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糖百合稀饭,
三个铜板一碗,
那个吃的?”
“竹耳扒,破费你老人家一个板;
只当空手要的!”
“吃面吧,那个吃饺面吧?”
“潮糕要吧?开船早哩!”
“行好的大先生,你可怜可怜我们娘儿俩啵——
肚子饿了好两天啰!”
“梨子,一角钱五个,不甜不要钱!”
“到扬州住那一家?
照顾我们吧;
有小房间,二角八分一天!”
“看份报消消遣?”
“花生、高粱酒吧?”
“铜锁要吧?带一把家去送送人!”
“郭郭郭郭”,一叠春画儿闪过我的眼前;
卖者眼里的声音,“要吧!”
“快开头了,贱卖啦,
梨子,一角钱八个,那个要哩?”
拥拥挤挤堆堆迭迭间,
只剩了尺来宽的道儿;
在溷浊而紧张的空气里,
一个个畸异的人形,
憧憧地赶过了——
梯子上下来,
梯子上上去。
上去,上去!
下来,下来!
灰与汗涂着张张黄面孔,
炯炯的有饥饿的眼光;
笑的两颊,
叫的口,
捡点的手,
更都有着异样的展开的曲线,
显出努力的痕迹;
就像饿了的野兽们本能地想攫着些鲜血和肉一般,
他们也被什么驱迫着似的,
想攫着些黯淡的铜板,白亮的角子!
在他们眼里,
舱里拥挤着的堆叠着的,
正是些铜元和角子!——
只饰着人形罢了,
只饰着人形罢了。
可是他们试试攫取的时候,
人形们也居然反抗了;
于是开始了那一番战斗!
小舱变了战场,
他们变了战士,
我们是被看做了敌人!
从他们的叫嚣里,
我听出杀杀的喊呼;
从他们的顾盼里,
我觉出索索的颤抖;
从他们的招徕里,
我看出他们受伤似地挣扎;
而掠夺的贪婪,
对待的残酷,
隐约在他们间,
也正和在沙场上兵们间一样!
这也是大战了哩。
我,参战的一员,
从小舱的一切里,
这样,这样,
悄然认识了那窒息着似的现代了。
七,二一,镇江扬州小轮中所感。三○作于扬州
这是一首取材于现实以揭露人生真象的诗篇。诗作生动地描绘了轮船未开航前,小贩们竞相叫卖的景象,一个个争先恐后,喧嚣挣扎,一片嘈杂混乱跃动在字里行间。朱自清一向主张对描写对象要作缜密的审察,事事物物都要拆穿来看,于“平淡的日常生活”中,发现“独得的秘密”。在这首诗中,他就高明地攫住各种各样贩卖者的叫嚣声,予以组合排列,构成鲜明的立体画面,展现了各种人的表情,并又从中挖掘这些“畸形的人形”的“畸形”心理。于是,在诗人想象力的催化下,轮舱“尺来宽”的过道,陡然化成一片战场:小贩们就是“战士”,乘客们则成了“敌人”,他们的“叫嚣”就是“杀杀的呼喊”,他们的“顾盼”,透出“索索的颤抖”,他们的“招徕”,就是“受伤的挣扎”。在诗人的感觉中,他们“掠夺的贪婪,对待的残酷”,“也正和在沙场上兵们间一样”。可见诗人是多么敏锐地去观察生活,大胆地拆穿现实社会中人与人的复杂关系。这样,一幅可怜的为生存而相互争夺的血泪人生情景,在航船一隅豁然展开了,人们终于在那溷浊而紧张的气氛中,“悄然认识了那窒息着似的现代”。这种于平淡生活中显示怵目惊心景象,于微小镜头之中展现广阔的社会内容,穿透表面,深入底里,正是朱自清艺术创作的特色之一。这也充分地反映了诗人深邃的生活观察力和高超的艺术表现力。
朱自清注重形象思维,强调“作文便是以文字作画”。他对芸芸众生为生存而竞争的言行,是既厌恶又同情的,但诗中并没有丝毫抽象的表述,而是把自己的观感融注于鲜明的画面里,把理性的认识蕴蓄在可感的具体形象之中,让读者自己思而得之。
全诗通篇用现代口语写成,那开头小贩的种种叫卖,均撷取于劳动者的生活用语,不雕琢,不修饰,一切都显得自然素朴,通俗生动。诗篇形式自由,不讲格律,不拘长短,以自然语气形成自然节奏,押大致的韵,加上叠字叠句、复沓排比的运用,使音律十分协调,读来琅琅上口。
[注] 耳挖。读轻音。食品名。开船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