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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集》序原文及赏析

  夫自炫自媒①者, 士女②之丑行; 不忮不求③者, 明达④之用心。是以圣人韬光⑤, 贤人遁世⑥。其故何也?含德之至, 莫逾于道⑦,亲己之切, 无重于身⑧。故道存而身安,道亡而身害。处百龄⑨之内,居一世之中, 倏忽比之白驹⑩, 寄寓谓之逆旅(11), 宜乎与大块共盈虚(12),随中和而任放(13), 岂能戚戚(14)劳于忧畏,汲汲役于人间(15)?齐讴赵女(16)之娱,八珍九鼎(17)之食, 结驷连骑(18)之荣, 侈袂执圭(19)之类, 乐则乐矣,忧亦随之。何倚伏(20)之难量,亦庆吊之相及(21)。智者贤人居之甚履薄冰,愚夫贪士竞之若泄尾闾(22)。玉之在山, 以见(23)珍而终破;兰之生谷, 虽无人而自芳。故庄周垂钓于濠(24), 伯成(25)躬耕于野, 或货海东之药草(26),或纺江南之落毛(27)。譬彼鹓雏, 岂竞鸢鸱之肉(28),犹斯杂县,宁劳文仲之牲(29)。至于子常、宁喜之伦(30), 苏秦、卫鞅之匹(31), 死之而不疑, 甘之而不悔。主父偃言: “生不五鼎食, 死则五鼎烹。”(32)卒如其言, 岂不福哉! 又楚子观周,受折于孙满(33), 霍侯骖乘,祸起于负芒(34),饕餮(35)之徒,其流甚众。唐尧四海之主,而有汾阳之心(36),子晋天下之储, 而有洛滨之志(37)。轻之若脱屣(38),视之若鸿毛,而况于他乎?是以至人达士, 因以晦迹(39), 或怀釐而谒帝(40),或披褐而负薪(41),鼓枻(42)清潭,弃机汉曲(43),情不在于众事,寄众事以忘情者也。

  有疑陶渊明诗,篇篇有酒,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44)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45)。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加以贞志不休,安道苦节, 不以躬耕为耻, 不以无财为病(46), 自非大贤笃志,与道污隆(47),孰能如此乎?余素爱其文, 不能释手, 尚想其德,恨不同时。故加以搜校,粗为区目。白璧微瑕,惟在《闲情》一赋(48),扬雄所谓劝百而讽一者(49),卒无讽谏,何必摇其笔端?惜哉,亡(50)是可也。并粗点定其传,编之于录。

  尝谓有能观渊明之文者,驰竞之情遣(51),鄙吝之意祛(52),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 岂止仁义可蹈(53),抑乃爵禄可辞! 不必傍游泰华(54),远求柱史(55),此亦有助于风教也(56)。

  (“四部丛刊”影宋本《陶渊明集》卷首)

