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志异《姬生》原文
南阳鄂氏(1),患狐,金钱什物,辄被窃去。迕之(2),祟益甚。鄂有甥姬生,名士不羁,焚香代为祷免,卒不应;又祝舍外祖使临己家(3),亦不应。众笑之,生曰:“彼能幻变,必有人心。我固将引之,俾入正果。”数日辄一往祝之。虽不见验,然生所至,狐遂不扰。以故,鄂常止生宿。生夜望空请见,邀益坚。一日,生归,独坐斋中,忽房门缓缓自开。生起,致敬曰:“狐兄来耶?”殊寂无声。又一夜,门自开。生曰:“倘是狐兄降临,固小生所祷祝而求者,何妨即赐光霁(4)?”却又寂然。案头有钱二百,及明失之。生至夜,增以数百。中宵,闻布幄铿然(5)。生曰:“来耶?敬具时铜数百备用(6)。仆虽不充裕,然非鄙吝者。若缓急有需(7),无妨质言(8),何必盗窃?”少间,视钱,脱去二百。生仍置故处,数夜不复失。有熟鸡,欲供客而失之。生至夕,又益以酒。而狐从此绝迹矣。鄂家祟如故。生又往祝曰:“仆设钱而子不取,设酒而子不饮;我外祖衰迈,无为久祟之,仆备有不腆之物(9),夜当凭汝自取。”乃以钱十千、酒一罇,两鸡皆聂切(10),陈几上。生卧其傍,终夜无声,钱物如故。狐怪从此亦绝。
生一日晚归,启斋门,见案上酒一壶,燂鸡盈盘(11);钱四百,以赤绳贯之(12),即前 日所失物也。知狐之报。嗅酒而香,酌之色碧绿,饮之甚醇。壶尽半酣,觉心中贪念顿生,蓦然欲作贼。便启户出。思村中一富室,遂往越其墙。墙虽高,一跃上下,如有翅翎。入其斋,窃取貂裘、金鼎而出(13)。归置床头,始就枕眠。天明,携入内室。妻惊问之,生嗫嚅而告(14),有喜色。妻骇曰:“君素刚直,何忽作贼!”生恬然不为怪(15),因述狐之有情。妻恍然悟曰:“是必酒中之狐毒也。”因念丹砂可以却邪,遂研入酒(16),饮生。少顷,生忽失声曰:“我奈何做贼!”妻代解其故,爽然自失。又闻富室被盗,噪传里党。生终日不食,莫知所处。妻为之谋,使乘夜抛其墙内。生从之。富室复得故物,事亦遂寝。生岁试冠军,又举行优(17),应受倍赏。及发落之期(18),道署梁上粘一帖云(19):“姬某作贼,偷某家裘、鼎,何为行优?”梁最高,非跂足可粘。文宗疑之(20),执帖问生。生愕然,思此事除妻外无知者;况署中深密,何由而至?因悟曰:“此必狐之为也。”遂缅述无讳,文宗赏礼有加焉。生每自念:无取罪于狐,所以屡啗之者(21),亦小人之耻独为小人耳(22)。
异史氏曰:“生欲引邪入正,而反为邪惑。狐意未必大恶,或生以谐引之,狐亦以戏弄之耳。然非身有夙根(23),室有贤助,几何不如原涉所云,家人寡妇,一为盗污遂行淫哉(24)!吁!可惧也!”
