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报告!
——什么事?……
——探××街×号十七户梁得福有通匪嫌疑——
正坐在安乐椅上,年约四十左右白胖的×长,听了警兵的报告,立刻把仁丹胡一撅,停下了笔,两只灼灼的眼睛移视到窗外,游移的蛇缠绕住他的心,于是他又烦倒的想:“嫌疑真他妈的多,一天也不知道有多少起,真正不诬的,十个掰不出一个来,并且嫌疑犯是穷光蛋,没有什么好处,麻烦死人。”
向报告的警兵郑重问道:
——实有其事吗?
——不敢妄报,×长!
——那么,……好吧,今天晚上绑!
天上一两颗星星和街上的路灯密语着,小雨淅沥着。
精干的张巡官带着五个强壮的警兵,都搬着枪机走进一个仄暗的院落里,踏着泥泞的道发出“布基”的声音。
——十七户!
是报告的那个警兵在口腔吐出轻微的话语。
刹那,十七户的破门被警兵们推开了,群拥而进。
——呵,救命……
——住口,把手举起来……
什么也没有,只是一个少妇,从入睡的被窝里坐了起来,尖叫了一声救命,遂后她定神一看,并不是什么歹人,是“维持社会治安”的警察,这样,她放心多了。但是在微渺如豆的煤油灯下,还可以看见她那丰硕的乳房不住的弹动。她在战栗着呢。
——你的男人呢?
方才报告的警兵盯着少妇的奶头,很凶横的问。
——老总,他……他三天前坐船到下江卖货去了……
——胡说!
报告的警兵把枪把子往炕沿上用力一触,就狂啸起来。少妇被这么一吓唬,正在直挺挺竖着胳膊就不自主的落了下来,警兵们都用膝盖骨互相触撞着大腿,抿嘴偷笑。
——不敢撒谎呵! ……老……总……
——什么乱七八糟,趁早穿上衣服走——
众警兵绑架着她向一条昏暗的泥泞的背巷消逝了。
月亮和星星和路灯都微笑着,天也不哭了。
二
——我们犯了什么罪了呢?我们是极安分的良民哪,官项不问青红皂白把我抓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嗳,我们没钱没势的人受辱受欺是应当的吗?他们这样做也是本分吗?
少妇是穿着一件半旧的蓝旗袍,垂手立站在一张写字台前,低着头,哭丧之脸,这么半疑怨的想。
站班的警兵一共两名,都靠房门一边立着,一会儿×长衔着雪茄烟从内室迈着四方步踱过来,一屁股坐在安乐椅上,抬起沉重的眼皮,眼珠和浓烟都一齐向少妇的脸上奔来,她给×长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
×长拿起当官的派头儿,很谐律的咳嗽一声,才开了腔:
——姓氏名谁报上来!
——小民梁胡氏……二十六……——显然是发抖的声音。不待她往下说,×长就抢问了一句:
——梁得福,你的丈夫,他做的好事都晓得吧?
——什么事呵,大人?
——通匪! ——猛地把桌子一拍。
——呵,这个……可没有……的事呵!
什么? 没有? 该打嘴巴,痛快给我照实说!
大人,不必动怒,丈夫实在是小买卖人,从来不做坏事,大人想情,他连小鸡都不敢杀,哪能当胡子呢? ……大人饶恕小民吧!
少妇流着泪连忙跪下给×长磕了三个响头。
×长伸一伸懒腰,打着呵欠,他向少妇点了点头,又向站班的警兵说:
——好了,暂且把她送到拘留所,明天再要口供。
三
夜深了,一切都在睡眠里。
×长辗转在弹簧床上,双眉紧皱,不能入睡,他脑袋瓜里,他眼睛里,好像有无数的肉味大虫在爬动,于是他从白软的褥子底下,精心在意的取出一张春画,他眼睛笑得剩一条缝,他咽着唾沫,俯下了身子看,一会儿又把那张画儿压在胸上,他脉搏跳跃着,筋肉收缩着。
——少妇,你媚人的少妇呵!我要占有你——×长很甜蜜的很猥亵的喊了这么一句。一翻身就滚下床来,穿上拖鞋,推开屋门,决心向拘留所走去——蹑手蹑脚的走去。
一路尽是春风哟。
酣睡在墙角里的岗警,鼾声像牛般吼着,但×长并没有呵斥醒他。
——他妈拉八子,深更半夜上这里干么?
