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蒲松龄
某道士云游,日暮,投止野寺。见僧房扃闭,遂藉蒲团,趺坐廊下①。夜既静,闻启阖声。旋见一僧来,浑身血污,目中若不见道士。道士亦若不见之。僧直入殿,登佛座,抱佛头而笑,久之乃去。及明,视室门扃如故,怪之。入村,道所见。众如寺,发扃验之②。则僧杀死在地,室中席箧掀腾,知为盗劫。疑鬼笑有因,共验佛首,见脑后有微痕。刓之③,内藏三十余金,遂用以葬之。
异史氏曰:“谚有之: ‘连财于命。’不虚哉! 夫人俭啬封殖,以予所不知谁何之人,亦已痴矣。况僧并不知谁何之人而无之哉! 生不肯享,死犹顾而笑之,财奴之可叹如此! 佛云: ‘一文将不去,惟有业随身。’其僧之谓矣。”
【注释】 ①趺(fu夫)坐: 佛教盘腿端坐的姿态,左脚放在右腿上,右脚放在左腿上。趺: 脚背。②扃(jiong窘阴平): 此指门。③刓(wan丸): (用刀子等)挖、刻。
【赏析】 同《聊斋》中那些情节曲折、变幻奇特的花妖鬼狐故事相比;全文不过二百余字的《死僧》,则是一篇很有思想深度的构思精巧之作。
一个云游道士,夜宿佛寺,见一“浑身血污”的和尚,“直入殿,登佛座,抱佛头而笑,久之乃去”。原来,和尚已被盗杀死,道士见到的是和尚的鬼魂,佛头中藏着他三十余两银子。
蒲松龄不写被杀和尚的生活经历,也不写他被杀的经过,除去开头云游道士夜宿佛寺的引子和后面的交待、议论文字,作家只写了和尚鬼魂出窍后的几个连贯动作:“直入殿,登佛座,抱佛头而笑。”占据全文中心位置的是涂抹着血污的一个生活片断,而且是虚幻的片断。这样一个看似静止的画面,很像今天影视中的特写镜头,却映照着和尚生前的追求,映照着他的思想灵魂,留给读者广阔的想象天地。
盗贼谋财杀了和尚,他鬼魂出窍而精神专注于藏金,他不悲不戚,不怨不怒,他不去找杀他的盗贼算账,也不托寄宿的道士报案复仇,而是“直入殿,登佛座”,——心情急切,动作迅速,“抱佛头而笑,久之乃去。”——他看到藏金安然无恙,放心而又开心地笑了,他笑了好久才离去。在这个画面上,我们看到一个因财而死、死后恋财、见财而笑、死而不悟的守财奴猥琐而卑微的灵魂。这与巴尔扎克笔下的老葛朗台临终前几小时用眼睛盯着金路易感到“心里暖和”,有异曲同工之妙,对爱财甚于爱命的悭吝人作了入木三分的刻画,很有思想深度。而构思精巧体现在作家善于剪裁、善于谋篇布局上。蒲松龄在《与诸弟侄书》中说:“一题到手,静相其神理所止,由实字勘到虚字;更由有字处,勘到无字处。”《死僧》的“神理所止”在和尚死后恋财,作者虚设幻境,由幻显真,映托生前爱财。因而全文看似无起无结,读者却能“由有字处,勘到无字处”,想到和尚生前定是每一个细胞、每一条毛细血管都渗透着钱欲,拚命地攒钱……幻境虽虚,却由于避实击虚而产生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虽截取一个片断,却能“以一目尽传精神”(鲁迅语)。中国古代小说,向以情节完整见长,即使如早期的魏晋小说,虽然“粗陈梗概”。故事也都有首有尾。蒲松龄却只截取一个片断、一个画面,就表现了被害和尚爱财恋财的性格特征,在艺术处理上,与现代小说已相通了。
佛门总是高唱酒色财气四大皆空,佛门弟子该是六根清净之人,而本文中的受戒和尚却在庄严的佛殿、神圣的佛头里埋银藏金,这不能不说是对佛的亵渎,也是对佛门弟子的极大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