吴木欣云:“康熙甲戌,一乡科令浙中(25),点稽囚犯。有窃盗,已刺字讫(26),例应逐释。令嫌‘窃’字减笔从俗,非官板正字(27),使刮去之;候创平,依字汇中点画形象另刺之(28)。盗口占一绝云(29):‘手把菱花仔细看(30),淋漓鲜血旧痕斑。早知面上重为苦,窃物先防识字官。’禁卒笑之曰:‘诗人不求功名,而乃为盗?’盗又口占答之云:‘少年学道志功名,只为家贫误一生。冀得资财权子母(31),囊游燕市博恩荣(32)。’”即此观之,秀才为盗,亦仕进之志也。狐授姬生以进取之资,而返悔为所误,迂哉!一笑。
聊斋志异《姬生》翻译
南阳有个姓鄂的人家,狐狸在他家里作祟,金钱物件,总被偷去。若有冒犯,作祟作得更厉害。鄂家有个外孙子姬生,是个放荡不羁的名士,烧香替外祖父祈祷,请求狐狸不要作祟,狐狸总不答应。又向狐狸祷告,叫它舍弃外祖父,到自己家里去作祟,狐狸也不答应。大家都嘲笑他。姬生说:“它能变幻,必有人心,我坚决把它引上正道,让它修成正果。”隔几天就去外祖父家里祈祷一次。虽不见效,但他来了以后,狐狸就不骚扰了。因此,鄂家时常挽留外孙子住在家里。夜里,姬生望着天空,请求狐狸见一面,请得很坚决。有一天,他回到家中,独自坐在书房里,房门忽然自己慢慢地开了。姬生站起来,致敬说:“狐兄来了吗?”很寂静,没有半点声息一天夜里,房门自己开了。姬生说:“如果是狐兄降临,本来就是小生祈祷求见的,何妨马上现出你的光辉形象呢?”却又寂寞无声了。桌上放着二百钱,天亮丢失了。到了晚上,姬生把铜钱增加到几百。到了半夜,听见幔帐呼啦呼啦的。姬生说:“来啦?敬备了几百铜钱,送你备用。我虽然不富裕,却也不是吝啬鬼。倘若情急势迫等钱用,不妨直言相告,何必偷窃呢?”过了一会儿,看看那些钱,少了二百。姬生仍然把钱放在原处,过了几夜,再没丢失。有一只熟鸡,想给客人吃,却丢失了。到了晚上,他又增加了酒菜。狐狸却从此绝迹了。到鄂家作祟。又和从前一样。姬生又去祷告说:“我给你备下铜钱你不拿,摆下美酒你不喝,我外祖父年老体衰,不要常常向他作祟。我准备了丰厚的礼品,夜里任你自己拿吧。”就备下铜钱十千,酒一壶,两只鸡都切成片,摆在桌子上。他躺在桌子旁边,一宿到天亮没有声音,钱物一点没少。狐祟也从此绝迹了。
一天晚上,姬生回到家中,拉开书房的房门,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壶酒,满满一盘子烤鸡,还有四百铜钱,用红绳穿在一起,就是前几天丢失的。知道这是狐狸的回报。用鼻于闻闻,酒气很香;倒进杯子里。酒色碧绿;喝一口,酒香醇厚。把酒喝完,半醉不醉,觉得心里突然产生了贪婪的欲望,猛然想要做贼,就开门出去了。暗想村里有一家富户,就前去跳过窗户的围墙。大墙虽然很高,一跳而上,一跳而下,妤像长了翅膀。潜入富户的屋子里,偷了一件貂皮袍子,一只金鼎,然后跳出大墙。回家放在床头上,才就枕安眠。天亮以后,拿进内室。妻子很惊讶,问他哪里来的,他吞吞吐吐地告诉给妻子,面有喜色。妻子大吃一惊说:“你一向刚强正直,怎么忽然做贼了!”他满不在乎,不以为怪,讲了他和狐狸的情况。妻子恍然大悟说:“一定是狐狸在酒中下毒了。”想起朱砂可以避邪,就把朱砂研成细末,撒在酒里,给他喝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失声说:“我怎么做贼了!”妻子替他说明原委,他茫然若失。又听说富户被盗,吵吵嚷嚷的,传遍了乡里。他一天到晚吃不下饭,不知怎么办才好。妻子给他出谋划策,叫他乘着夜色,把偷来的东西抛进墙里。他听从了。富户重又得到丢失的东西,追查也就平息了。在这一年的岁试中,他考取第一,又推举他品行优秀,应该受到加倍的赏赐。到发榜那一天,提学使官署的房梁上黏着一张帖子,上面写着:“姬某人做贼,偷窃某家的皮袍和全鼎,怎么能说品行优秀呢?”梁很高,不是跳脚可以贴上去的。提学使生了疑心,拿着那张贴子询问姬生。姬生吃了一惊,暗想此事除了妻子再无知情人,何况官署院深密闭,怎么来的呢?因而省悟说:“这一定是狐狸干的。”于是就毫无隐讳,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提学使加倍赏了他。他常常自思自念:我没有得罪狐狸,它之所以一次又一次地陷害我。也是小人独为小人洗雪耻辱罢了。
异史氏说:“姬生想把邪魔引上正道,反被邪魔迷惑了。狐狸的用心未必太恶毒,也许是姬生的诙谐招惹的,狐狸也用诙谐戏弄他罢了。倘若不是本身根基好,家有贤内助,几乎正像原涉所说的:家人寡妇,一旦被盗贼所污染,行为就邪恶了!咳!可怕呀!”
