除了西门庆和金、瓶、梅等主要人物,宋惠莲是少数几个作者用浓笔重彩皴染的形象之一。本段共五回,包括了她全部的故事。就如二尤的故事在《红楼梦》中只是一段插曲一样,宋惠莲的故事在《金瓶梅》中也只是一段插曲,当然,这只是指她们在整部作品的结构中所起作用而言。如果从另一角度考察,我们就会发现,在《红楼梦》中,假使尤二姐、尤三姐不出场,不仅“红楼群塑”会缺少两尊极具魅力的艺术雕像,而且还会使凤姐等主要人物的性格特点不能充分展现,从而令全书减色,《金瓶梅》中的宋惠莲亦如此。
有人把宋惠莲比喻为《金瓶梅》世界里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的确,她的生命是短暂的,才活了二十五岁,而且从始嫁来旺儿,进入西门府,到含羞自缢,前后不过半年有余。但在这段时间里,她却已充分展示了自己的性格特点,就如那一晃而过的流星发出了耀眼的光芒,这光芒照亮了她自身,也照亮了别人——把更多的人物置放在她的光亮之下,使得他们身上的黑暗隐秘处躲避不及,只得清晰暴露。从她身上我们看出了作者将人物置身于复杂的人际关系中,再加以刻画描写的高超的表现方法。
宋惠莲一旦受到主子的宠爱,就立刻置身于西门府中复杂的人际关系的中心。第一层自然是她与西门庆的关系。宋惠莲以姿色与淫荡赢得了西门庆的欢心,但她并不满足于以此换取的赏赐,她似乎更渴望精神上的满足、胜利、快感,当她一开始单独与西门庆在一起时,就显出情绪上的兴奋和欢乐,她口吻痛快坦率,一张口就直呼“西门庆”,连嘲带笑地骂西门庆是“贼受罪不死的老花子”,“走在这寒冰地狱里来了,口里衔着条绳子,冻死了往外拉”,仿佛她不再是地位微贱的仆妇,而是一个在精神上能与主子平起平坐的人。然而她错了,西门庆感兴趣的并不在于她的机敏伶俐,而只在于她的色相。西门庆对惠莲的欢嘲笑语并无丝毫兴趣,情绪上也无些微共鸣,他当时只顾端详的是惠莲的小脚,得出了她的脚比金莲的还要小的结论,这种反应对惠莲来说是扫兴的、恶劣的。这表明,惠莲之于西门庆,只是一种泄欲的对象罢了。西门庆为了使自己的玩物不至于很快就毁坏、失去,几度在惠莲面前许诺给来旺以好处,不过只要一受到另一方的夹击,权衡利害之后,他马上就会改变主意,这足以表明惠莲在他心目中的份量。而惠莲对西门庆的真实面目,则是在一系列事件的发展过程中逐步认清的。当西门庆改变了让来旺到东京行人情的主意,将美差转付来保后,惠莲就说西门庆“你干净是个子心肠, 滚上滚下”,“就是个谎神爷”,听起来语含微嗔,尚有一丝撒娇的意味。当她得知西门庆设计监了来旺时,就对着众人的面叫道:“你活埋人,也要天理!”这已完全是愤怒的口气了。最后当她得知来旺被“纸棺材暗算计,押回原籍”时,就完全绝望,走上了绝命的道路。自缢被救后,她对着前来探看的西门庆道:“你原来就是个弄人的刽子手!把人活埋惯了,害死人还看出殡的!”这几句话,实在是对一个曾寄予希望的人的绝望之言。果然,当西门庆得知惠莲终于自缢而死的消息时,只淡淡说了一句:“他自个拙妇,原来没福。”至于惠莲之父要想喊冤告状,更是被西门庆骂作“少死光棍”,索性让县衙处置,一顿夹棍,死于非命。从宋惠莲的故事里,西门庆的自私残忍、寡情贪欲、毫无信义等特点可以说表现得淋漓尽致。
第二层是她与西门庆众妻妾的关系。得到了主子的宠爱,惠莲被抬举到月娘房中专管些细活之后,她精神上好强的虚荣心得到了很大的满足。她自以为只要受宠于西门庆,贴恋住西门庆的爱妾们,自己也可跻身于其行列。可是她错了,并马上就受到了打击。当她看见月娘等在掷骰戏耍,就上前指手划脚凑趣,玉楼恼了,说道:“你这媳妇子,俺每在这里掷骰儿,插嘴插舌,有你甚么说处!”几句话就把惠莲羞得站又站不住,立又立不住,飞红了面皮,往下去了。玉楼是在并不知道她与西门庆苟且底蕴的情况下给了她一场没趣。潘金莲则不同,她一开始为了图汉子喜欢,并不说破这层奸情,相反,还为他们的苟合提供一些方便。可是,当她潜听到惠莲的不恭之辞,察看出惠莲争胜好强的秉性时,就再也按捺不住心头的妒火,寻思“若教这奴才淫妇在里面,把俺每都给他撑下去了”。还多次发誓:“我若教淫妇做了第七个老婆,就把潘字掉过来写。”正是这潘金莲,一次次将西门庆对惠莲的许诺破坏掉,直至惠莲自缢被救以后,她还使出致命的一击,调唆雪娥去寻衅,直接置惠莲于死地。潘金莲的好妒阴狠在此也暴露无遗。孙雪娥在《金瓶梅》中始终是个受压抑的角色,并往往做出些不光彩的行径,在惠莲的故事里,她的表现尤其丑恶,除了与男仆苟且,还充当了潘金莲杀人的刀子。来旺被递解后,惠莲之死似乎是必然要安排的,作者却偏偏让雪娥去充当行刑的刽子手,这可能也是作者对孙雪娥厌恶的一种心理反映吧。
