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急促的鼓声之后,是喇叭刺耳的鸣叫。红丝绒帷幕拉开了,她轻盈地跳到铺满锯末的环形舞台中央。黑压压的一群人坐在高起的一排排观众席上围着她,充盈在她耳际的是震耳欲聋的掌声呢,还是她自己的心跳?她面对观众鞠躬。穿在她身上的闪亮的白缎子紧身服闪动着晶莹的光点,仿佛燃烧着的火进发出的千百万颗小火星。她转过身去,走近耸立在她身后的一个巨大人形黑色木架。面对观众席又鞠躬又飞吻,随后退身紧紧贴在那木架的上面,将两只胳膊向两旁伸开,两脚稳稳地叉开。
又是一通咚咚的鼓响,接着一阵喇叭声,帷幕又一次被拉开,一个身材高大英俊的旁遮普人走上舞台,他身着虎皮,两个手腕戴着皮护腕子。走起路来大腿上的肌肉不断地起伏。掌声达到了最高潮,当他挨近站在那里仿佛要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女郎时,掌声才慢慢平息下来。他面对久等的观众又微笑又鞠躬,然后走向他的伙伴。一个马戏团的伙计推着一小车的钢刀走上场,他从中挑选了一把刀,用手指尖试了试刀锋。他用眼掂量着距离,举起手臂仔细地瞄准,然后把刀掷出去。刀子划了一个弧形,当啷一声,颤巍巍地钉入距女郎左肩上面三英寸的地方。那女郎眼睛竟连眨也不眨一下。
飞刀艺术家用尖刀不停地完成一个女人形象。刀尖钉入木架上,刀柄勾划出一个叉开手脚的白色人形。那女郎宛若在一片漆黑中熠熠闪光的奇异的星鱼,一条从深海中游出来的美丽的水下标本。那图画终于完成了,好象是对艺术家高超技巧的赞赏,从观众席上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叫喊声。那女郎从钢刀丛中含笑走出,向她的伙伴示意,并对观众鞠躬致谢。助手们开始取下钢刀,放回手推车上面。
她望着那面孔的海洋。对了,他就坐在第一排座位上,过去七个夜场他都一直坐在那个红沙发上,一触到她的目光他便嘶哑地喊道:“好呀!”他能守约吗?这场演出以后,他会到她帐篷外边等她吗?那种望尘莫及的惬意生活终于指日可待了。 尽管他是个脑满肠肥的老商人,又秃又丑, 她也毫不介意。他有钱——这才是关键。他曾答应送给她一套带家具的住宅,一辆轿车,好多好多的衣服。这场演出之后,他便把她从“巴尔万特拉欧的大屋顶”那种叫人提心吊胆的生活中带走,去享受她从未经历过的安逸的生活。她只消耐心等待那最后一场的飞刀完成,便从此自由自在了。
咚咚的鼓声响起来,巨大的剧场里一片寂静。她又摆好十字架人形。艺术家从腰里抽出一条鲜红的丝巾,紧紧蒙住眼睛,助手将一个黑面罩套在那人的头上,那女郎暗自思忖:“他的模样多像一个刽子手呀。只是没有露出眼睛,仅留出一个供呼吸用的洞。过去那些受极刑的人是什么感觉?飞刀也罢,挨刀也罢,有啥区别呢?”
演出开始,那人慢条斯理地抛出第一刀,歪着头似乎要根据声音判断出距离。蓦然,他手一抖,刀子飞出手,形成一道闪光的抛物线,恰好钉入她左肩上方一点点的地方。此时场内鸦雀无声,几乎能听得见人们喘气之声。
那一车的飞刀将女郎的身体逐渐包围住,她内心斗争着,尽力压制住一种想逃开这锯末圆圈向着抛刀人跑去的念头。他能找到一个伙伴代替她演出吗?她不敢告诉他要离开他的想法,他的脾气太暴躁,行为举止唐突莫测。此外,她还欠他一笔帐呢,是他从加尔各答那座举目无亲的大城市救她出来的。她痛苦地想: 她宁肯饿死也不再受这种罪,这没完没了的折磨。她每夜恐怖得要死,实际上,每当飞刀钉在她身边,她都吓得魂不附体。
一年前,她从东巴基斯坦逃出来,踯躅于加尔各答的街头巷尾。当马戏团去孟买途中逗留加尔各答三天的时候,一天晚上,他在一家餐馆里发现了她。他把她带回他的帐篷,他急需一个演出伙伴,而她身无一文,何况没有人愿意做他蒙面飞刀的靶子。他过去是信德省的一名摔角力士,因脚部受伤断送了前程。他便开始这新行道——飞刀表演。他冷酷无情,由于他强制性的练习(不必提那些小的闪失了),没有一个伙伴能与他长期合作。而她饱受饥饿的前熬,好不容易战胜了恐惧的心理,经过三个月训练,居然成了一个出色的飞刀靶子。