—— ×长,我是……来问她的……口供——就是报告通匪消息的那个警兵手提着裤子,这样呆呆的答。少妇是用衣服蒙着脸呜咽着。
——混蛋,谁让你上这里要口供? 不要脸的杂种,快给我滚蛋!
报告的警兵一边扣着皮带一边当心的溜出拘留所的门。×长飞起一脚踢在警兵的屁股上。他唉的一声就踉跄的逃走了。
×长看看警兵的狼狈背影,看看少妇的苗条玉体,再看看自己穿的薄薄的衬衣。
脸上是恼里带羞,心里是怒里藏笑。
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七日于哈尔滨
【赏析】 这是一篇揭露伪满政权暴行的作品。通过一个普通妇女被警察及×长拘禁和奸污的不幸遭遇,揭示出了伪满政权下警察们的令人发指的罪恶。
面对这种兽行,可以想见,作者的情绪当是非常激愤的。但作者为了不使自己的情绪影响了作品艺术的完整性,所以在写这篇作品时,作者尽可能以一种特有的冷静的态度来对待这一切,从而避免了在作品中可能被羼入的任何说教的成分。作品通篇都是采用一种客观陈述的叙述方式,或曰客观地展示生活画面的方法,从而使作品的写实性得到加强。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作者没有在作品中表现出自己的主观情感、褒贬态度,只不过是作者没有将这情感直接表述出来。作品主要是通过对反面人物自身的行动所昭示的罪恶,来引起读者的否定性情感态度,从而达到批判的目的。在这里,作者的情感态度是包蕴在作品所能够引起的审美效果之中的。这比作者直接在作品中说出任何批判性词汇都更加有力得多。
这篇小说,在艺术结构上很有独特之处。整个作品有五个场景组接而成。第一个场景: 警察局内,一警兵报告“匪情”,×长听到报告,虽心里明白这无非与在此之前的一系列“匪情”一样纯属捕风捉影,但还是宁信其有,草草决定晚上绑人;这个场景,初步揭示了伪警察局草菅人命的现状。第二个场景: 张巡官带着五个强壮的警兵,搬着枪机,如临大敌,然而面对的“匪情”竟是一个睡在被窝里的普通妇女; 这一场景,除写出了警察们滥捕无辜的丑行外,还顺带讽刺了他们的丑态。第三个场景:又是警察局,×长对这个被捕的妇女进行审讯,人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样一个地道的“良民”与“匪”联系起来,就连×长似乎也看出这一点,但他依然大发威风,威风过后,草草终审,既无证据,又无口供,然而也不放人;这个场景除了进一步暴露伪警察的丑态外,又有所暗示: 对这位妇女,他们似乎另有它图。第四个场景: 写警察局×长的寝室内,×长淫心大发,在动着占有这位妇女的念头,并终而化为行动,向拘押妇女的处所走去;这一下子揭示出了×长“明天再要口供”的真正用心。第五个场景:这是最为精彩的场面,当×长来到拘留所,恰逢报告“匪情”的那个警兵正提着裤子出来,他与×长出于同样的目的,且先×长行动了一步;这个场景构成了极强的讽刺效果,这些警察们原来都是一丘之貉,报告“匪情”也好,审问“口供”也好,全部目的至此昭然若揭。这最后一个场景,不仅让×长与警兵心照不宣地在这里“汇合”,让他们现出丑态,从而构成讽刺,而且一下子将前四个场景中所作的揭露引向了深入,彻底暴露了伪警察们的兽性。整个作品没有采用平铺直叙的方法来讲述事情的过程,而是选取了有代表性的五个场景,从而以极省俭的笔墨,不仅交代清楚了事件来龙去脉,同时也在各场景的对比映衬之中达到了讽刺和揭露伪警察们罪恶行径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