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 魏尔伦
神秘的船歌,
无言的心曲,
亲爱的,既然你的眼
像天空一样蓝,
既然你的声音
像奇异的幻影
扰乱了我的理智,
使它如痴如迷,
既然你的心灵
洁白又芳芬,
既然你的气息
纯真又朴实,
啊,既然整个的你,
像动人心弦的乐曲,
像已逝的天使的光轮、
音调和芳馨,
那平缓的律动
使心和心相通,
感应着我敏感的心,
但愿这是真情!
(罗洛 译)
魏尔伦的诗常常表现诗人内心对单纯、挚诚的爱情的渴望和憧憬,既便在飘漫着颓废感伤意味的诗中,也依然传出心灵对纯挚情愫的轻声呼唤,冷郁的诗情氛围依然无法掩盖住他渴望温情的心。诸如在他最颓丧的诗作《感伤的对话》中,也依然从鬼影那“松垮”的嘴唇中发出“啊!幸福无比的日子,/我们的亲嘴多有味”这样令人心折的缅恋之声。魏尔伦这颗诗国的诗魂,在他的诗园里始终培育着他心中丽雅莹洁的爱情之花。《致克莉蒙纳》正是这爱的花圃中的一朵鲜葩,润泽的似乎挂一身晶莹的露珠。读它的感觉便是在夏日一个朝雾如乳的温新清晨,面对一朵饮露的银英。
“神秘的船歌,/无言的心曲”,这句中有个微妙的象征意象,便是“船”。在象征主义画派中,船,是做为女性象征符号出现的,无疑,象征主义诗人魏尔伦是将画布上的女性象征符号移入诗中,又冠之以“神秘”二字,幽妙地表明了这首诗是对女性情爱神秘探视的结晶,是诗人心灵幽秘处发出的对女性感知后的恋歌。“无言的心曲”,则更直接地破译着诗人心灵的轻轻呼吸:这首诗乃是诗人内心缓柔的情波流泻成的无声的爱的旋律。从结构上看,这两句总括全诗,统领下文,以下十四行诗便是这支“无言的心曲”的内容,便是这组旋律的主题:
“亲爱的,既然你的眼/像天空一样蓝,”“既然你的声音/像奇异的幻影/扰乱了我的理智,/使它如痴如迷”。诗人首先感知和呈现了恋人的外在令人迷恋处。“天一样蓝”的眼色,纯净、超逸,诗人通过“蓝”色发见了恋人眼睛里写着的青春的纯真和理想的罗曼;而“奇异的幻影”般的声音,妙曼、迷离,飘荡着神话般的吸摄人的诱惑力。这样一个纯丽而浪漫,真实而迷离的克莉蒙纳,难怪会使“我”的理智为之所乱,又是“痴”,又是“迷”,进入美妙的爱的迷狂境界。此处着墨极为简淡,没有太多太细的铺陈,只写了爱人的眼,只写了爱人的声音,却呈现出丰实的韵致。
外在的东西已够迷人,然而诗人对爱人探视的目光伸入到了生命的内核,“既然你的心灵/洁白又芳芬,/既然你的气息/纯真又朴实”,这两笔,譬喻之精妙,令人叹惋。诗人把爱人的心灵比做花儿,这如花的心灵吐放着“洁白”与“芳芬”,而那如同花蕊般婉妙纤柔的气息自然吐露着天生丽质的“纯真”与“朴实”。投入这一朵芳婉的心灵之花,与之相契相合,如何能不叫人“如痴如迷”!
