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 华兹华斯
鲁思,她孤孤单单被撇下,
爸爸屋里来了个后妈,
那时,她七岁不满;
没有谁管她,她随心所欲
在高山低谷游来荡去,
自由,冒失,大胆。
她用燕麦秆做一支短笛,
一吹,便吹出笛音嘹呖,
好似风声或水声;
她在草地上搭了个棚子,
看来,她仿佛天生就是
山林草莽的幼婴。
在爸爸家里,她无依无靠,
心里想什么,只自己知道,
乐趣也只在自身;
她自满自足,不喜也不悲,
就这样度过了年年岁岁,
直到她长大成人。
从远隔重洋的乔治亚海边①,
来了个头戴军盔的青年,
军盔上羽翎闪闪;
从车罗基人那里,他弄来
这一束羽翎,挺有气派①,
在风中轻轻摇颤。
莫把他认作印第安血胤,
他说话纯粹是英国口音,
享有军人的名位;
当北美经过几年苦战,
争得了自由,摆脱了危难,
他扬帆渡海东归②。
他的眉宇间才华闪耀,
舌端吐出迷人的音调;
想当年,他还是小孩,
太阳的金焰,月亮的银辉,
柔声细语的滔滔溪水,
给了他多少愉快!
这个小伙子,真是呱呱叫!
我想,美洲荒野的山豹
也不及这般英爽;
在他纵情游乐的时辰,
热带海面上嬉戏的海豚
也不曾这般欢畅。
和印第安人一道打过仗①,
这就有不少故事可讲:
有的可怕,有的甜;
绿阴深处,漂亮小伙子
给漂亮姑娘讲这些故事,
只怕有几分危险。
他讲印第安姑娘们,真快活,
又跳舞,又喊叫,成群搭伙,
从城里跑到郊外,
一整天忙着采集草莓,
一直采集到日落天黑,
齐声合唱着归来。
他讲那边的异树奇花,
颜色随着时辰而变化,
五光十色,变不完;
从清晨直到凝露的幽夜,
含苞的含苞,开的开,谢的谢,
那才是园林的奇观。
他讲玉兰树,绿叶像云霓
高悬在半空,俯临着大地②;
讲翠柏,树顶尖尖;
讲山花万朵,一色鲜红,
绵延几百里,望去如同
野火烧遍了群山。
他讲绿茸茸大片草地,
有多少湖泽一望无际,
湖中的星星点点
是一群岛屿,玲珑秀丽,
静穆有如傍晚的云霞里
露出的点点青天。
“在那边,当一个渔夫,”他说,
“当一个猎人,好不快活!
阳光下,或者树阴下,
东游西逛,又轻松又安逸;
林子里每一块空地都可以
搭棚子,生火,住家!
“和你在一起,日子多幸福!
那样的一生,才不算虚度;
只有安宁和喜悦;
同时,我们也不会忘记
周遭是一片苦难的大地,
是一个不幸的世界!”
有时,他还以多情的姿态
谈到父母对儿女的疼爱,
他说:“人们的心中
牢系着骨肉之情的纽带;
我们会把自己的小孩
看得比太阳还重。
“鲁思呵! 求求你,跟我同去,
到那边森林里,做我的伴侣,
搭起我们的棚屋
跟我去吧,我选定的新娘!
当个女猎人,跟在我身旁,
追赶飞奔的野鹿!
“可爱的鲁思!”——他不再多说。
半夜里,鲁思睁眼而卧,
流下寂寞的泪珠;
她左思右想,拿定了主张:
跟他去,飘洋过海,到远方
去追赶飞奔的野鹿。
“既然这么办合情合理,
我们就趁早结为夫妻,
去教堂行礼宣誓。”
他们俩说办就办;我猜:
那个好日子,在鲁思看来
抵得过人生一世。
她沉入梦想,沉入幻境,
一天到晚都高高兴兴,
想象:在僻静河滩,
在葱茏草地,在蛮荒林子,
合法地,愉快地,姓他的姓氏,
常与他相随相伴。
可是,我先前已经说过:
这莽撞后生,爱玩爱乐,
军盔上羽翎闪闪;
这英俊儿郎,曾经远游
蛮荒的土地,在大海西头①
有一帮印第安伙伴。
厉声呼啸的暴雨狂风,
热带天宇的喧嚣骚动,
成了他心灵的养料;
他受之于天,受之于地,
年轻轻,性子便这般乖戾,
血液便这般狂暴!
