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方腊见于百二十回《水浒传》第110回后半回至第119回前半回,计18个整回2个半回。第110回后半回,写宿太尉保奏宋江征剿方腊,天子降敕“定限目下出师起行”;宋江大军直抵扬州屯扎。第111回,写宋江过长江攻打润州,是为征方腊的第一个战役。此后,宋江与卢俊义兵分两路,一路出兵常州、苏州。一路攻打宣州、湖州。第118回写宋江与卢俊义分别攻占了睦州和歙州,合兵一处围剿方腊老巢青溪县帮源洞。第119回前半回,写宋江攻入帮源洞。鲁智深生擒方腊,凯旋班师。
百回本征方腊紧接征辽之后,百二十回本则在其间插增了征田虎和征王庆二十回。尽管百二十本作手做了许多修改接榫的工作,但其破绽依然存在。其一,河北降将在征王庆一战中一显身手,征方腊时则全无踪影。这是作手不愿意对征方腊大动手术的缘故。其二,百回本第90回“双林渡燕青射雁”,在百二十回本被拆成“双林镇燕青遇故” (第90回)和“燕青秋林渡射雁”(第110回),痕迹十分明显。其三,百回本第90回,写燕青、李逵听了方腊造反、朝廷派兵剿捕,“慌忙还了茶钱”,急忙回营,报知此事。“宋江听了道:‘我等军马诸将,闲居在此,甚是不宜。不若使人去告知宿太尉,令其于天子前保奏,我等情愿起兵,前去征进。’当时会集诸将商议,尽皆欢喜。”百二十回本第110回完全保留了这段文字,而第91回又重复了这段叙述,只不过把方腊事改为田虎事,把燕青、李逵改为戴宗、石秀而已。这表明作手修补时的疏漏。其四,作手对征方腊一段也做了些修补,例如第119回燕青辞主一段。百回本第99回,卢俊义对燕青说:“自从梁山泊归顺宋朝以来,北破辽兵,南征方腊,勤劳不易,边塞苦楚。”绝口不提征田虎、征王庆,这是征方腊直接征辽的证据。作者为弥补破绽,故将第119回卢俊义的话“北破辽兵、南征方腊”删掉,而添加“俺兄弟们身经百战”一句。但有许多地方,作手却疏忽了,如第114回费保对李俊说:“去破辽国时,不曾损折了一个兄弟;今番收方腊,眼见锉动锐气,天数不久。”第113回吴用劝宋江说:“当初破大辽之时,大小完全回京,皆是天数。今番折了兄弟们,此是各人寿数。”第111回宋江对吴用说:“当初梁山泊发愿,五台山设誓,但愿同生同死。回京之后,谁想道先去了公孙胜,御前留了金大坚、皇甫端,蔡太师又用了萧让,王都尉又要了乐和。”这些地方按理都应提及征田虎和征王庆的事,但书中人物却避而不谈。其实不是有意避而不谈,而是百回本中没有这部分内容,百二十回本插增进去又失于照应造成的。
此外,本世纪初,鲁迅曾说,百回本之前“当又有别本,即以平方腊接招安之后”的本子,而征方腊接招安之后,“于事理始为密合,然而证信尚缺,未能定也”(《中国小说史略》)。后来,胡适也表示了同样的见解:“大概最早的长篇颇近于鲁迅先生假定的招安以后直接平方腊的本子,即无辽国,也无王庆田虎。”(《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传序》)郑振铎也讲过类似的话。无论是百二十回本留下的插增痕迹,还是鲁迅先生等人的猜测,都说明征方腊在《水浒传》结构中的重要地位。换句话说,一部《水浒传》,除了金本那样保持了自身结构的完整性之外,只有征辽、征田虎和征王庆而无征方腊,就是有头无尾,倘去掉前三部分,只保留征方腊,其结构也还是完整的。
宋江受招安,方腊被削灭,这是中国历史上农民起义的两种典型结局。作者将这两种结局绾合在一起,形成了合力,同时产生了更为深刻的意义。招安的一方征剿未招安的一方,结果双方同归于尽,而赵宋政权并未受到任何损害,佞臣贪官依旧权势赫然如故。这不仅是宋江和方腊的悲剧,而且是中国历史的悲剧。