  注释 ①自炫自媒——自我炫耀、介绍。②士女——古时指未婚的青年男女。③不忮不求——不嫉妒不贪求。忮(zhi),嫉妒。④明达——聪明通达的人。⑤韬光——隐藏光彩。⑥遁世——隐居避世。⑦“含德”句——最高的德行莫过于实行道。含德,怀德。⑧“亲己”句——爱惜自己最深切的,莫过于自爱。⑨百龄——指人的一生。古人认为一个人最多活一百岁。⑩“倏忽”句——人生像白驹过隙一样短暂。(11)“寄寓”句——人活一世就像旅客住店一样短暂。逆旅,旅舍。(12)与大块共盈虚——随着自然消长变化。大块,天地、自然。盈,满。虚,空。(13)随中和而放任——顺应自然规律而放任不拘地生活。中和,节奏,引申为规律。《礼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 (14)戚戚——愁苦的样子。(15)汲汲役于人间——心情急迫地奔波于仕途。汲汲,心情急切的样子。役,劳累奔波。(16)齐讴赵女——指最能娱人心意的歌舞。古时齐国人善于唱歌,赵国的女子善于跳舞,故有此说。讴,歌。(17)八珍九鼎——极言食品的丰美。珍,美味的食品。鼎,金属铸的食器。(18)结驷连骑——车马一辆连一辆,形容车马众多。驷,四匹马拉的车子。(19)侈袂执圭——穿着礼服,手拿着圭,形容地位尊贵。侈袂(mei),一种宽袖子的礼服。圭,古时帝王、诸侯在举行朝会、祭祀时拿的一种玉器。(20)倚伏——指福祸,乐忧的互相转化。本于《老子》:“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21)庆吊之相及——贺喜与吊丧相继而至。(22)尾闾——传说是海底泄水之处。海水从尾闾流泄出去,流速很急, 比喻愚夫贪士汲汲追逐富贵。(23)见——通“现”,显露。(24)庄周垂钓于濠——庄子在濠水垂钓。这里指庄子隐居于濠水一带。濠,水名,在今安徽凤阳境内。(25)伯成——即伯成子高,传说是尧时的诸侯,后来隐居耕种。(26)货海东之药草——传说先秦的方士安期生曾在海边卖药,不肯出仕。(27)纺江南之落毛——春秋时楚国人老莱子之避世乱隐居不仕。楚王闻其贤,欲用之,老莱子遂与妻子逃到江南,说:“鸟兽之毛可绩而衣,其遗粒足食也。”(28)“譬彼”句——就像那凤凰不会吃猫头鹰的食物腐鼠。鹓(yuan)雏,凤凰一类高贵的鸟。鸢(yuan), 老鹰。鸱(chi),鸱鸮,即猫头鹰。(29)“杂县”句——杂县,海鸟名。文仲,臧文仲,春秋时鲁国大夫。《国语·鲁语》说,杂县为避大风而飞到鲁国东门,臧文仲要让国人去祭祀它。大夫展禽说不要祭祀,因为杂县是为避灾而来,对鲁国没有好处。这句是说,庄周等隐士就好比这只杂县,岂能劳费臧文仲的牲祭?牲,供祭祀用的牛、羊、猪。(30)子常、宁喜之伦——子常,指楚令尹囊瓦子常,爱财贪贿且相信谗言。宁喜,曾为卫相,贪权夺政,后被杀。伦,辈。(31)苏秦、卫鞅之匹——苏秦、卫鞅这类人。苏秦,战国时著名的策士,热衷功名,曾佩六国相印,后被人刺死。卫鞅,即商鞅,卫国人。他辅佐秦孝公变法,使秦强盛,被封于商,号商君。孝公死后,贵族反对变法,商鞅被车裂。(32)“主父偃”句一—主父偃,西汉人。武帝时上书言事,任郎中,一年之内四迁官,至中大夫。喜揭发阴私,大臣皆畏其口,贿赂累千金。偃曰:“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则五鼎烹耳。吾曰暮,故倒行逆施之。”后出任齐王相,揭发齐王与其姊通奸丑行,迫齐王自杀,偃亦族诛。五鼎,五代祭祀,大夫用五鼎盛羊、豕、膚、鱼、腊。