那边,怪异的形象或声音
把一种同气相求的热忱
传送到他的心底;
与他原来的才智合流,
使他内心的种种图谋
都显得正当合理。
万象的纷华靡丽,也同样
怂恿了他的浪荡轻狂:
娇花与亭亭芳树;
熏风吹得人意懒心慵;
一天星斗把脉脉柔情
向烂漫园林倾注。
我想:他居心不良的谋划,
有时候,其中也会搀杂
纯正的意图和心愿;
因为,他那些激情豪兴
既然得力于奇观丽景,
就该有高雅的一面。
但他久陷于邪恶生涯,
他那帮伙伴不明礼法,
也不知弃恶从善;
他神志清明,却甘心愿意
和那些蛮子混同一气,
彼此以恶习相染。
他成了卑下欲望的奴隶;
禀赋与才华,品德与道义
都渐渐火灭烟消;
一个人若是不自检束,
就会与堕落的灵魂一路,
追求鄙俗的目标。
他曾以毫不搀假的欢快
朝朝暮暮地相守;
他怎能不爱这样的少女——
她的心灵与自然为侣,
孤苦,和善,又温柔?
他也对鲁思说过,很真诚:
“从前,我简直恶劣透顶;
狂妄、虚荣和欺骗
团团围裹了我的身心;
那时,我又高傲又自信,
到了大西洋那边。
“那时,眼前是一片新天地,
像一面鲜明耀眼的军旗
在军乐声中展开①;
我望着那边的山岭、平原,
仿佛从此挣脱了锁链,
从此便自由自在。
“不谈这些了;如今,有了你,
我才算真正幸福如意,
热情也变得高尚;
我灵魂已从黑暗中得救,
正如曙光出现在东头,
把整个天空照亮。”
他这些好心思转眼就溜走,
不留下一点指望和盼头,——
热情已化为淡漠;
新的目标有新的乐趣,
他又巴不得还像过去
过无法无天的生活。
他心里正经历这番动荡,
他们的远航已准备停当,
双双向海岸出发啦。
可是,小伙子一到港口,
便甩掉鲁思,独自出走,
她再也见不到他啦。
求上帝保佑鲁思! 真可怜!
有半年光景,她疯疯癫癫,
被送到牢房里关押;
在那儿,尝够了辛酸委屈,
她唱着一支支惨痛的歌曲,
歌词净是些疯话。
也有些时辰,她不算太苦:
她不缺阳光,不缺雨露,
也不缺春天的娱乐;
牢房里,这些都与她同在;
清亮的溪水,调子欢快,
在卵石沙砾上流过。
三个季度就这样度过,
鲁思的苦难有了些缓和:
她从牢房里逃出;
四处流浪,没有人怜惜,
乐意在哪里,就在哪里
寻找饭食和住处。
重新呼吸于原野田畴,
她的思绪像滚滚川流,
没遮拦,永不停顿;
后来,她到了托恩河畔①,
便留在那里,孤单无伴
在冬青树下栖身。
触动她愁思的阳春景致,
引起她伤感的池水、山石,
绿叶间,清风和畅;
这些,她依旧深情眷爱,
生怕对它们有什么伤害——
像别人伤害她那样。
冬天,她在谷仓里过夜;
在此之前,当温暖季节
还不曾随风远遁,
(人人都承认这话不假:)
她一直栖宿在冬青树下,
再没有别处安身。
清白的生灵,走错了方向!
