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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敦儒《东方智士说》原文及鉴赏

  〔南宋〕朱敦儒

  东方有人,自号智士,才多而心狂,凡古昔圣贤与当世公卿长者,皆摘其短缺而非笑之;然地寒力薄,终岁不免饥冻。里有富人,建第宅甲其国中,车马奴婢,钟鼓帷帐惟备。一旦,富人召智士语之曰:“吾将远游,今以居第贷子,凡室中金宝资生之具无乏,皆听子用不计。期年还则归我。”富人登车而出,智士杖策而入。僮仆妓妾,罗拜堂下,各效其所典簿籍以听命,号智士曰假公。智士因遍观居第,富实伟丽过王者,喜甚。忽更衣东走圊,仰视其舍卑狭,俯阅其基湫隘,心郁然不乐,召纪纲仆让之曰:“此第高广而圊不称。”仆曰:“惟假公教!”智士因令彻旧营新,狭者广之,卑者增之,曰如此以当寒暑,如此以蔽风雨。既藻其棁,又丹其楹,至于聚筹积灰,扇蝇攘蛆,皆有法度。事或未当,朝移夕改,必善必奇。智士躬执斤帚,与役夫杂作。手足疮茧,头蓬面垢,昼夜废眠食,忉忉焉,惟恐圊之未美也。不觉阅岁,成未落也。忽阍者奔告曰:“阿郎至矣。”智士仓黄弃帚而趋迎富人于堂下。富人劳之曰:“子居第乐乎?”智士恍然自失曰:“自君之出,吾惟圊是务。初不知堂中之温密,别馆之虚凉,北榭之风,南楼之月,西园花竹之胜,吾未尝经目。后房歌舞之妙,吾未尝举觞。虫网瑟琴,尘栖钟鼎,不知岁月之及,子复归而吾当去也!”富人揖而出之。智士还于故庐,且悲且叹,悒悒而死。市南宜僚闻而笑之,以告北山愚公。愚公曰:“子奚笑哉?世之治圊者多矣,子奚笑哉?”

  ——《宾退录》

  〔注释〕 心狂:心态狂傲。 惟备:齐备。惟,语助词,无义。 贷子:借给你。 听子用不计:听凭你使用而不计较。 效:献出。听命:听候命令。 假公:假,借。假公,意含非“真主人”之讽刺在内。 圊(qīnɡ):厕所,粪槽。 湫(jiǎo)隘:低下狭小。 纪纲仆:管理法度的仆人,即管家。让:批评。 惟假公教:听凭你“假公”吩咐。 藻其棁(zhuō):修饰梁上的短柱。棁:梁上短柱。 丹其楹(yínɡ):以朱红的染料漆饰厅堂的前柱。楹:厅堂的前柱。 扇蝇攘蛆:指进行大扫除,清除污秽。 躬执斤帚:亲自拿起工具。斤,刀。 忉忉(dāo):忧心貌。 成未落:尚未完工。落成,指居室建成。 阍(hūn)者:看门人。 阿郎:指原先的主人。 劳之:慰劳。 虫网瑟琴,尘栖钟鼎:指一切享乐之具均被虫网灰尘笼罩,未及享用。 市南宜僚:《庄子·徐无鬼》:“市南宜僚弄丸,而两家之难解。”原指古代楚国的勇士。此指市南的人士。 奚笑:何必发笑,笑些什么。

  〔赏析〕《列子·汤问篇》所载述的愚公与智叟为移山而发生争论的故事,是大家所熟知的。本篇所撰写的东方智士与北方愚公的故事则是朱敦儒“新编”的。它的大体梗概如下:东方智士,才多而家贫。一天里中一位大富翁请他到家中,说自己将出外远游一年;在这一年中,家中的一切悉由智士支配调排。智士“上任”后,遍阅其家,深觉富实伟丽简直超过了王侯之家,但忽又发现东园的厕所实在糟糕得不像样子。于是下决心彻底整治,自己亲自率领奴仆苦心经营,弄得头蓬面垢,废寝忘食。正当新建的厕所快要完工时,主人已经返回。主人问他:你居住我家觉得快乐吗?智士答道:从您走后,我日夜为修厕所奔忙,家中其他一切的乐趣我一点都未享受过;现在您既已回家,我当归家去矣。说罢,智士便回到自家贫寒的陋室中去,十分懊悔,未几即悒郁而死。有人闻后,窃笑智士之愚蠢,且告之北山愚公,愚公答曰:你们笑什么?世上像智士那样专治厕所、不懂享福的人多着呢!

  这则“故事新编”究竟寓有怎样的“大义”呢?对此,尽可有不同的理解。收录此文的《宾退录》作者赵与时认为:“世之人不能穷理尽性,以至于圣贤之乐地,而区区驰逐末务以终其身者,皆东方智士之流也。”赵氏是南宋理学家杨简之门生,也是一位理学观念甚深的文人。所以他认为朱敦儒此文在于阐发读书的要诀——照赵氏的理解,圣贤书中自有“乐地”存在,那就是“理”呀、“性”呀之类深奥的道理;而某些读书人却终其一生未能“穷理尽性”,只在“末务”中间驰逐(这恐怕是指以训诂文字、考订名物制度为主的“汉学”学派),这真是丢了华屋高堂不住却偏要去整治厕所!

  不过,若照我们看来,朱敦儒此文的主旨却并不如赵氏所说的那样,而是他本人人生观的一种形象性阐发。这只需结合朱敦儒本人的词作便知端倪。朱词有曰:“人生虚假,从古英雄总是痴”(《减字木兰花》)、“谁能留得朱颜住?枉了百般辛苦”(《桃源忆故人》),又曰:“新来省悟一生痴”(《朝中措》)、“老人谙尽人间苦,近来恰似心头悟”(《菩萨蛮》)。这些词句,都吐露了朱敦儒对于人生的“彻悟”:人生本是“虚空”或“虚假”的,因而本该“及时行乐”,又何必去“百般辛苦”地经营奔忙呢?由于他有了这种“省悟”,所以顿觉那辈“英雄”不过是一批“痴人”而已。根据朱敦儒的这种人生观,我们就可把此文的主旨理解为:人生本是短暂的(就像东方智士在别人家中只做了一年的“主人”那样),故便应该抓紧机会尽情地享受它,而不该汲汲奔忙于蝇头微利(如文中的“厕所”)的驰逐;否则,到头来只能懊悔无穷,遗恨终生!

  应该指出,朱敦儒的这种人生观实是一种消极虚无的思想观念。但是,我们又该看到,这类“人生虚空”和“及时行乐”的人生观,在封建社会中却又是相当普遍地存在于不少文人中间的。比如李白那篇有名的《春夜宴桃李园序》就说过:“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不过,李白的话是正面直说的——他把天地比作人类的“旅馆”,又把人类比作是历史的“过客”,因而得出“结论”:人们应该及时地、尽情地享乐。而朱敦儒的这篇《东方智士说》,却用了“寓言”的方式,从“反面”表述了与李白相似的观点:人们如不及时享乐,而去苦心专营那些“末务”,那就是大愚特愚的人了。文中的“智士”实是一种带有嘲笑意味的反称。所以,本文以“世之治圊者多矣,子奚笑哉”作结尾,意即含有“警世”之旨在焉。当然今天我们读它,并不在于欣赏它所表述的消极人生观,而主要在于欣赏它巧作“寓言”的相当成功的艺术表现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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