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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明清《茶肆高风》原文及赏析

  〔宋〕王明清

  京师樊楼畔①,有一小茶肆②。甚潇洒清洁③,皆一品器皿,椅桌皆济楚,故卖茶极盛。熙丰间④,有一士人,乃邵武李氏⑤。在肆前遇一旧知,相引就茶肆,相叙阔别之怀。先有金数十两,别为袋系于肘腋,以防水火盗贼之虞。时春日乍暖,士人因解卸衣服次,置此金于茶桌上,未及收拾。未几,招往樊楼会饮,遂忘遗。出,既饮极欢。夜将半,灭灯火,方始省记。李以茶肆中往来者如织,必不可根究,遂不更去询问。后数年,李复过此肆,因与同行者曰:“某往年在此曾失去一包金子,自谓狼狈冻馁,不能得回家,今与若幸复能至此。”主人闻之,进相揖曰:“官人说甚么事?”李曰:“某三四年前,曾在盛肆吃茶,遗下一包金子。是时以相知拉去,不曾拜禀。”主人徐思之曰:“官人彼时着毛衫在里边坐乎?”李曰:“然。”又曰:“前同坐者着皂皮袄乎?”李曰:“然。”主人曰:“此物是小人收得。彼时亦随背后赶来送还,而官人行速,于稠人众中不可辨认,遂为收取。意官人明日必来取,某不曾为开,觉得甚重,想是黄白之物也⑥。官人但说得块数秤两同,即领取去。”李曰:“果收得,吾当与你中分。”主人笑而不答。茶肆上有一小棚楼,主人捧小梯登楼。李随至楼上,见其中收得人所遗失之物,如伞屐衣服器皿之类甚多,各有标题,曰某年某月某日某色人所遗下者。僧道妇人,则曰僧道妇人; 某杂色人,则曰某人似商贾、似官员、似秀才、似公吏。不知者,则曰不知其人。就楼角寻得一小袱,封记如故,上标曰:某年月日一官人所遗下,遂相引下楼,集众再问李块数秤两。李记若干块、若干两。主人开之,与李所言相符,即举以付李。李分一半与之。主人曰:“官人想亦读书,何不知人如此? 义利之分,古人所重 小人若重利轻义,则匿而不告,官人将如何? 又不可以官法相加⑦,所以然者,常恐有愧于心故耳。”李既知其不受,但惭怍不言⑧,加礼逊谢,请上樊楼饮酒,亦坚辞不往。时茶肆中五十余人,皆以手加额⑨,咨嗟叹息,谓世所罕见也。识者谓伊尹之一介不取⑩,杨震之畏四知(11),亦不过是,惜乎名不附于国史,附之亦卓行之流也(12)。今邵武军光泽县乌州诸李(13),衣冠颇盛(14),乃士人之宗族子孙。高殿院之子元辅,乃李氏之亲,尝与余具言其事。

  【注释】 ① 樊楼: 北宋汴京城内一座著名的酒楼。②茶肆:茶馆。③ 潇洒:此指室内整齐利落。④ 熙丰间:北宋徽宗熙宁(1068—1077)、元丰(1078—1085)年间。⑤ 邵武: 今福建邵武、泰宁一带地方。⑥黄白之物,指金银。⑦ 以官法相加:绳之以法律。⑧惭作(zuo坐):惭愧。⑨ 以手加额: 把手举在额边表示庆贺或赞叹的动作。⑩伊尹之一介不取: 伊尹为官清廉,一尘不染。伊尹: 商初有名的贤相。介通芥,这里指轻微小利。(11)杨震之畏四知: 杨震为官清廉。表里一致,不做亏心事。杨震,东汉人,《后汉书》本传载,昌邑令王密拜见杨震,夜间送来了十斤黄金,杨震曰:“故人(指自己)知君(了解你),君不知故人(你不了解老朋友),何也?”密曰:“暮夜无知者。”震曰:“天知、神知、子知、我知,何谓无知?”王密羞愧地把金子带回去了。(12) 卓行: 品德高尚。(13)光泽县: 今福建光泽。(14)衣冠: 此指做官为宦。

  【赏析】 本篇选自《摭青杂说》。《摭青杂说》今存不到十篇,南宋王明清撰。王明清,字仲言,颖州汝阳(今安徽阜阳)人,南宋前期著名的文言小说作者。

  这篇小说揭示出一种感人甚深的人格的高尚美,有一股强烈的道德感召和艺术感染的力量。它的艺术魅力主要在于小说的艺术构思巧妙地运用了相反相成的艺术辩证法,以平淡见出奇崛,于平淡中含蕴着深厚,而这种匠心的运用又让人觉得似乎是不经意的,达到了“炼如不炼”,纯乎自然的境界。

  小说写的是一个小茶店主人,这是个平凡得连姓名也未作交代的小人物——如果以之与小说中对那位“士人”的姓氏、籍贯及其家族的具体叙述作对比,就更看出主人公的微贱了。但是,他的拾金不昧的事迹,“世所罕见”,委实是不平凡的。你看: 第一,他拾到李氏遗金已经“数年”,其间若要自行处置,未必没有理由,但他明知为“黄白之物”,却“不曾为开”,原金如数归还失主,这已属不易。第二,小说以一百二十余字描写茶店小棚楼中收藏着各色人等的各种遗失之物,“如伞屐衣服器皿之类甚多,各有标题”,俨然一待领失物库也。可见茶店主人的善行,并非偶一为之,而是一以贯之的。这更是难能可贵。第三,当李氏再次提出分金给他以表谢忱的时候,他感到自己的人格受到误解,被迫说出关于做人要明于义利之分,行事常恐有愧于心的一段话来。原来茶店主人的行善并非仅仅出于善良本性,而且是有着明确的指导思想的高度自觉的行为。这更令人赞叹不已。第四,别忘了,主人公不是个茶店主人么?是个小商人,而经商是以求利为目的的呀,可他居然能一贯地 自觉地不取不义之财,这不是奇而又奇吗? 不知今日经商热中那些不择手段的逐利者读此小说有何感想! 小茶店主人的高风卓行,令人们“咨嗟叹息”不已,而在他自己看来,他这样做太平常了,就像他每天要将小茶店收拾得“潇洒清洁”一样,是理所当然、极其自然的事情,毫无骄矜之意。这真是平凡的伟大,伟大的平凡。

  此外,为了表现这种卑贱者的高尚,小人物的伟大,作者在艺术武库中净挑些不起眼的“常规武器”: 平顺的结构,直来直去,无波无折、不枝不蔓,似乎甘犯“文如看山不喜平”的“平”的忌讳。平直的叙述方法,既无悬念,也无倒插,像王蒙说的:“赤裸裸地摆在严明的读者面前,无法搭配,无法藏头露尾,无法搞障眼法。”(《〈全国微型小说精选评讲〉代序》)平实的语言,简洁朴素,不事雕饰,不尚辞藻,平顶头、粗布衣。然而,就是这些极寻常的艺术手段,恰到好处地衬托了茶店主人极不寻常的高风卓行,相反相成,收到奇妙的艺术效果。“看似寻常最奇崛”,王安石这句话是很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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