第三层是与丈夫来旺的关系。来旺在得知了惠莲与西门庆的奸情之后,与老婆发生了一场伴随着叫骂与拳头的争吵。外表虽热闹,却没有多少内涵,好像双方都没有认真计较对方,后来的事实也的确证明,来旺恨的只是西门庆与潘金莲。之后,宋惠莲考虑的中心是她自己、西门庆及来旺这个三角形的关系如何理顺摆平,她认为只要有一个三人都能接受的方案就可渡过难关。来旺虽不如惠莲想的那么细致,因为他对自己老婆和西门庆的关系究竟到什么程度心中还不甚清楚,对惠莲提出的方案他实际上是同意的,甚至是高兴的。看来,只要表面上维持与惠莲的夫妻关系,再得些好处,他是不会追究老婆奸情的。不过,来旺与后来的韩道国是两种类型的人物,他粗鲁、有口无心,缺少心计,特别是贪酒,真如《四贪词·酒》所说:“酒损精神破丧家,语言无状闹喧哗。……失却万事皆因此,今后逢宾只待茶。”酒后胡唚导致了潘金莲的调唆,事情就急转直下了。十分清楚来旺为人的惠莲,面对踏入陷阱的丈夫,产生了强烈的怜爱心理,特别是听到他被递解原籍后,负罪感与加重的怜爱心理夹杂在一起,使她痛不欲生。
第四层是她与下人们的关系。搭上了主子,惠莲就急不可耐地显示出自己的得意,轻狂起来,她自认为居于主人之下,仆人之上,指手划脚,喝五吆六,让家人留心着替她买花翠汗巾,指使画童儿替她扫嗑下的瓜子皮儿。她轻易地忘掉了自己的地位,逐日与金莲、玉楼等在一起玩耍,花园里秋千架上,暖炕上牌桌边,到处有她的踪影笑声,元宵节还跟着主子们一起去走百病,和陈经济打情骂俏。这一切,都令府中下人们对她侧目而视,小厮们瞧她不起,当面奚落她;受过她倾轧的来保媳妇把她骂得狗血喷头,第一次自缢被救后,惠祥更是以恶毒的口吻嘲讽她:“从公公身上拉下的媳妇儿,这一家大小谁如她?”以此看来,惠莲非但不容于西门庆的妻妾们,若是苟且偷生,她也将永远生活在下人们对她的讥嘲包围中。诚然,玉箫劝解她:“主子爱你,也是缘法相投,你如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守着主子,强如守着奴才。”但这样的劝解已没有什么作用,此时的惠莲,好胜的虚荣心已完全破碎,精神已彻底崩溃,她所企盼、追求的无一例外都破灭了,再加上孙雪娥的最后一击,终于走上了绝命的道路。
在宋惠莲身上,作者不时用上些嘲讽的笔调,那是因为鄙夷她的行为,是为了揭露她的弱点,但作者绝没有过分刻薄,绝没有丢掉对她的同情,甚至怜悯。我们如仔细回味一下,就可发现,宋惠莲在与上上下下打交道的过程中,实在并无伤人之心,害人之意,一旦发生争执,无论是对主子还是下人,她往往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之力。西门庆数次瞒骗她,她的那些言辞虽一次比一次激愤,但绝使不出春梅那般泼辣的口吻。面对潘金莲的凌厉攻势,她只能双膝跪下求饶。仆妇惠祥骂上门来,照例她完全可以恃宠仗势压一下,可她却是步步退却,未发恶声。每一次的冲突,她似乎都是失败者,直至最后孙雪娥“撑着头儿来寻趁人”,将她最后残存的一点自尊心彻底踏碎。作者写她是因“忍气不过”,“自缢身死”。这气,是惠莲对西门府中大小人等险恶用心的悲愤之气,也是她孱弱的心理难以忍受一次次挫败折磨的绝望之气。
“春梅正色骂李铭”是穿插在惠莲故事发生过程中的一段情节,二者互不干连。李铭并非要存心调戏春梅,这点两人心中都应当清楚。春梅之所以痛骂李铭,嚷得合府知道,无非是为了借题发挥,旧帐新算。李铭是李娇儿亲侄儿,桂姐的兄弟,而娇儿与桂姐是早与金莲结仇的人,金莲与春梅则“合穿一条裤子”,“一荣俱荣,一枯俱枯”。春梅本不是个喜好调弦弄丝的丫鬟,现今隔三岔五受李家的人教习,心理上早已不耐烦,所以借些微由头就闹了起来。结果是西门庆令此后不准李铭上门。这对李氏姑侄来说无疑是沉重的打击,而春梅的身价在府里及西门庆眼中也大大提高了。作者还利用这一幕充分表现了春梅心高气傲、言语泼辣的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