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孔尚任
游广陵者,莫不搜访名胜,以侈归口。然雅俗不同致矣。雅人必登平山堂,而俗客必问琼花观。琼花既已不存,又无江山之可眺,久之,俗客亦不至。寂寂亭台,将成废土!丁卯冬,余偶一游之,叹其处闹境而不喧,近市尘而常洁,乃招集名士七十余人,探琼花之遗址,流连久立,明月浮空,恍见淡妆素影,绰约冰壶之内。于是列坐广庭,饮酒赋诗,间以笙歌。夜深景阒,感慨及之。夫前人之兴会,积而成今日之感慨;今日之感慨,又积而开后贤之兴会:一兴一感,若循环然,虽千百世可知也。而况花之荣枯不常,月之阴晴未定,旦暮之间,兴感每殊。计生平之可兴、可感者,盖已不能纪极矣。今日之集,幸而传也。不过在不能纪极中,多一兴感之迹;其不传也,并兴与感亦无之,而所谓琼花与明月,固千古处兴感以外耳。
——《湖海集》
〔赏析〕感情丰富、阅世深广的人,登临每多兴会感慨。这类人中的思想深邃者,又每每善于将此种兴会感慨,上升为人生哲理之体认。如果发而为诗为文,则往往涵蕴丰厚,歌哭欷歔而不能自已。读之者则流连赏玩,深深受到一种感发启示,愈咀嚼而所入愈深,所会愈广。陶渊明五言如此,苏东坡《赤壁赋》如此,孔尚任这篇《琼花观看月序》亦如此。
《赤壁赋》写了水和月,《琼花观看月序》写了花和月,这都是诗赋中最熟滥的题材,要跳出前人窠臼很不容易。苏赋之享誉千古者,在于景中蓄情,情中见理;孔尚任这篇短序之所以富蕴涵、耐咀嚼者,也就在于由兴会而生感慨,感慨中透出哲理,作者的睿智覃思,浮荡于亭台素月之中。“夫前人之兴会,积而成今日之感慨;今日之感慨,又积而开后贤之兴会。”这里的“前人”,虽未指实,其中自然包括与扬州有密切关系的杜牧、徐凝、欧阳修、苏东坡诸人。欧阳修守扬州时,此观内琼花犹存。琼花独秀扬州,欧曾作“无双亭”以宠之。600年后,孔尚任因襄助治淮工程来扬州,重为雅集于此。花早不存,前贤亦杳。前人之兴会,徒令他兴风流云散的感慨。但现在他“招集名士七十余人,探琼花之遗址”,重为胜会于斯地,这件事传诸异日;又足以令奕代希风踵武,积而开后贤之兴会。“一兴一感,若循环然,虽千百世可知也。”人们就是在这样“一兴一感”之中,传播了文明的种子,发展了人类的历史。每一代人都有过无数的兴会,留下一代风流;每一代人又往往在兴会正浓、酒酣耳热之际,感慨前人的风流韵事。历史就这样螺旋式地向前发展。所谓“旦暮之间,兴感每殊”,说明兴会感慨原是不断变化的,相反相依的。兴会可以引发感慨,感慨中又孕育了兴会。且同一事,同一物,有时遇之而兴会盎然,有时遇之而感慨横生,故古人酒酣耳热,不觉悲从中来,虽缘于情,实寓诸理。文章结尾处说:“而所谓琼花与明月,固千古处兴感以外耳。”语极冷峻。可见物自为物,本不因人之兴会而生,也不因人之感慨而废。审美对象的客体,对多情的审美主体来说,其实永远无情。东坡《蝶恋花》所谓“多情却被无情恼”,本为人与人之间而发。人人之间尚且如此,何况人与物之间?俞陛云评此句说“(坡)公其有悟耶?”正指句中悟出人生哲理。能入此境,是谓深情;能出此境,是谓顿悟。细细咀嚼品味,这种对人生哲理的体认,岂不是足以发人深省,使人感发,给人启示吗?
但这层意思东坡已经在其《赤壁赋》中用变与不变的辩证观点阐发过,只是孔尚任写来,别有一番旖旎风光,别是一般韵味。
你看他,首先从反面写起,入笔便提出“雅俗不同致”,自居于俗者行列。然亭榭变迁,昔之亭台,今成废土,无人问途;则今之登临,吊琼花遗址,乃别有“处闹境而不喧,近市尘而常洁”的佳胜。昔之视为俗客者,隐然已变为今之雅流了。如此起笔,其中已寓“兴感”,把笔意一直贯到后段议论。
写胜会,只“流连久之”以下30余字。至于题中核心“看月”,不过“明月浮空,恍见淡妆素影,绰约冰壶之内”16字而已。状“明月”,谓之“浮空”;描“素影”,谓之“淡妆”、“绰约”,寥寥三语,便觉怆悢迷离,如涉烟水,使读之者的心与眼一齐飞到了不胜寒处。此所谓意与境会,物与情惧,“兴会”乃自此生发。“饮酒赋诗,间以笙歌”,无非补足“兴会”,只是蓄而未发。直到“夜深景阒”,文意陡转。月沉人静,四顾踌躇,百感交集,兴会顿然化作感慨。这一变化的契机,全从花之荣枯、月之升沉、人之存殁聚散中悟出。文如行云流水,当行当止,纯任自然。结处“琼花与明月”,暗应题面,开阖变化,有纵有收,似疏似密;看上去像随意行文,“点缀映媚,似落花依草”(钟嵘《诗品》评丘迟语),其实具规矩于神明之中,令人全不自觉。
这样看来,探花是虚,看月才是实境。而必以“花之荣枯”一点,“琼花”、“明月”一结者,正见此翁谋篇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