作者对方腊起义过程几乎没有写什么,仅仅在第110回说了下面几句:“因朱勔在吴中征取花石纲,百姓大怨,人人思乱,方腊乘机造反。”还提到了造反原因:“此人原是歙州山中樵夫,因去溪边净手,水中照见自己头戴天平冠,身穿衮龙袍,以此向人说自家有天子福分。”征方腊前后写了19回,文字量如此之大,且方腊占据八州二十五县,“自为国王,独霸一方,非同小可”,但是作者却始终回避对他的正面描写,这就值得深思。解决这一问题需要联系排座次以前的水浒故事。排座次之前,作品反复复现着乱自上作、官逼民反的主旋律。招安以后,这一主旋律也就戛然而止了,代之而起的则是维护一统、反对分裂的新的旋律,征方腊就是这一新旋律的基础乐章。无论是征辽,还是征田虎、征王庆,都只是围绕这一新旋律的变奏。作者不正面描写方腊造反经过,就是要突出方腊的“自号为一国”破坏了一统天下的局面。方腊是在“百姓大怨,人人思乱”的前提条件下起事的,循此写下去,必然是官逼民反旋律的复现。作者为了给宋江征方腊赋予更充足的理由,于是采取了回避的办法。插增王庆故事的作者没有考虑到这一层关系,写了长达四回的王庆造反经过,则既冲淡了征王庆的主题,也使结构不协调。官逼民反与维护一统两个主题之所以能够统一起来,是因为有反贪官佞臣这一条线索贯彻始终。
维护一统是征方腊更深刻的内涵,它积淀着几千年中国历史的事实,也对应了深层民族文化心理结构。维护一统和破坏一统既是一场政治军事仗,也是一场文化心理仗,其激烈程度远远超出了宋江、方腊双方争斗的本身。在维护一统面前,其他任何矛盾都要降为次要矛盾,例如招安与反招安的矛盾、水泊英雄与奸臣贪官的矛盾,都已构不成主要矛盾了。尽管这两组矛盾在征方腊的过程中仍然存在,但毕竟只是几度偶尔呈示出来的不协和音,而后一组矛盾是在维护一统任务完成之后,才再一次强化起来的。维护一统显示和强化了民族凝聚力,同时所付出的代价也是惨重的。这正是宋江征方腊故事更为隐蔽的意蕴。
征方腊战争结束,梁山好汉阵亡、病故的多达七十员,入京朝觐的仅有二十七员,以至于“东京百姓看了,只剩得这几个回来,众皆嗟叹不已”(第119回)。虽然得胜而归,却十分凄凉。众英雄阵亡,大多数都只有极简略的交代,少数的如张顺、解珍和解宝,着色笔墨较多,稍能显出悲惨景象。第114回,写张顺为了及早地攻下杭州,半夜只身过湖偷渡水门。尽管他十分谨慎小心,但最后还是被城上军士发现,结果被射死涌金门外水池中。这段文字描绘较细,张顺的心理也有所接触,给读者留下的印象也就较深。第116回,写解珍、解宝月夜偷上乌龙岭,被山上军士发现。“解珍正爬在山凹处,只听得上面叫声:‘着!’一挠钩正搭住解珍头髻。解珍急去腰里,拔得刀出来时,上面已把他提得脚悬了。解珍心慌,连忙一刀,砍断挠钩,却从空里坠下来。可怜解珍做了半世好汉,从这百十丈高岩上,倒撞下来死于非命。下面都是狼牙乱石,粉碎了身躯。解宝见哥哥颠将下去,急退步下岭时,上头早滚下大小石块,并短弩弓箭,从竹藤里射来。可怜解宝为了一世猎户,做一块儿射死在乌龙岭边,竹藤丛里,两个身死。”这段描写,再加上前面的环境烘托,气氛渲染,写得十分凄惨而悲壮。
第113回,在激烈的战斗气氛中,笔锋一转,出现了“混江龙太湖小结义”的场面,给平淡的战争故事添加了色彩。梁山好汉大聚义达到了起义事业的顶峰,而这里的小结义则是众好汉分崩离析的象征。费保等四人,大有水泊英雄的风采,李俊、童威、童猛被擒,义释一段文字,直是《水浒传》前70回风格的再现。当李俊提到保费保等人做官时,费保斩钉截铁说:“不愿做官,只求快活。”此时的费保是比梁山好汉们头脑更加清醒的。李俊受到费保的启发,因此在班师途中“诈中风疾,倒在床上”,脱离了宋江大军,然后乘驾出海,“自投化外国去了,后来为暹罗国之主”(第119回)这些叙述描写,意在言外,余韵无穷。清初的陈忱,即从此生发,演出一部《水浒后传》来。类似的,如第119回燕青辞主一段,也饶有文学意味。宋江与诸将离了杭州,望京师进发,燕青劝卢俊义:“纳还原授官诰,私去隐迹埋名,寻个僻净去处,以终天年。”但卢俊义尚执迷不悟,幻想“衣锦还乡,图个封妻荫子”。燕青没有说服卢俊义,只好“纳头拜了八拜,当夜收拾了一担金珠宝贝挑着,竟不知投何处去了”。除燕青辞主一段,第119回写鲁智深坐化,武松六和寺出家等描写,以及“林冲染患风病瘫了,杨雄发背疮而死,时迁又感搅肠痧而死”等交代,画面极为悲凉,令读者惊心动魄,足以显示作者的艺术功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