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元不动
我从来不刻意去找一座庙宇朝拜。
但是每经过一座庙,我都会进去烧香,然后仔细的看看庙里的建筑,读看到处写满的,有时精美得出乎意料的对联,也端详那些无比庄严穿着金衣的神明。
大概是幼年培养出来的习惯吧!每次随着妈妈回娘家,总要走很长的路,有许多小庙神奇的建在那一条路上,妈妈无论多急的赶路,必定在路过端的时候进去烧一把香,或者喝杯茶,再赶路。
爸爸出门种作的清晨,都是在端里烧了一柱香,再荷锄下田的。夜里休闲时,也常和朋友在庙前饮茶下棋,到星光满布才回家。
我对庙的感应不能说是很强烈的,但却十分深长。在许许多多的端中,我都能感觉到一种温暖的情怀,烧香的时候,就好像把自己的心清放在供桌上,烧完香整个人就平静了。
也许不能说只是端吧,有时是寺,有时是堂,有时是神坛,反正是有着庄严神明的处所,与其说我敬畏神明,还不如说是一种来自心灵的声音,它轻浅的弹奏而触动着我;就像在寺庙前听着乡人夜晚弹奏的南管,我完全不懂得欣赏,可是在夏夜的时候聆听,仿佛看到天上的一朵云飘过,云一闪出几粒晶灿的星星,南管在寂静之夜的庙里就有那样的美丽。
新盖成的庙也有很粗俗的,颜色完全不调谐的纠缠不清,贴满了花草浓艳的艺术瓷砖,这时我感到厌烦;然而我一想到童年时看到如此颜色鲜丽的庙就禁不住欢欣的跳跃,心情接纳了它们,正如渴着的人并不挑捡茶具,只有那些不渴的人才计较器皿。
我的庙宇经验可以说不纯是宗教,而是感情的,好像我的心里随时准备了一片大的空地,把每座庙一一建起,因此庙的本身是没有意义的。记得我在学生时代,常常并没有特别的理由,也没有朝山进香的准备,就信步走进后山的庙里,在那里独坐一个下午,回来的时候就像改换了一个人,有快乐也沉潜了,有悲伤也平静了。
通常,山上或海边的庙比城市里的更吸引我,因为山上或海边的庙虽然香火寥落,往往有一片开阔的景观和大地。那些庙往往占住一座山或一片海滨最好的地势,让人看到最好的风景,最感人的是,来烧香的人大多不是有所求而来,仅是来烧香罢了,也很少人抽签,签纸往往发着寥斑或尘灰满布。
城市的庙不同,它往往局促一隅,近几年因大楼的兴建更被围得完全没有天光;香火鼎盛的地方过分拥挤,有时烧着香,两边的肩膀都被拥挤的香客紧紧夹住了,最可怕的是,来烧香的人都是满脑子的功利,又要举家顺利,又要发大财,又要长寿,又要儿子中状元,我知道的一座庙里没几天就要印制一次新的签纸,还是供应及,如果一座庙只是用来求功名利禄,那么我们这些无求的只是烧香的人,还有什么值得去的呢?
去逛庙,有时也有意想不到的乐趣。有的庙是仅在路上捡到一个神明像就兴建起来的,有的是因为长了一棵怪状的树而兴建,有的是那一带不平安,大家出钱盖座庙。在台湾,山里或海边的端字盖成,大多不是事先规划设计,而是原来有一个神像,慢慢地一座座供奉起来;多是先只盖了一间主房,再向两边延展出去,然后有了厢房,有了后院;多是先种了几棵小树,后来有了遍地的花草;一座寺端的宏观是历尽百年还没有定型,还在成长着。因此使我特别有一种时间的感觉,它在空间上的生长,也印证了它的时间。
观庙烧香,或者欣赏庙的风景都是不足的;最好的庙是在其中有一位得道者,他可能是出家修炼许久的高僧,也可能是拿着一块抹布在擦拭桌椅的毫不起眼的俗家老人。在他空闲的时候、我们和他对坐,听他诉说在平静中得来的智慧,就像坐着听微风吹抚过大地,我们的心就在那大地里悠悠如诗的醒转。
如果庙中竟没有一个得道者,那座庙再好再美都不足,就像中秋夜里有了最美的花草而独缺明月。
我曾在许多不知名的寺庙中见过这样的人,在我成年以后,这些人成为我到庙里去最大的动力。当然我们不必太寄望有这种机缘,因为也许在几十座庙里才能见到一个,那是随缘!