诗至此,无比迷人的恋人形象亭亭而起,美于外而秀于中,如诗如曲如花。诗人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的情绪,一颗寻求温馨情爱而又蛰伏已久的心腾腾燃起激情的烈焰,竟至于忍不住呼出一声:“啊!”道出无限的渴盼与赞恋。“既然整个的你,/像动人心弦的乐曲,/像已逝的天使的光轮、/音调和芳馨”。这里诗人把对恋人的总体感知化作种种比喻,有令人若悟若迷,若明若暗,若有若无,若即若离之感,可谓神秘难测,幽妙至绝。世界上至高的艺术乃是音乐,其诉诸于听觉而传递于周身神经末梢。具备一根敏感颤动的生命之弦方能妙悟其所传达的至深境界。诗人把对恋人的感味比作一支“乐曲”,表明一种感觉的最佳妙境界,朦胧而明朗,迷离而真实,给人极高的心理享受。而以“天使”取譬乃是进入一种脱俗超凡的境界,把恋人比作“已逝的天使的光轮、音调和芳馨”,“光轮”,有眼可观却捉摸无着;“音调”,有耳可闻却转瞬即逝;芳馨,有鼻可嗅却缥缈不定。诗人恰恰选择这种空灵却又可感的神譬传达心中对爱的最佳最美的感觉状态。往往完全的真切与实在,便消蚀了人伸张欲望的激情;而完全的深奥与诡秘,也便因了玄虚而窒息了人探视的冲动;唯有这种“面纱后面的眼睛,中午颤动的亮光,秋夜的繁星”般闪闪烁烁的境界,刺激也满足着人的心理感受。更令人称绝的是,诗人在这短短的一句中,一不作二不休无止无休地掘拓这种审美境界,“光轮”“音调”“芳馨”本来已够幽妙,却又被加上一个定语:“天使”,天使本身则又是一个空灵而实在的感觉意象,于是便进一步制造了感知境界的妙秘,至此诗人还觉未尽其意,便在“天使”前又加一定语,乃是“已逝的天使的光轮、音调和芳馨”。朦胧而明朗的妙感已至极限,实在是不至奇境笔不休的态势,敢不叹为观止。
诗的最后一节,这支“心曲”的弦音由小弦切切转为大弦嘈嘈,由先前热烈的排铺式转为沉沉的叙说:“那平缓的律动/使心和心相通,/感应着我敏感的心,/但愿这是真情!”世界最难觅来的是灵魂与灵魂的契合,浅浅的“会心一笑”当是笑容中最难领略的姿容了。因此,当诗人从恋人身上感知到与心相通的和缓的旋律时,敏感的心顿生颤栗,发出“感应”的合弦。也正是这样至绝的境界,竟至使人由感慰而生隐忧,诗的最后不期然地坠上一笔“但愿这是真情”,现实的冷遇,使这颗心总是在化育芳芬时无法剪去忧心忡忡疑惑重重的蒺藜。这突兀的一笔深化出全诗的底蕴,就如魏尔伦的感伤,甚至颓丧诗中始终跳动着一颗寻求温情的心一样,在他温爱的旋律中也始终飘弥着一种淡淡的苦涩的合音。这颗诗魂始终感伤地直面人生感味爱情,他的一双热烈的眸子总是嵌在一张忧郁的面容上。
此诗在艺术上最显著的特征是比喻与象征的运用,全诗从头至尾由比喻象征贯穿而成,诗人的感受通过喻象发言,而经喻象扩大了张力的诗情又由象征意象进一步拓展寓意的空间。如恋人的眼睛“像天空一样蓝”,以蓝天比喻恋人恋情的纯洁,而透过“蓝”这一象征符号,又让人观视到净怡透明的青春和罗漫超远的爱的风景。如此婉委曲折精绝的表现,诗中比比皆是,甚而几乎“笔笔皆是”。
诗的结构也颇为讲究。开篇两行总领全诗以为诗纲,引出“心曲”之目。接下来书写恋人之笔,也是精心设计而成:先外书于形,后内转于心;先分写,后总写,即从“眼”“声音”“心灵”“气息”到“整个的你”。结尾处与开篇构成呼应,以“曲”举纲,以“曲”的律动做结,一曲终了,则又以“但愿这是真情”幻化出绵远迢遥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