后用“五鼎”形容贵族官僚生活的奢侈。(33)“楚子观周”句——楚子,楚庄王。孙满,王孙满,周王室的大夫。《左传·宣公三年》载,楚庄王带兵讨伐西北的戎族,到了洛水,在周王室的边境上炫耀武力。周定王派王孙满去劳军,楚王乘机向他打探周王室的宝器九鼎的大小轻重,有取代周王室之想,当即遭到王孙满的驳斥。(34)“霍侯”句——霍侯,即霍光,字子孟,汉武帝时为奉车都尉。出入宫廷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武帝死,受诏辅佐昭帝,封博陆侯。昭帝死,迎立昌邑王贺,后又废之,立宣帝。宣帝始立,谒见高庙,霍光为骖乘,宣帝惧之,如芒刺在背。霍光执政二十年,权倾内外,威震朝廷。他死后,宣帝收霍氏兵权,霍家以谋反诛族。时人有“霍氏之祸,萌于骖乘”之说。骖乘,乘车时居于车右,即陪乘。古代乘车,尊者居左,御者居中,右为陪乘担任保卫。(35)饕餮(tao tie)——古代传说中一种凶恶贪食的野兽,比喻凶恶贪婪的人。(36)“唐尧”句——《庄子·逍遥游》有则寓言:“尧治天下之民,平海内之政,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汾水之阳,窅然丧夫天下焉。”意思说,尧治理天下的人民,安定海内的政事后,到遥远的姑射山上,汾水的北面,拜见四位得道之士,不禁茫然忘掉了自己的天下。汾水之阳,汾水的北面。(37)“子晋”句——子晋,即王子乔,周灵王太子。相传子晋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之间,后成了仙人。储,储君,即太子。(38)屣(xi)——鞋子。(39)晦迹——隐居藏身。(40)怀釐(xi)而谒帝——釐,通“禧”,吉祥,幸福。帝,指尧。《庄子·天地》有寓言说,尧到华地巡察,华地守疆人以长寿、富有、多子三件吉祥事祝福尧,却被尧谢绝了,表现了尧清静无为的思想。(41)披褐而负薪——披褐,一作披裘,披裘公是春秋时一位轻视功名利禄的隐士。《高士传·披裘公》载,吴王少子延陵季子出游,见道中有遗金,对正在砍柴的披裘公说:“取彼金。”披裘公投镰瞋目,拂手而言: “何子处之高而视人之卑,五月披裘而负薪, 岂取金者哉!”(42)鼓枻(yi)——划桨。《楚辞·渔父》载,屈原被放逐,走到江边,偶遇一渔父,劝他与世浮沉,屈原不肯,渔父便“莞而而笑,鼓枻而去”。(43)弃机汉曲——弃机,放弃机械而不用。汉曲,汉水的曲折之处即汉阴。《庄子·天地》篇有寓言说,孔子的学生子贡到楚国游历,回到晋国时,经过汉阴,看见一个老农抱着瓦罐取水浇菜地,费力很多而收效很小。子贡问他为什么不用机械浇灌, 老农忿然作色说:“我听我的老师说,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44)跌宕——指文章富于变化。(45)京——人工堆成的高丘叫京,这里是高的意思。(46)病——忧虑。(47)与道污隆——与道同盛衰。污,衰。隆,盛。(48)《闲情》一赋——指陶渊明的《闲情赋》。(49)劝百而讽一——西汉辞赋家扬雄晚年认为辞赋无补于世,因其鼓励多而讽谏少,即所谓“劝百而讽一”。(50)亡——通“无”。(51)驰竞之情遣——排除掉为争名逐利而奔走的想法。遣,排除。(52)鄙吝之意祛——除去浅俗之念。鄙吝,浅俗、计较得失之念。(53)蹈——实践。(54)泰华——泰山、华山,隐居修道的地方。(55)柱史——柱下史,周秦时官名。道家创始人老子曾为此官,这里借比老子。(56)风教——风俗, 教化。

