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王羲之
永和九年,岁在癸丑,暮春之初,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修禊事也。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亦足以畅叙幽情。
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以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
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悲夫!故列叙时人,录其所述,虽世殊事异,所以兴怀,其致一也。后之览者,亦将有感于斯文。
——帖本
〔注释〕 死生亦大矣:语见《庄子·德充符》。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语见《庄子·齐物论》。
〔赏析〕晋室自元帝建武元年(317)迁都建康后,实际已近于流亡政府。至穆帝永和九年(353),王羲之撰此文时,距东迁已三十余年,时羲之年五十,而政局仍很纷乱。过江诸士,一旦进入山阴道上,自觉应接不暇,何况是草长莺飞的江南三月。上巳修禊,古代本借此祓除不祥,后遂成为水边游赏的节日。兰亭这地方旧名兰渚山,据说越王曾种兰于此,大概秦以来设亭,有如驿站,兰亭溪便从那里出来。旧时往兰亭,先须坐船,直达娄公埠,然后或骑驴,或步行。
王羲之性旷达,自云“吾素无廊庙志”,又爱山水,喜丝竹,曾叹曰:“我卒当以乐死。”但对国事,始终眷眷于怀,观其两论北伐,即可见其求实之心。
本文前一段写暮春时的兰亭景物,集会的人物,其次表达了他的人生观。好景不常,死生毕竟是大事,不管怎样达观,总不能将死与生,长寿与短命看得无所区别。后、今、昔都是无限的历史长河,但最重要的还是承前启后的今,尽管今也不过是一个过程,但没有今,既无法回顾,也无法远瞩,所以要将这次集会的人士和作品记录下来。是的,这记录到了今天,又已成为一千五百余年前的陈迹了。
这篇文章,平实冲淡,略寓苍凉意味,于东晋文中别具一格。前人也有以为天朗气清是秋景,故《文选》未收,金圣叹《上巳日天畅晴甚……》中乃有“逸少临文总是愁,暮春写得似清秋”语。王楙《野客丛书》卷一《兰亭不入选》条,则谓“斯文之不入选,往往搜罗之不及,非固遗之也。”并举蔡邕《终南山赋》、潘岳《闲居赋》、张衡《归田赋》,以证仲春令月,时和气清,也是常见现象,“非如今人缀辑文词,强为春间华丽之语,以图美观”。说得很有道理。
但如钱钟书《管锥编》第三册所说“寥寥短篇,词意重沓”却是事实,对一死生、齐彭殇云云,钱氏也有精到的见解。
但羲之此文的著名,主要还是兰亭帖也是他所写,曾为后人临摹之故,次则《古文观止》的收录也颇有影响。但兰亭帖字体的真伪,又成为后人一重公案,《启功丛稿》中有一段论断,却很精当。
现代我们看到的兰亭,等于是新建一样,已非兰亭原貌。周作人有一篇《绍兴山水补笔》说:“老实说,到了目的地便令人索然兴尽,几间老屋油漆得庸俗像茶馆似的(现今可能改善了),曲水只是一道弯曲的小沟,墨池是一坑死水,没有什么可看。可看的还是在路上,《兰亭序》上说,‘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这其实是总括绍兴山水的佳趣,在兰亭路上就可以见到一部分。清溪沿山曲折流下,我想王羲之所指的曲水可能就是这个,那修禊的人决不会先期去挖掘一道小沟,预备流觞之用,一定是看见了这溪流,才想到那么做的。”这是几十年前他在故乡时见的。1989年夏季,我重到兰亭,见有新发现的“兰亭古道”,是一个洼坑,面积比一张床略大,下有几块砖头,同游者不很感到兴趣,我却在夕阳下徘徊久之,也不知羲之他们当年是否由此古道行走?因为近数年经过金碧辉煌装修的古迹太多了,所以对这条未打扮的古道别有今昔的历史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