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印度摩揭陀王宫的宴饮,正在兴高采烈。远远地只见灯烛辉煌,照耀犹如白日。万岁的高呼,佩剑相击的声音,以及击节声,欢笑声,传彻了王宫内外。战胜的欢喜,差不多把全国的人民,弄的如狂似醉。王的善战的将军与忠勇的臣下,尤其是狂喜。壮丽的王宫里头,好像是一夜春来,百花齐放的光景。
这一夜,国王也全副披挂,高升宝座,受了许多臣下的敬礼。有的俯伏王前,默祷圣寿; 有的吻着王履,感极泪流。礼毕后国王赐群臣酒,群臣也多捧觞上寿。直到兕酬交错,欢喜愈浓,国王才觉得有点疲倦,独自跑出来了。
玲珑的月儿,已经高挂空际。夜色已深,只远远微闻不断的歌笑。国王伫立殿前,吸着新鲜的空气,默赏着沉沉的夜景。不尽的河山,正在月光里面动摇着。
“好壮丽的河山!”国王不由得感叹起来,同时一种感激的情绪胀痛了他的雄伟的胸部。
“我感激……我真感激……哦,我这可爱的……”
国王的双颊,不住地有热腾腾的泪珠流着。他这才知道他的河山是这般壮丽。他觉得好像新得了这满眼的河山——这般壮丽的珍宝。他愉快,他欢喜。可是他渐渐地又感到悲哀。他想这壮丽的河山,原是他祖先的;但是他的祖先,如今往那里去了? 他想这原是他父亲的,但是他的父亲,如今往那里去了? 他渐渐地害怕起来。
他觉得好像有个什么东西,隐隐在他的身后,伸手要夺他这新得的壮丽的珍宝,要夺他的生命。他急回顾,可是又没有看见什么。这东西只是在他的身后,好像乘机要攻击他。他害怕,他狂跳。他好像看见了一个黑的东西,把他吓得毛发直竖; 他往外跑,可是这黑东西总是在他的背后。他快,这黑东西也快; 他慢,这黑东西也慢。他急了。梦一般的,他走出了宫门,跌倒又爬起来,爬起来又跑。渐渐地这东西的手,好像挨近了他的耳朵,他越拚命地往前飞奔。
最后他跌了一大交,才发现他自己在一个森林里面。他前面跌坐着一个穿白袍的利西。他不禁高呼:“救命! 利西! 哦! 救命!”
静坐着的利西徐徐开了他的双眼,但他却只反问国王说:
“国王! 在你身后的是什么,你知道么?”
他急回头看,却又不见有什么。他不知如何答利西的话。他只是叩头求救。只听见这利西又说:
“国王! 你真不知道么?那么,我给你看罢。”
这利西从身旁的一棵树下,拿了一个东西向着他一丢,几乎打着了他的前额。他也没有看得清楚,只是骇得不由得往旁一跳。他的头碰在一棵树上,他的身子往下一沉,就躺着不动了。
他的眼睛帘垂下来了。他的口唇也合拢来了。银白的月光把他们都封住了。树枝的影儿倒映了一些在他的身上,把他全身画成了无数的小部分,可是一点也不移动。森林好像沉醉了似的。只有明月的光波,在林间波涌着。
少停,利西向后面低声说:
“大弟子! 这里死了一个人。拿点白布来把他盖好罢。”
树后转出了一个同样穿白袍的弟子来,静穆地用白布把国王盖了。
这弟子转出林后,复带了一些穿白袍的出来,口里都唱着:
摩揭陀的国王,
眠在这里!
盖着半匹白布,
——纯洁的白布。
天地做他的棺椁,
宇宙做他的坟墓。
永不再醒,
空是春闺梦里的人。
这歌声响彻了森林内外,木叶也共鸣了一阵飒飒的清响。可是转瞬之间,这森林又恢复了他固有的沉静,依旧浴着玲珑的月光,从新贪享他的酣梦起来了。一切都好像是死了一般的,其实一切都在尽量吸着生命的美酒,用了十分的自我意识与一切的意识。在这大海一般深的“沉静”里面,月慢慢地沉下地平线下去了。圆盖一般的苍天,也渐渐地剩不到几颗明星了。
这时候利西向他的弟子们说:
“天快亮了! 这满城的俳优,今天不知道又要排演一些什么,我们准备进去玩玩罢。”
弟子们都是沉默着。四围都是沉默着。只有林外的老鸦“呀”!的一声答应了。
一九二二年一月十八日夜
补注:
利西是贤人或学者的意思。
这短篇的情节,在一般的中国人,或许过于是浪漫的romantic了,国王之死,也许是不大自然。但是国王与利西的对照,王宫与森林的对照,国王的恐怖与利西的享乐的对照,都是很好的材料,恐怕作者力量不足,没有十分发挥出来。国王的恐怖,虽然可笑,然而他的态度是很诚实的。本来这主人公,可以用一个中国人,不过中国人少有这种认真的态度,印度人与俄国人常有这种态度,中国人却少有。这短篇能不能说是这种态度的写照,尚是疑问,但这短篇最初的动机,不过是想把这样的森林,描写一下,因为作者素来是喜欢这种森林的。
一九二二年二月二十四日夜
【赏析】 “创造社”是“五四”时期具有鲜明的浪漫主义倾向的文学团体,成仿吾是这一团体的重要成员之一。他的《深林的月夜》便是这种充溢着浪漫主义精神的小说。作品所写的“摩揭陀”,是古印度的奴隶制国家,兴起于公元前七到六世纪, 至公元五世纪才因哒人入侵而国土分裂。出现在作品中的人物、环境、事件,均系作者浪漫主义的想象、虚构。正如作者所说,“这种非现实的取材与幻想的表现,对于表现一种不可捕捉的东西是有特别的效力的”(《写实主义与庸俗主义》,见山东大学出版社《成仿吾文集》第99页)。这篇小说便借助于浪漫主义的手法,通过因“战胜”和占有了“不尽的河山”而欣喜欲狂,然而随即乐极生悲并一交死去的国王,同笑视、洞察、左右人间一切的利西的对照;通过国王对自然规律和不能永远占有河山的恐怖,同利西对“满城”蝇营狗苟、贪婪狂妄之徒的嘲讽的对照; 通过浮华、狂欢中的王宫同静穆、永恒的深林的对照,表现了客观规律的不可战胜和统治者必然灭亡的悲哀,并化用了唐代陈陶“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诗句,谴责了战争对人民生活的破坏。
在这篇小说里,场景的描写和人物事件的描写几乎用了同样多的笔墨,对月夜深林的景色、气氛的两段描写尤为精彩。作者运用了比喻、拟人等手法,以诗一般的语言,从光、影、声、形、静态、动态乃至“意识”等方面,写出了深林的静穆、庄严、永恒和神秘,显示了大自然的伟大。这不是一般小说的环境描写,它对表达作品的主题思想起了重要的作用。
小说的文字简洁优美,实现了作者“一篇作品至少要有八分的美文,而在最初读者兴趣未浓时,尤当发挥美文的效果,引人入胜”(同上,第103页)的要求。
《深林的月夜》的篇末“补注”已对小说作了较充分的说明,为读者更好地把握作品的思想、手法、构思和风格特色提供了方便,故不赘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