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女奴晴雯,因为眉眼长得像林黛玉,被王夫人骂为“狐狸精”,以至在“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的情况下,“现从炕上拉了下来”,赶出了大观园。第77回“俏丫鬟抱屈夭风流”和第78回“痴公子杜撰《芙蓉诔》”所写的晴雯之死乃是一首哀艳的诗篇,曹雪芹以其饱含挚爱、同情与悲愤的笔触完成了晴雯形象的最后一笔。
此前,曹雪芹在各种场合描绘了晴雯的音容笑貌,在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中刻划了晴雯的坦荡无私、热情勇敢和嫉恶如仇。在作者笔下,晴雯自始至终表现了反抗者的骨气,她身为奴隶而坚决反对谄媚主子、出卖自己的奴性;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依然以此自傲,决不向统治者乞求饶恕。在这一点上,晴雯不愧是《红楼梦》中最有骨气的侍女。
在晴雯与宝玉诀别一段血泪文字之前,作者有一节补叙晴雯生平的小传。她自幼失去父母,卖与赖大家为奴,因“生得伶俐标致”而惹得贾母“十分喜爱”,赖嬷嬷就将她孝敬了贾母。她在贾母身边长大,阅历深广的一品夫人贾母对晴雯有着最好的印象,认为“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亦即认为只有晴雯适合作宝玉的侍妾。贾母将晴雯给了宝玉,有其长远的考虑。晴雯平时虽然口角尖利,但心地忠厚,连赖大也觉得她“为人却倒还不忘旧”,因此又将她的姑舅哥哥收买进来。赖大的品评看似简单,其实“只此一句便是晴雯正传。可知晴雯为聪明风流所害也。一篇为晴雯写传,是哭晴雯也; 非哭晴雯,乃哭风流也。”如果读者记得第3回对袭人性格的概述:“这袭人也有些痴处,伏侍贾母时心中眼中只有一个贾母,今与宝玉,心中眼中又只有个宝玉。”岂不就是“得新忘旧”的写照?此处大写晴雯之“不忘旧”,正是对晴雯忠厚善良的赞美。因而宝玉在《芙蓉女儿诔》中以这样深情的语句提炼和概括了晴雯的美好品格:“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姊妹悉慕媖娴,妪媪咸仰惠德。”晴雯品质高洁,反被诬为“勾引”贾宝玉的“狐狸精”而逐出大观园,天理何在?脂评指出乃“为聪明风流所害”,《芙蓉诔》则云:“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罦罬 ;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鸠鸩”“薋葹”正是妒嫉厌恨晴雯的奴才,向王夫人进谗的花袭人、王善保家之流。
晴雯被赶出大观园后,早失父母的她只能在醉泥鳅哥嫂多浑虫和灯姑娘家中找到一席容身之地。他们哪有心思照管,“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间房内爬着”。宝玉买通婆子来看望她,“独自掀起草帘进来,一眼就看见睛雯睡在芦席土炕上,幸而衾褥还是旧日铺的”。她从怡红院的“富贵温柔乡”被驱入“草帘、芦席、土炕”的贫穷困苦之境,“旧日的衾褥”与周围的景物正是最形象最刺目的对比。贾宝玉本已料定,“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那里还等得几日”,然而当他亲眼目睹这一切时,还是感觉难以接受,“心内不知自己怎么才好”。“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的睛雯,被宝玉唤醒,“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病重的晴雯除了与宝玉相对哽咽而外,只能说出半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便咳嗽不止。她“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死”在她已经不是威胁,她所惧怕的是不能在死前再见宝玉一面,向他说出自己的心里话。然而,此刻她向贾宝玉提出的第一个要求却是:“阿弥陀佛。你来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这半日,叫半个人也叫不着。”接着便是宝玉为晴雯倒茶的一段细节描写,亦即另一形式的环境描写:炉台连着土炕,黑沙吊子的“茶壶”,“甚大甚粗”又有“油膻之气”的“茶碗”,“绛红的”“并无清香,且无茶味,只一味苦涩”的“茶”。