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三不会喝酒,一沾酒就上脸,脸红了便是醉了,醉了便要酒疯。有一年给丈母娘做寿,被小舅子劝了两口,竟当场应验。那回他的出乖露丑真是一个绝妙的故事,他日大可一讲。
他也不喝茶。他说喝茶不如喝桔子水,而喝桔子水不如喝柠檬汁,喝柠檬汁又不如喝咖啡,但喝咖啡睡不着觉,不如不喝。
剩下只有一样嗜好,就是抽烟。他烟瘾很大,因而生出人生的许多麻烦。
就说那天夜里,突然有人敲门……
来者是一位要好的同事,也是一位瘾君子,趿着拖鞋,翩然而至。其实没旁的事儿,只是来他这儿“蹭”几根烟抽。附近商店早打烊了,这时候没地方买烟。
吸烟者聊天,烟本身就是一个话题。他俩坐在沙发上,议论着市面上烟酒提价的事儿。这是一个百谈不厌的话题,彼此经常就其中实质性问题交换意见。该同事一说起来便有些愤愤然,以为此举纯属限制消费。张三说事情不能一概而论,烟价自然应该削低才是,而酒价实在还须大大提高。对方冷冷地摇头,烟酒一家,自古而然,岂能分而论之。张三叫他别钻牛角尖了,良莠不分,实乃愚夫之见。
两人一边谈着话,一边吸着烟。将近十点钟光景,张三发觉不妙,最后那盒烟业已告罄。烟逢知已千支少,他俩凑一块儿,抽得越发起劲。谈话正在兴头上,主人实在不忍客人离去,决意出去借一盒来。
“你稍等,我去去就来。”
张三趿着拖鞋下楼去。这儿相邻的几幢住宅都是他们单位的宿舍,所有的住户都是同事,他都认得。但这会儿多数人家已熄灯就寝,这就不便贸然造访。需要观察一下,哪家的灯还亮着,而那家主人是否抽烟……
楼对面墙根下,有个水泥砌的垃圾箱,张三爬上去,选择一个便于瞭望的角度。
先从一单元开始。六楼只是西头第三个窗口还亮着,那家爷们不沾烟,却是个酒漏子,他屋里一打嗝儿,楼下都能闻着那股酒糟味儿。五楼全黑了,四楼亮灯的那家是寡妇,过去她男人抽烟,她也跟着抽几口,可惜那口子死得早,没能接上捻。再往下来,三楼倒有两个抽烟的主儿,看样子这会儿还没躺下。可是碰到这二位,张三心里有些犯难。西头的马褂去年向他借钱,他没借给。那小子说是买彩电,张口要一千块,一盒烟跟一千块当然不成等价交换关系,但说到“借”字,同样在于人情,须得有来有往。这一掂量,张三便有些不好意思。至于东头的洪会计,则是另一说,他俩倒是常有来往。可是,前不久洪会计刚从他那儿借去一盒烟,没还他。这时候找上门去,岂不是大有讨债的意味?人情这东西说来也很微妙,礼尚往来,既要端平,又不能完全端平。真要是两头端平,就少了那份意思了。是啊,人情有送的,也有卖的,可这玩意儿就是不能找还。这二位除外,一单元就没有别人了。二楼以下都没亮光。
二单元的情况更要复杂一些。亮灯的窗户不少,但问题是,这楼里吸烟者的身分不好掌握。譬如四楼东头那家,那双胞胎哥俩,一对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常叼着烟卷在街上扔石子,你能找他们去借烟?再说三楼牛经理的二媳妇,有时也见她在阳台上吸烟,那烟卷夹在左手的中指和无名指之间,见人还遮遮掩掩的,你这要上门借烟,说不定她还要说你诬赖她,说你侮辱妇女! 另外,还有那些所谓“抽烟的”爷们,平日在班上狗学人样地跟大伙玩几根,回家就不抽了,那些家的娘们也真叫娘们,闻着一点烟味就不让男人上床……上述种种,情况虽各有不同,但作为“吸烟者”的身分恐怕都靠不住。上下左右捋过来,这楼里真正算是抽烟的只有两家。一家是锅炉工大鑫,这家伙不干正经事儿,偷鸡摸狗、拣破烂儿,张三向来不跟这号人打交道。另一家是新来的党委书记老冯,住三楼的一个中套(大概是临时将就的),屋里亮着日光灯。张三瞅着那个窗口,踌躇良久。三更半夜跑到书记家里借烟,是不是有点什么……这不能不考虑。可是,没等他拿定主意,那盏灯灭了。灭了也好,张三心里倒涣然松快下来。
剩下只有三单元了,就是张三自己家那一幢,这个单元内部格局跟前两幢不同,朝南这边,有的人家是两扇窗,有的是一扇窗,个别还有三扇窗的。稍不注意,就排错户头,而一户排错,余下皆错。现在,五楼中间还有个窗口透着亮儿。那是谁家? 王豁子家? 不对。魏哈哈搬走了。丁胖子家还数不到那儿……妈,差点糊涂了,扒拉半天,原来是自己家窗口! 张三拍拍脑门,忍不住笑了。他耐着性子,心里默默地排点着。六楼、五楼、四楼、三楼……一户挨一户,都跟户主对上。当然,主要是认准那些亮着灯的窗口。那都是谁家; 那家爷们是否抽烟,而且是否正牌的抽烟人; 其身分、地位如何……
自然是天无绝人之路,就在这时候,就在这个单元,张三终于发现了可靠的目标。就是那家——四楼左数第七个窗口,你瞧,那诱人的灯光!那仁兄也真能熬夜,不抽足了烟怕是睡不着吧?为了避免出现差错,他又仔细数了数窗口,核对了心里那份住户名单。看来是一点不差。
他进了楼里,一口气奔上四楼。敲过门,不料,那家爷们不在。主妇好像刚睡醒一觉,隔着房门问:
“你是谁呀?”