她现在朦胧地听见钢刀有节奏地钉在身后的木架上,尖刀勾画出她的形体。 一片片钢刀钉进木架, 颤动了一会儿, 就悬在那里不动了。她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至少得把飞刀暂时驱出脑外。他察觉出坐在前排上那个满脸堆笑的胖子了吗?那个包着红色和金黄两色相间头巾的胖子,已向她调情七天了。昨夜,他们演出之前,她的伙伴走进她的帐篷,看见一个大花篮,满篮子红玫瑰衬着金银色的金属丝。他望了一眼上面的名片:“西特·勃纪拉尔”,一语不发地走出了她的帐篷。他或许怀疑到她的企图了罢。他听见“好呀!”的叫好时,还朝那声音的方向瞥了一眼呢。
此刻,她蓦然发觉声息全无。那飞刀的当啷声已不再刺激她的耳鼓。她的注意力全神贯注在她面前的那个蒙面人身上。她想他的飞刀肖像该完了吧。他演出的最富戏剧性的高潮到了,这时只要把最后一把刀掷到她头顶上面,就完成了她的整个肖像。
没有丝毫声息打破这难堪的沉寂,甚至连咳嗽声也没有。她发觉伙伴拾起最后一把刀,把刀放在手掌中掂量了一下,轻轻用刀尖刺了一下左手的指尖。那么,他知道了吗? “好呀!”这时那愚蠢而自满的叫声划破一片寂静。她惊得目瞪口呆。蒙面人转过头,向前排侧过身去。她自慰地想:他是瞧不见的,不过那个人暴露了,她感到一阵晕眩。
当那举起刀的手臂向上抬起,她不胜惊异地注视着,看到那刀像毒蛇射出毒液之前一样地前后摇晃。他为了最后一掷,手臂向后举起时,在空中还停歇了一会儿。
“停一下! 停一下!”她喊道,同时向前蹒跚地跨上一步,此时飞刀已离开了他的手臂,蓦然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只见她栽倒在地,一把钢刀深深地嵌入她的两眼之间。
惊呆了的观众惊跳起来,当蒙面人撕掉头上的面罩和眼上的丝巾时,场上一片骚乱。他跑向那倒下的女郎说:“她干什么要这么做,为了什么呀,为了什么呀? 我爱她,我绝不会损害她一根头发的呀!”
(刘世忠 译)
选自《外国小说》1985年3期
【赏析】展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幅多么庄严美丽的舞台画面!男人和女人, 力和美, 演出了一场令人叹为观止的活剧, 那么谐调, 那么美好。但人,力和美,演出了一场令人叹为观止的活剧,那么谐调,那么美好。但是,正当读者感慨和流连于舞台上的美好时,作者却轻轻掀开了后台的帷幕,让我们一层层深入地领略了掩藏在那些和谐、美好后面的残酷、丑陋和令人厌恶的血腥气。
舞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作者的一支锐笔,却逐渐指向了人物的内心世界。在台下面孔的海洋中,作为靶子的美丽女郎所寻觅和寄予希望的,竟然是一个“脑满肠肥的老商人”,一个又秃又丑的男人,而高大英俊的旁遮普艺人在她的眼里却成了一个“刽子手”。这美与丑的颠倒,这被严重扭曲了的眼光分明暗示着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飞刀也罢,挨刀也罢,有啥区别呢?”原来,舞台上的那些和谐美好,是以一个无辜灵魂的倍受摧残换来的。作者正面展开了女郎的心理活动,在那些闪光的抛物线中间,人们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了一颗孤立无助的心在可怜地颤抖,面对着仿佛无休无止的折磨,她的恐惧在迅速膨胀,这是一种足以致命的恐惧,面对这种残酷的恐怖,唯一的逃脱办法是“把飞刀暂时驱出脑外。”除此以外,别无选择。于是,女郎的心思自然地滑向了关于那个又老又丑的商人的思索,谁知这一思索却使她陷入更加痛苦的感情煎熬,另一种更加深沉的恐惧像毒蛇一样向她的心头袭来,她担心自己的小小诡计被手持钢刀的伙伴看穿,她担心那愚蠢而自满的叫声把那个商人暴露出来,那样的话,面对脾气暴躁、行为举止唐突莫测而又手持钢刀的男人,她猜想那结果将会更加令人恐惧。于是,女人孤立无援地站在闪光的钢刀丛中,在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宰割面前颤抖,在心理和生理的双重恐怖中煎熬,终于,“像毒蛇射出毒液之前一样地前后摇晃”着的最后一把钢刀使她的精神和意志彻底崩溃,她迈出了致命的那一步。
作为飞刀靶子的美丽女郎死了,她死于那一声愚蠢而自满的叫声吗?她死于那毒蛇一样的钢刀吗?还是死于那致命的蹒跚的一步呢?没有谁能解释清楚。但是谁也不会怀疑,自从她一步跨进卖艺的行列,便注定要走向这可怕的结局。那么,是什么力量逼得她非走这条路不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