最近,我路过三峡,听说附近有一座风景秀美的寺,便放下俗务,到那庙里去。庙的名字是“元亨堂”,上千个台阶全是用一级级又厚又结实的石板铺成,光是登石级而上就是几炷香的工夫。
庙庭前整个是用整齐的青石板铺成,上面种了几株细瘦而高的梧桐,和几丛竹子;从树的布置和形状,就知道不是凡夫所能种植的,庙的设计也是简单的几座平房,全用了朴素而雅致的红砖。
我相信那座庙是三驾一带最好的地势,站在庙庭前,广大的绿野蓝天和山峦尽人眼底,在绿野与山峦间一条秀气的大汉溪如带横过。庙并不老,对于现在能盖出这么美的庙,使我对盖庙的人产生了最大的敬意。
后来打听在庙里洒扫的妇人,终于知道了盖庙的人。听说他是来自外乡的富家独子,一生下来就不能食辈的人,二十岁的时候发誓修性,便带着庞大的家产走遍北部各地,找到了现在的地方,他自己拿着锄头来开这片山,一块块石板都是亲自铺上的,一棵棵树都是自己栽植的,历经六十几年的时间才有了现在的规模;至于他来自哪一个遥远的外乡,他真实的名姓,还有他传奇的过去,都是人所不知,当地的人听称他为“弯仔师父”。
“他人还在吗?”我着急的问。
“还在午睡,大约一小时后会醒来。”妇人说。并且邀我在庙里吃了一餐美味的斋饭。
我终于等到了弯仔师父,他几乎是无所不知的人,八十几岁还健朗风趣,上自天文,下至地理,中谈人生,都是头头是道,让人敬服。我问他年轻时是什么愿力使他到_三峡建庙,他淡淡的说:“想建就来建了。”
谈到他的得道。
他笑了:“道可得乎?”
叨扰许久,我感叹的说:“这么好的一座庙,没有人知道,实在可惜呀!”
弯仔师父还是微笑,他叫我下山的时候,看看山门的那副对联。
下山的时候,我看到山门上的对联是这样写的:
青山元不动
白云自去来
那时我站在对联前面才真正体会到一位得道者的胸襟,还有一座好庙是多么的庄严,他们永远是青山一般,任白云在眼前飘过。我们不能是青山,让我们偶尔是一片白云,去造访青山,让青山告诉我们大地与心灵的美吧!
我不刻意去找一座庙朝拜,总是在路过庙的时候,忍不住地想:也许那里有着人世的青山,然后我跨步走进,期待一次新的随缘。
——一九八三年五月十八日
《青山元不动》读后感
少年时读林清玄先生的散文,并不能体会其中的意境,只是单纯地觉得好。
“醉后方知酒浓,爱过方知情重;生命中有很多事,你错过了一小时,很可能就错过了一生。”他在《少年游》里如是说。
年轻时有怎么样的豪情?是英雄系马,壮士磨剑,还是江湖夜雨十年灯?不管如何,他终究是叶着自己的叶花着自己的花结自己的果子,生命成自己的生命。
很喜欢读他的那篇《旅店》,其中很多句子烂熟于心。“前人有前人的旅店,在我们的马蹄还没有迈步,那些旅店就存在,且永远地存在下去。”那么,我又要开成什么样的旅店,在旅店的墙壁上记录些什么样的事情来,能丰富这世间的记忆呢?夜那么长,我不能够把每一盏灯都点亮,但由于寂静,由于安宁,由于放松而不再执着,心也开始变得开阔起来了。
小时候,喜欢在老爸藏书的白色封面上乱画,老爸并不在意,后来搬家时,我更为大胆地在墙上画满了荷叶荷花。不知为什么,对这种植物存有莫名的喜爱,说是受《爱莲说》的影响,也不尽然,只是对那种似红非红,似粉非粉的颜色相当着迷,而那些宽大的荷叶又有种淡淡的清香,持久、沁人心脾。
用怎样的心境和着怎样的情意来下酒?苏东坡有一次在玉堂日,有一幕士善歌,东坡因问曰:“我词何如柳七?”幕士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棹板,唱‘大江东去’。”东坡为之绝倒。我是不善饮酒的,但如林先生所说,喝酒不在格调,而在性灵、风趣。在无关风月的夜,卧席,斯时彼时、斯地彼地,快乐、忧愁,朋友,让我们温壶月光下酒。
曾经在日记本的扉页上写着这样一句:青山元不动,白云自去来。我不信佛,也不参禅,从字面来来理解,就是相对于不动的山来说,云是流动的。时隔经年,重新看这句话,有着更深的体会:世事并非都刻意,多数乃随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