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故事开头也许永远是个谜,从一般常理理解,当然应该是第1回故事开始;但如果我们把第3回黛玉入府(和第六回刘姥姥一进荣国府)看作是小说故事的正式开始,也未尝不可以。因为正是从第3回黛玉入府起,小说的主要人物才开始一一登场,以其各自不同的音容笑貌出现在我们面前。在这之前,第1回甄士隐的故事只是一个类似楔子的章节,一方面通过一“乡宦小家”引出宁荣天下“望族”,二来以甄士隐一生作为贾宝玉一生的缩影,以士隐家的一段“小荣枯” 作为宁荣府一段大荣枯的缩影。第2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则是通过冷子兴的口头叙述,交代了贾府主要家庭成员及其相互之间的关系,使读者对日后将要活跃于书中的主要人物和人物关系有一个大概的了解和初步的印象。而本回则是借黛玉进入贾府,通过她一路目中所见,耳中所闻,不仅详尽地描写了荣宁二府的格局布置,亦即人物的活动环境,而且第一次正面描写刻画了贾母、凤姐、邢王二夫人、贾氏三姐妹、宝玉和黛玉等几个主要人物,所以正如脂批在这里所指出的:“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
笔墨与前两回不同在哪里呢?不同就在于: 如果说前两回多是一种交代和叙述的笔墨,那么这一回即是传神摹形的白描,它一下子就把对象的三魂六魄给拘定了。请看黛玉初见贾母的一段描写;“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黛玉也哭个不住。”这段描写,正如脂批所指出的:“此书得力处,全是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也。”特别是其中贾母把黛玉“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一笔,真有几千斤力量,它把一个老外祖母失女的痛苦,和见到外孙女儿时的怜爱,刻骨入髓地表现了出来。更为著名的还有凤姐出场的一段描写:“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带着赤金盘螭缨珞圈;……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来者是谁?作者没有马上交代,但作者“未写其形,先使闻声”的艺术手法,一下子就传出了人物之神,给读者留下了难以忘怀的印象。紧接着,作者对人物外形特征的重笔浓彩描绘,前十数句是细腻的工笔画,是实写,最后二句则是充满了空灵之气的写意画,是虚写;虚实结合,一个有生命的贵族少妇形象合眼如见。
凤姐一出场,满屋内便只有她一个人的说话声。她先是赞美黛玉的“标致”,顺手就恭维了贾母;接着又为黛玉幼年丧母而伤心拭泪,以此来讨取贾母的欢心;等到贾母责备她不该说这些伤心话来招惹她时,她又“忙转悲为喜”,自责“竟忘了老祖宗,该打,该打!”然后又以当家少奶奶的身分,一面安顿黛玉,一面吩咐婆子们……至此,读者先闻其声,再见其形,再睹其种种表演,出现在读者面前的凤姐,自然不再是一个抽象的名字,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人。
与凤姐出场相映而不相犯的是宝玉出场。也是“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 ‘宝玉来了!’ 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白蝶穿花大红箭袖,……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乍一看,这段描写似和凤姐出场出于同一机轴,都是通过黛玉的耳中所闻、目中所见和心中所思,都是所谓“未写其形,先使闻声”;但实际上作者是有意识地把这两个人物的出场加以对比描写,使之“相映而不相犯”(甲戌本脂批),它正体现了作者高度的艺术匠心。
凤姐出场,“一语未了”,黛玉听到的是“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的笑语声;而宝玉出场,“一语未了”,黛玉听到的是“外面一阵脚步响”,接着是丫鬟的回话声。“一阵脚步响”,说明来者是个年轻的男性,且是受贾母宠爱的人,这就非常切合宝玉的身分地位;丫鬟的回话声,一开始就点明了来者系谁,这和凤姐出场时直至最后才讲出姓名正好前后相映。因此,虽然同是“未写其形,先使闻声”,但同中有异,而且正是通过了所闻之声的不同,显示了人物身份性格的差异。
不仅如此,两人出场时在黛玉心中所引起的反应也不相同。凤姐出场,黛玉心中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这里,黛玉的心中所思和日后的目中所见是一致的。而宝玉出场,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黛玉的心中所想和实际的宝玉适成反照。在此之前,黛玉早就听母亲说过,二舅母生有个表兄,乃 “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 她本人入府后,又听王夫人亲口嘱咐: 宝玉乃是家里的“混世魔王”,“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一直到宝玉出场前夕,在黛玉心中所唤起的都是这样一种印象。这种在人物出场前一再加以贬抑的手法,一方面造成了一种强烈的悬念,使读者产生必欲看个究竟的的愿望,如同脂批所云:“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毕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同时,它又和后面黛玉实际的目中所见形成强烈的反差,从而更衬托出宝玉的神采风韵,脂批所谓 “这是一段反衬章法”者是也。如果说凤姐的出场是以先声夺人取胜,那么同回宝玉的出场则是以强烈的悬念和反差见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