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写了一个王熙凤,又写了一个李纨。她们都是荣国府里的年轻媳妇,又是妯娌,可二人的禀赋、气质、性格、志趣和人生道路却截然相反,形成对照。恩格斯曾说:“把各个人物用更加对立的方式彼此区别得更加鲜明些。” (《致斐·拉萨尔》) 这是小说家在描绘人物画廊时常用的一种手法,曹雪芹也不例外。
李纨,字宫裁,原是金陵名宦、国子监祭酒李守中之女,金陵“十二金钗”之一。李守中是一个正统文人,李纨也是一个典型的旧式女子。她受父亲“女子无才便有德”的传统思想熏陶,自幼读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书,唯以贤女作为楷模。这种家庭教育,无疑对她的人生观、价值观以及伦理道德观的形成具有很大的影响。后来,嫁到贾府,配与贾珠为妻,不幸青春丧偶,从此处于膏粱锦绣之中,却竟如槁木死灰一般,惟知侍亲养子,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旧中国妇女所受到的那种“男尊女卑”、“三从四德”等精神枷锁,在李纨身上得到最完备最彻底的体现。
但是,李纨毕竟是一个有文化教养的封建淑女,她的行为虽然受儒家的封建礼教的制约,而内心深处却又有道家思想的投影,儒道交融,成为她处世为人的准则。她清静幽娴,洁身自好,有一种超然物外的高致。最能表现她的性格的是,大观园住进贾府里哥儿姐儿时,李纨分住在具有农家风光的稻香村。后来,秋爽斋结社吟诗,大家都起雅号,李纨抢着说:“我是定了‘稻香老农’,再无人占的。”是的,在花团锦簇般的大观园内,只有李纨自甘寂寞,自处于无闻无见、无争无求的“老农”地位,这样促使她安身立命,没有参与王熙凤那样侵吞盘剥、藏污纳垢的勾当,也没有由此引起的麻烦和烦恼。按理说,青年守寡,难免怨天尤人,愁肠百结,但李纨却始终怡然自得,宠辱不惊,并没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切切”之态,这也是她善于自我超脱的高明之处。贾宝玉生辰那天晚上,怡红院“群芳开夜宴”,李纨抽到的是梅花签,上面写着“霜晓寒姿”,并系宋代王淇咏梅诗句:“竹篱茅舍自甘心”。拿高洁的坚贞的梅花来比拟李纨,也是对她的一种赞誉。
李纨的另一个特点是性格温顺,待人谦和。贾府里人口众多,矛盾错综复杂,最难办的是处理人际关系。由于李纨身为寡妇,不问家政,也造就她不卷入大观园里争权夺利、勾心斗角的漩涡,没有王熙凤飞扬跋扈、四面树敌的弊端,而有较好的人缘。在贾母、王夫人等长辈面前,她谨慎小心,是一个恪守妇道的典范;在小叔小姑面前,她又能和睦相处,不失“大嫂子”的身份。大观园里吟诗行乐,都有她的份,而且被推举为诗社社长,评定甲乙,令出必行,赢得众人对她的尊敬。王熙凤患病期间,李纨与探春、宝钗受命代理家政,探春奉行的是法家路线,力主兴利除弊;宝钗奉行的是儒家路线,讲究重义轻利;而李纨奉行的却是道家路线,只是按例而行,不多事逞才。虽然政见各异,但多数情况下,李纨总是以退让求得内部协调,一起共事。李纨有“大菩萨”的浑名,对下人有时候“失之太宽”。但不能认为她完全是不分是非,不臧否人物的“糊涂人”。就她内心而言,仍有自己的好恶标准,有正义感。有一次,凤姐泼醋,平儿受冤挨打。李纨连笑带挖苦地说:“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 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气的我只要给平儿打抱不平儿。”你“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儿才是。”可见李纨对凤姐仗势弄权、胡作非为的行径一直是心明眼亮的。黛玉临终时,别人都趋炎附势,忙着办宝玉宝钗的婚事,也唯有李纨和平儿能真心怜惜她的孤苦,赶去看视她,为她处理一些身后之事,这都说明李纨心地善良,爱憎分明,只是不外露而已。
李纨的结局如何? 《红楼梦》里没有明文表述,根据第5回的判词和《红楼梦曲》的推测,在贾府大难临头、一败涂地时,她一定也是不改初衷,经受得起岁月的熬煎,继续克勤克俭,课子读书。直到贾兰高中,她自己诰命加身时,却“昏惨惨黄泉路近”,随即死去,终结了“梦里功名”,“虚名儿与后人钦敬”的一生。
世界上任何事物,总是正面和负面互相依存、互相渗透的。李纨与王熙凤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女性,她们都有自己的优点和缺点。如果要对李纨的品性进行指责的话,主要的问题应是缺乏积极进取精神,不会抗争。但考虑到当时的社会环境以及贾府里的具体情况,我们实在也不宜对这个年青寡妇过于苛求。曹雪芹在塑造这一艺术形象时,也充满了矛盾复杂的心情,他赞美她的德行和操守,同时又对她的凄凉的遭遇和不幸的命运寄予深深的同情。尽管书的结尾可能要给她一些“亮色”,仍不免把她归入“薄命司”。中国封建社会为妇女规定了一个“贤母良妻”的标准模式,她们确实是家庭中和谐与稳定的因素,也许至今仍受到广泛的赞许。但应该看到,这种“贤母良妻”是以牺牲妇女的一切权利为代价的,李纨的一生证明了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