  赏析 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在我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他“委运任化”的哲学思想,不为五斗米折腰而毅然辞官归田的高风亮节,平淡而醇美的诗文,滋养着后世无数的作家。然而陶渊明生前死后很长一段时间,却并没能享有他应有的崇高声誉。《文心雕龙》对他只字未提。《诗品》将他的诗仅列中品;沈约修《宋书》,将他归入《隐逸传》,仅仅把他视为一个隐士;连他的好朋友颜延之在为他写的诔文中,也只称道他的人品。直到他逝世后大约一百年,才出现了全面肯定他的人品与创作的声音。经过了百年的寂寞,陶渊明终于有了一位独具慧眼的知音,他就是梁昭明太子萧统。

  萧统对陶渊明十分推崇。在他主持编辑的《文选》中收录陶渊明的诗文六篇,这当然远远不能显示陶渊明创作的全貌,于是他又编订《陶渊明集》,并亲自为陶作传。遗憾的是,所编《陶渊明集》已经亡佚,而他撰写的《<陶渊明集>序》和《陶渊明传》有幸流传至今,成为研究陶渊明其人其作弥足珍贵的资料。

  钟嵘《诗品》推陶渊明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的确,陶渊明具有双重身份,即隐士与诗人。萧统的《<陶渊明集>序》正是从这两个方面进行评说的。作者首先肯定了归隐这一特有的文化现象的发生是合情合理的。他认为没有贪欲、随遇而安的人远比自我炫耀、汲汲于功名之徒高尚。居身仕途,固然能享受到荣华富贵,然而, “乐则乐矣,忧亦随之”,这便是福祸相倚的辩证法。作者就历史事实与寓言传说旁征博引,证明智者贤人处在富贵安乐之中,都有如履薄冰之感,归隐自然成为他们的明智选择。萧统实际上是从理论上对于陶渊明的归隐作出了解释。陶渊明在仕途屡进屡退,正是基于他对官场的失望与厌倦。他感到官场的羁束有违自己崇尚自然的天性。他在诗文中多次表白自己“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归去来兮辞》)。萧统与陶渊明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在序言中他也阐发了自己对于人生的透彻之悟:“处百龄之内,居一世之中,倏忽比之白驹,寄寓谓之逆旅,宜乎与大块而盈虚,随中和而任放, 岂能戚戚劳于忧畏,汲汲役于人间!”从这个角度解释陶的归隐是令人信服的,陶渊明有知,或许也要会心一笑。

  序言的后半部分转而评论陶渊明的创作,更是发表了许多与众不同的见识。例如关于陶诗与酒的关系,一般人只看到酒在陶诗中是一个常见的意象, 反映出他嗜酒如命的饮食爱好,萧统则透过现象,精辟地分析道: “吾观其意不在酒,亦寄酒为迹者也。”酒不过是他抒发情感、阐说哲理的一个载体。又比如陶诗给人的印象是平淡无奇, 从内容到用语,都毫不趋从于六朝雕绘之风,这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陶诗在当朝当代的不被认可,而萧统则慧眼别具,认为“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他发现了陶诗平淡的外衣所遮掩不住的流光溢彩。萧统的灼见直接启示了苏轼对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风格的精辟概括。刘勰有言, “见异惟知音耳”(《文心雕龙·知音》),意思说,只有知音才能发现其批评对象的卓异之处。萧统之于陶渊明便是一位每每能“见异”的知音。

  序言对陶渊明的道德文章都给予了崇高评价,认为只有陶渊明这样的“大贤”才能做到“与道污隆”,也只有像他这样“贞志不休”, “安道苦节”,执着于理想的人,才会具备“不以躬耕为耻,不以无财为病”的高洁品格,也才能在作品中“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陶渊明的诗品与人品是统一的。萧统为一种崇敬之情所激荡,脱口而出:“余素爱其文,不能释手, 尚想其德,恨不同时。”由“爱其文”、“想其德”而为之编集、作传,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了。

  萧统主张文学应“有助于风教”,即发挥讽谏、教化作用,而陶渊明的作品正堪当此任。序言的结尾谈及陶诗文巨大的感召力量时说,它可以使“驰竞之情遣,鄙吝之意祛,贪夫可以廉,懦夫可以立”,它对于陶冶情怀、重铸灵魂所起的作用,简直超越了任何一部有关品德修养的教科书。正是基于这种认识,萧统不满《闲情赋》,说它在整个陶集中可谓“白璧微瑕”,因为它“卒无讽谏”。萧统拿一把“有助风教”的尺子衡量所有作品,真正抹煞了这篇抒写真挚爱情的佳作在陶集中独有的光彩。这又反映出萧统审美心胸的狭隘,难怪引来了后世一片嘲笑、指责之声。可以说,萧统对于《闲情赋》的惋惜,便是他这篇序言的“白璧微瑕”。而这毕竟无损于他对陶渊明作品的搜集、编订之功,无损于他在陶渊明研究史上所具有的开创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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