“听不出来? 我是张三!”
“咦,咋回事儿? 俺那口子不是上你家去了么?”
“哟——” 张三一愣,转过神儿不禁哑然失笑。“你不说,我还忘了哩!”
选自《人民文学》1985年第7期
【赏析】 你可以将此文作为沉溺于某种欲望的寓言来读。那么,张三专注于抽烟的嗜好,而鄙薄其它的嗜好,因此嗜好而偏激 (谈烟酒价钱段),而挖空心思、凝神焦虑(借烟),却迷失头脑忘却起因等一连串的事大可参味。
你也可以将此文当作目的与反目的演化的象征来读。那么,张三确定目的后,一意寻求,殚精竭虑,最终却使自己的行为成了反目的的,悲剧乎?喜剧乎?颇堪思悟。
…………
总之,此文大有意趣。若总是执著于“意”,则我们很可能就会失去对文中情趣的受用了,或许也会如张三样一单元一单元观察,最终却一无所获。因此,更要紧的或许是品味文中的情趣。
情趣,是以智慧的态度去看人生才能产生的。由于机巧而跳荡透脱,由于同情而宽容了解; 从平凡渺小的事物中发掘人生的意味,于是产生出愉悦、满意、微笑、超脱的胸襟。作者正是以此胸襟去观照张三的生活的,故而小说中就洋溢着一种隽永的笑意。
由张三不会喝酒,也不喝茶娓娓道来,便将笔触伸到了深远之处,耍酒疯的花絮、喝茶的推理,不写而写,无理而妙,似乎是人类微妙心理的一种体现; 由此而将话题凝聚到抽烟上,反以张三之道还治其身则更可看出前两个话题若离而实紧合。如此,将似乎不相干的材料机智地粘连在一起,就产生了深远的趣味。当然,亦可寻绎其中之理趣。
小说的主体是由瘾君子“蹭”烟、张三借烟构成的。烟酒提价的讨论双方各执一辞、感情投入,在作者写来庄严中带着滑稽,冷隽里包藏热情,构成了幽默的情调。“烟逢知己千支少” 与张三褒烟贬酒的论调恰成为轻轻的反讽。而由论争到“主人实在不忍客人离去”体现出对人生有着深切同情的洞察。因此,从矛盾冲突的方面理解人情人性却又能超脱地欣赏,正是本文情趣之主导特征。
张三观察三个单元的楼房,都是从他的心理来写,却能使人露出与作者相会心的微笑,原因正在于作者善于发现矛盾。“西头的马褂” 与“东头洪会计”,两人是“抽烟的主儿”,可是,张三都不能向他们借; 而原因却刚好相反: 一是向张三借钱而张三未借,一是向张三借烟而张三借了。而又都是由“人情”来解释“道理”,又为矛盾。“一盒烟跟一千块当然不成等价关系,但说到‘借’字,同样在于人情,须得有来有往”,“人情这东西说来也很微妙,礼尚往来,既要端平,又不能完全端平。真是要两头端平,就少了那份意思了”,通过赏玩矛盾,透露出人性、人情的 “那份意思”来。读者领悟到这份意思,就与作者莫逆于心,相视一笑了.
二单元的观察,于作者则为换一角度,一单元为人情纠葛,二单元则为世情世态。双胞胎哥俩、牛经理的二媳妇,以至上班“抽烟的”爷们,都吸烟,而却都不能算“吸烟者”。算得上抽烟的二家,一身份太低、太不正道而难以借烟,一个为党委书记身份太高、太正道却也难;这种矛盾自然是反映了社会的矛盾,但是从张三的心理来看这种矛盾,则获得了更深的意味。
张三数来数去数到了自己家,猛然醒悟; 找到了另一人家却以为发现了可靠的目标,两相比照,意味自深。然而,令我们哑然失笑之余回味无穷的,不正是与我们同样的普通人的可爱、可叹、可笑……的情感吗?作者既同情又超脱的态度加深了我们的理解,同时又使我们更深地体会到人生的情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