怡红公子几曾见过这样的贫困?晴雯也已离开这种环境“五年八月有奇”。住惯华美的怡红院,用惯名贵茶具,喝惯普洱茶、老君眉的贾宝玉能不惊心! 而“往日那样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处”的晴雯,得了半碗“茶”,竟像“得了甘露一般,一气都灌下去了”。颖慧的贾宝玉由此悟得了“饱饫烹宰,饥餍糟糠”,“饭饱弄粥”的至理。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都“因女子之所历始信其可”(庚辰本脂评),正是那包括晴雯在内的 “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的封建时代女性悲剧唤醒了他的良知,促进并引导了他思想的逻辑发展,以至最后成为贵族家庭的叛臣逆子而不悔。
晴雯在临死之前向宝玉控诉:“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至死也不服统治者的诬蔑,“私情密意勾引”宝玉的袭人被王夫人一口一声地唤作“我的儿”,清清白白的晴雯却被咬定为“狐狸精”,天理何在?她觉得“后悔”,“担了虚名”,因为她“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在一处”,纯洁的感情将来自能结果,不屑以肉欲去吸引所爱者如袭人之所为。于是,在临终之前,她“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给了宝玉,并要求穿上宝玉的小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她那反抗者的骨气,竟是至死不变! 她想着,“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谁知她到底未能如愿,她的尸骨以十两赏银的代价被焚化成灰。《红楼梦》第5回警幻仙子曾谓“迷津”“深有万丈,遥亘千里,中无舟楫可通,只有一个木筏,乃木居士掌柁,灰侍者撑篙,不受金银之谢,但遇有缘者渡之”:的确,贾宝玉正是由于林黛玉(木居士)、晴雯(灰侍者)的爱情洗礼而免失陷“迷津”(欲海),渡归彼岸。晴雯与宝玉同居一室、同眠一床而能始终清白,则贾宝玉与林黛玉之间关系的纯洁可知,贾宝玉与其他女儿的关系清洁可知。写晴雯至死“后悔”“担了虚名”,正是为了衬托小说主角贾宝玉的品质,岂独为写晴雯而写晴雯?
然而,晴雯与宝玉始终“各不相扰”,谁能证之?曹雪芹为我们推出了以淫荡闻名的晴雯之嫂灯姑娘。她出场的第一句话就是:“好呀,你两个的话,我已都听见了。”她大胆地调戏宝玉,宝玉“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灯姑娘倒笑着放了手,且发了一通议论,“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灯姑娘如灯之明照亮了事实真相。程甲、乙本大加删改,细写灯姑娘调戏宝玉,以至晴雯气晕之类,既显示了删改者的低级趣味,又显示了删改者对曹雪芹创作意图的完全不能把握,实系败笔。
晴雯死后,据说作了芙蓉花神。贾宝玉是否相信? 《芙蓉女儿诔》谓“听小婢之言似涉无稽,以浊玉之思,则深为有据。何也?昔叶法善摄魂以撰碑,李长吉被诏而为记:事虽殊,其理则一也。”原来他知道丫头所说晴雯去做芙蓉花神之说乃无稽之谈。他之所以要找出根据令自己相信,是因为晴雯之死极不合理,极不公正。只有以她去做芙蓉花神的痴想,方可安慰自己深受伤害的灵魂;方才“始信上帝委托权衡,可谓至洽至协,庶不负其所秉赋也”:可以天国的公正来安慰逝去的晴雯之灵。其实,贾宝玉对晴雯的死因看得十分清楚:“因鬼蜮之为灾,岂神灵之有妒? 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芙蓉花神的美好想象,贾宝玉实际上并不相信。然而他仍然“洒泪泣血”,“杜撰”了“一字一咽,一句一啼”的《芙蓉女儿诔》,并亲自在芙蓉花前设祭,怡红公子之“痴”,于此可见。而公子之“痴”,又恰恰与晴雯之“痴”遥遥相照,深为曹雪芹所赞美爱重。据庚辰本脂评,《芙蓉诔》“虽诔晴雯,实诔黛玉”:则在曹雪芹心目中,晴雯乃是堪与第一女主角林黛玉相媲美的形象。第5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翻看金陵十二钗簿册,第一个看到的就是晴雯判词,这并非偶然的安排,显示了作者对她品格的高度评价与深情赞誉,晴雯有知,当亦含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