吴木欣讲过这样一个故事:“康熙三十三年,一位举人到浙中当县官,查点囚犯。有个盗窃犯,脸上已经刺完字,按例应该提出监牢,释放。县官不满意民间简化的‘窃’字,少了几笔,不是官方规定的正规字,就让衙役给他刮去,等创口平复以后,按照字典里的点画形状,另行刺字。盗贼口占一首诗说:‘手把菱花仔细看,淋漓鲜血旧痕斑。早知面上重为若,窃物先防识字官。’狱卒笑他说:‘诗人不去求取功名,因何为盗呢?’盗贼又口占一首诗,回答狱卒说:‘少年学道志功名,只为家贫误一生。冀得资财权子母,囊游燕市博恩荣。’由此看来,秀才为盗,也是进取仕途的意志。狐狸给姬生进取仕途的财宝,他却后悔误入歧途,迂腐啊!供你一笑。
聊斋志异《姬生》赏析
本篇写姬生受狐蛊为盗的故事。小说写狐妖设计引诱姬生饮毒酒迷失本性,娓娓道来,情节生动.寓意深刻。
姬生的外祖家有狐为患,“金钱什物,辄被窃去。迕之,祟益甚。”对这样为祸人类的妖孽,姬生却以为“必有人心”,又祷祝狐妖舍弃外祖到自己家,企图“引之俾入正果”。既认不清狐妖本性.轻视敌人,又过于自信,开门揖盗,丧失警惕。在与狐的交往过程中,姬生又不循正道,竟想以谐正邪。姬生本就“名士不羁”,所以异想天开,以戏谑的手段引狐入正果,反给狐妖可乘之机。狐来则称兄道弟,盗钱则“增以数百”,失鸡“又益以酒”.从而给狐创造了做手脚的机会,最后终于落人圈套,毫不怀疑地喝下了狐酒,迷失本性,“贪念顿生,蓦然欲作贼”。狐也是利用姬生的缺点,巧妙设计,一步一步地诱使姬生上钩。先是“房门缓缓自开”,故弄玄虚,侦察姬生的反应,以便制定计策。接着盗去案头二百钱,姬生增至数百,又盗去二百,再盗去供客熟鸡,循序渐进,为后面送酒准备条件。然后“狐怪从此亦绝”,造成改邪归正的假象,进一步松懈姬生警觉。最后,送回盗去的四百钱,一只鸡,而且钱贯以赤绳,鸡切成薄片,最终使姬生误认为狐已经悔改前非,赠酒以报,毫无戒心地吞下了钓饵。
小说写出了姬生的自信大意,狐妖的狡狯阴险,人物形象十分鲜明。如果仅仅如此,不过是一篇谈狐说鬼的游戏文章。作者又进一步写姬生偷了同村富室家貂裘、金鼎,不以为耻,反而“有喜色”,受到妻子指责后,“恬然不为怪”,还要“述狐之有情”,活画出一失足而自甘堕落的模样。在文末评议中,作者尖锐指出:“非身有夙根,室有贤助,几何不如原涉所云,家人寡妇,一为盗污遂行淫哉!”这里所说的原涉,字巨先。据《汉书-游侠传》,原涉的父亲在汉哀帝时曾任南阳太守,俸有二千石。当时规定.大郡二千石官死后,赋敛送葬达千万以上,可作为妻子的产业。封建社会丧制,父死后,子要服丧三年,为儒家所提倡,但当时很少有人能做到。原涉的父亲死后,原涉辞还南阳送丧的钱财,又行丧冢庐三年,所以为时人推重,认为能治理政务繁重的剧县,被举为左冯翊谷口县县令。原涉到任半年后,因为季父被茂陵秦氏所杀,自劾辞官,以便报仇。当地豪侠听说此事,代他杀秦氏复仇。从此原涉广泛结交长安、五陵豪侠.从而受到别人批评,说:“子本吏二千石之世,结发自修,以行丧推财礼让为名,正复仇取仇,犹不失仁义,何故遂自放纵,为轻侠之徒乎?”原涉回答说:“子独不见家人寡妇邪?始自约敕之时.意乃慕宋伯姬及陈孝妇,不幸壹为盗贼所污,遂行淫失,知其非礼,然不能自还。吾犹此矣!”作者借用原涉的话.意在警告“君子”应当洁身自好,警惕鬼狐小人的鬼蜮伎俩,不要为财色官爵所诱惑。在黑暗的封建社会里,作者强调知识分子的名节品行,反对同流合污,有一定的进步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