鲁思,过不了多少时光,
就会老,就会凋残;
她必得熬受钻心的痛楚:
心灵够苦了,皮肉却更苦——
风雨,潮湿,严寒。
要是没吃的,饿得受不住,
她便离开林间的住处,
到一条大路旁边,
站在山坡上向路人乞讨——
骑马的路人见山坡陡峭,
慢悠悠上山下山。
她的燕麦秆短笛已丢弃,
又用茵陈蒿做一支长笛,
把郁闷心情排解;
每天傍晚,匡托克山下,
疲乏的樵夫缓步回家,
听到这笛音幽咽。
我也曾从她身旁走过——
山上,有她的小小水磨
在荒凉泉眼旁边;
这种磨,她早年也曾推动,
那时,她不哭,也不悲痛,
那是她快乐的童年!
别了! 等到你此生结束,
苦命的鲁思呵! 神圣的泥土
会把你躯体埋藏;
送葬的钟声将为你敲动,
全村的教徒,都在教堂中
为你把圣歌高唱。
(杨德豫 译)
记得有位诗人说过:“花园里的苹果,冬天不能把它晒红,突然来到的爱情,常是姑娘的不幸。”《鲁思》一诗就诉说了突然降临的爱情给一个姑娘带来的不幸。
这是一首以爱情为主线的叙事诗,但又并非为爱情所局限,它的容量很大,内涵很深。
首先,诗人通过鲁思的身世,深刻地反映了英国下层劳动人民、尤其是那些劳动妇女的生活的艰辛与不幸。鲁思不满七岁就失去了母亲,也同时失去了父爱,于是她就自己在草地上搭个棚子,象山林草莽的幼婴一样,度过了年年岁岁,直到长成大人。诗中并没有详细地叙述鲁思在苦难中的成长过程,那漫长的生活道路,是诗人留下的一片空白,而正是这片空白,记载着鲁思的饥饿、痛苦、屈辱与艰辛。然而,令读者思考的是,在诗人创作的那个时代,如此生活的又何止鲁思一人?正如诗中所说:“周遭是一片苦难的大地,是一个不幸的世界!”此时的英国,资本主义社会固有的矛盾正在暴露和激化,诗人凭着他特有的敏感窥出了整个社会那华丽帷幕掩盖下的黑暗与灾难。正是这些,使这首诗染上了鲜明的时代特色,使读者得以了解18世纪后期英国民间的真实现状。
不仅如此,诗人又通过鲁思与“英俊儿郎”的恋爱过程,勾勒了广阔的社会画面:由鲁思的足迹,展示了英格兰的草木山林,原野田畴;又通过“英俊儿郎”的生活历程和回忆,描绘了北美大陆的异树奇花和风土人情,同时,诗人还笔触了英国的对外侵略和北美的独立战争等历史画面。正是在这宏大的生活背景下,诗人展开了鲁思那不幸的人生。
爱情是这首诗的主题,然而鲁思的爱情是悲剧性的。
鲁思,这个在苦难中长大的少女,象久旱的禾苗乞盼雨露一样,渴望着爱情。而当“英俊儿郎”闯入她的生活中时,这个苦孩子便沉浸在爱情之中,一天到晚都欢欢乐乐,结婚的日子在她看来抵得上人生一世。这些都表现了鲁思对生活的美好追求。然而,她所爱的人在战争的硝烟中已久陷于邪恶生涯,品行不端,恶习染身,所以,虽然他有过热烈的求婚,也有过痛改前非的决心,但是战争给他留下的伤痕太深、太深,他终于还是热情消退,抛弃了鲁思,独自走回他的黑暗世界。鲁思则经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她变得疯狂、生存无望。如果说,以往的生活艰辛已经使鲁思伤痕累累,而最后这悲剧性的爱情,对于她则是致命一击。
任何一部作品,任何一首诗,如果只为描写一个悲剧性的爱情,就不会有更高的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鲁思》一诗之所以感人肺腑,是因为诗中揭露了这个爱情悲剧的社会以及历史原因:是那个不平等的社会制度,给鲁思带来了数不清的灾难;是那个动荡的战争年代,葬送了她的爱情及整个人生。而正是这些,使这首爱情诗更具有揭露性,批判性,更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