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毛奇龄
初意舟过若下,可得就近一涉江水,不谓蹉跎转深,今故园柳条又生矣。江北春无梅雨,差便旅眺,第日薰尘起,幛目若雾。且异地佳山水终以非故园,不浃寝食,譬如易水种鱼,难免圉困,换土栽根,枝叶转悴,况其中有他乎!向随王远侯归夏邑,远侯以宦迹从江南来,甫涉淮扬,躐濠亳,视夏邑枣林榆隰、女城茅屋,定谓有过。乃与其家人者夜饮,中酒叹曰:“吾遍游南北,似无如吾土之美者。”嗟呼!远游者可知已。
——《西河集》
〔注释〕 若下:若,你。若下即你的地方。 浃:通透、舒坦之意。 圉(yǔ)困:圉,牢狱。圉困即牢笼困顿之意。 榆隰(xí):隰,低湿之地。榆隰即榆树生长的湿地。
清初学者毛奇龄一生以经学闻名,著述颇多,翻翻他的文集,那里边长文短简,大部分都是谈学问的。像《西河集》卷二十二所载的这篇题名《与故人》的尺牍,倒着实难得。
总以为这位家居江南之城——萧山的西河先生日以经书为伴,挟博纵辩,思维之缜密或有余而感情之充沛尚不足,不想其远离故土而思乡之意甚切,形诸文字而情感之味颇醇。对于江北“日薰尘起”的现状,他虽稍有微词,但从总体上说,他并未以一地的标准来苟求他处。他赞赏江北春天没有江南那滴滴嗒嗒的梅雨,对远眺颇为有利;他承认异地也有“佳山水”,这些与他在学术上务以己说趋凌他人旨趣相异,而多少显现了他宽容的胸怀。不过他同时又用了一些很巧妙的比喻(“易水种鱼”、“换土栽根”)和一个江南游宦者(王远侯)的实例,来显示他所有的那种对故乡的依恋以及进而认为故乡为天下最佳处的想法,实为感情的自然趋势,任何游子都无法避免。从这一角度说,毛奇龄的这篇小品之所以能感染人,还是在于作者的学问底子,即善于把那些纯系感情的东西整理成富有理性的材料,同时在用文字表达时又不脱离感情的基础。正因为如此,这篇文章才显得那样有情趣、有意境,而不是满纸“呜呼”,情绪泛滥。
我们总以为毛奇龄擅长经学,所作文字大半带有考据气息,不想这尺牍竟是写得这般清新自如。开首那由未及涉江而遥想“故园柳条又生”的一转,何其生动,使人仿佛觉得眼前已有新柳枝条在晃动。对于江北多尘,以“幛目若雾”四字形容,又是何等简洁。文中间描述王远侯归夏邑及饮酒,程序多而不乱,用语少而达意,读者不知不觉地便赞同了作者的观点。就此作者再以一个“嗟呼”作结,不拖泥带水,不虚张声势,还有什么比这样的小品更让人喜欢的呢?
如果要探究一下毛氏这清新的文笔与他的经学功底有否关系,我们或许可以说有。因为但凡经学家总须咬文嚼字,咬文嚼字的一个优点是有利于学者养成作文时炼字的习惯,这种习惯只要是生在一位有灵性的经学家身上,那么他的文章一定写得很有意趣(专门的考据论文除外)。而毛奇龄,正是一位公认的聪明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