蝜蝂者,善负小虫也。行遇物,辄持取,昂其首负之。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
今世之嗜取者,遇货不避,以厚其室,不知为己累也,惟恐其不积。及其怠而踬也,黜弃之,迁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
——《柳河东集》
〔注释〕 艾:通乂(yì),改过。
〔赏析〕柳宗元的寓言,有的以故事情节取胜,有的以性格形象见长,本文就是属于后一种情况。它抓住一种叫“蝜蝂”的小虫“善负”、“好上高”的特性,塑造了一个既贪婪又好攀高的有着某种典型意义的形象。
蝜蝂,《尔雅》径作“负版”,顾名思义,它是以善负见称的。文章首先对这种特性作了集中的描绘。“行遇物,辄持取”,仿佛是习惯似的,遇到物品就毫不迟疑取来,它是那么喜好“身外之物”。“昂其首负之”,神貌毕现,它是为重负在抖擞精神吧,又是在为猎获而洋洋得意吧。“背愈重,虽困剧不止也。”它一个劲地持取,背上的东西越积越多,即使疲惫不堪,它还这么干。这就写出了这种小虫见物即贪、贪得无厌的习性。“其背甚涩,物积因不散,卒踬仆不能起。”这里写到它背涩,既见出了形体特征,又丰富了性格内涵,容易叫人联想起“守财奴”。它终因物累太重跌倒了,这是生命史上一大挫折,“人或怜之,为去其负;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它对跌倒的教训和人们的同情都毫不理会,一如故常,持取不休。前面所写从“持取”到“踬仆”也许还是善负特性的常态,那么这里就有些特异了,真是贪婪到忘乎所以、不惜性命的地步了。行文这一转折,对它本性的刻写可谓入木三分。下面又写其性格的另一方面“好上高”。应当说重负不宜上高,而它偏好上高,可见它的执拗,可见它的多欲。上高行为只用两句写完:“极其力不已,至坠地死。”“极其力不已”见出了它性格的逻辑。正如上文一样,持取、踬仆,再持取、再踬仆,这里不加详写,既省文,又富含意味,“至坠地死”是必然的后果。这与“踬仆不能起”又是照应,那是一挫折,这是一了结,呜呼哀哉,至此才算罢休了。
在不到一百字的篇幅内,作者通过行动、形貌以及“心理”,把这种小虫写得这么活灵活现,性格这么鲜明,手法实在高妙。刻画性格的过程,也就是典型化的过程,越往下读,这个小虫所象征的人物形象也就越来越明晰,它就不单纯是仅贪货利,如《哀溺文》中那种形象,而是既贪货利又贪名位、不死不肯罢休的那种人物,也就是作者在下文所指出的“日思高其位,大其禄”的官僚。
这篇寓言还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就是作者用来说明寓意的文字超过了故事本体,这跟别的作品很不一样,比如《三戒》其说明只是一两句。一般来说,寓言点意的说明以短为好,但这里写了这么多,我们读过直感到痛快淋漓,很够味,也不觉其冗长。原来作者在这里是有意使用对照手法,并不同于一般的议论。作者写此文的目的是讽刺官场人物,这里他对这些人物作了充分的揭露,并一一与小虫进行比照,虽然直露,却收到了比货识货、相形见“丑”的喜剧效果:原来那些峨冠博带、威仪棣棣的大人先生,他们的所作所为竟同于一条小虫!一边是小虫,一边是“大”人,对照是多么鲜明,嘲讽是多么辛辣。假如缺少这段文字,这种辣味怕没有这样强烈。如果说《三戒》故事是以含蓄、幽默显出作者理智的优越,那么这篇小品则以嬉笑怒骂,见出其情绪的激荡。宋韩醇曰:“公之所言,盖指当时用事贪取滋甚者。”果是这样,那么本文的现实针对性就更明确了,是抨击执政大臣。几年前作者就是被这些“用事”者排摈,流落南荒,想起这些人的弄权营私、胡作非为,他怎能不愤慨呢,怎能不加以诅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