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石博纳特是教我们二三年级的老师。他的胡须刮得净光,头发剪得很短,只在后脑勺上留有一撮毛。学生们一看见他,心里都很紧张。
在动物界中可以观察到这样一些动物,它们身上长着刺,但是却没有牙齿。可是在我们的这位教师先生身上,这两种东西都长在一块儿了。一方面,他的巴掌、拳头、耳光,犹如击打花园中幼苗的箭雨一样,纷纷落在学生们的身上;另一方面,他那种刻薄火舌般的语言会烧得学生们灵魂出壳。
他经常抱怨说,现在已经没有从前那种师生关系了,学生们已不再像敬奉天神那样对待老师了。所以,他就把自己那副不受尊敬的神仙般的威严使劲儿向学生们的头脑里灌输,并且时常发出威胁性的喊叫,在这种喊叫中夹杂着一些十分下流的恶言秽语。如果把他的喊叫看做是雷公怒吼,那是绝不会错的;如果伴随着雷鸣般喊叫的漫骂达到了疯狂的程度,他那副渺小的孟加拉人的嘴脸就会暴露无遗。
不管怎么说,如果把我们学校三年级二班的这位师神称做因陀罗、旃陀罗、伐楼拿或加尔迪克[1],那是不会犯错误的;惟有一位神可以和他的形象相提并论,这位神的名字就叫做阎摩[2],在过了这么多年月之后,现在承认我们有下列想法既不算什么过错,也不必担惊受怕了,当时我们心里都默默地盼望,他能够尽快前往上述那位神仙的地府。
不过,有一点是很容易理解的: 像人神这样的恶神再也没有了。住在天上的天神是不欺压人的。从树上摘取一朵花献上,他们就会很高兴;不献花,他们也不强求。可是我们的人神却奢望很高,一旦我们出了一点儿差错,他们就会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匆匆赶来进行追究,因此,人们就不再把他们尊为神了。
我们的老师石博纳特,有一件专门用来惩罚学生的武器,这件武器看上去微不足道,可是实际上它非常令人生畏。这个武器就是给学生们起新的名字——外号。名字这种东西,除了发音,就再也没有什么意义了,但是一般说来,人们对于自己的名字比对自己本人更珍爱;一个人为了使自己出名,有什么痛苦不能忍受呢?为了保护自己的名声,他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的生命。
这种珍爱名声的人们,其名字一旦受到玷污,他们就会感到自己内心的要害部位受到伤害。如果给一个名叫普托纳特[3]的人起个外号,叫他诺利尼康托[4],那么,他还可以忍受。
由此可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人们把精神的东西看得比物质的东西还重要,并且认为,人的价值比黄金还珍贵,人的尊严比生命还珍贵,人的名声比本人还珍贵。
由于人们内心中的所有这些潜在的情感规律在起作用,所以,当教师先生给绍什舍科尔起了一个“歪嘴鱼”的外号时,这个孩子心里就非常痛苦。特别是,当他得知在这个绰号中蕴含着对他相貌的暗示时,就更加双倍地加重了他内心的痛苦,但是他还是十分平静地忍受了这一切,不声不响地坐在教室里。
阿舒的外号叫做小媳妇。与这个外号相联系的还有一段故事。
阿舒在班级里是一个最值得同情的好孩子。他和谁都不说话,很腼腆,大概他的年龄比班里所有孩子都小;大家跟他说话时,他只是微微一笑;阿舒学习很好;学校里的许多孩子都想和他交朋友,可是他不同任何孩子玩耍,一放学他立刻回家,一分钟也不在学校里耽搁。
有一个时期,他家的女仆常常带着用莎罗树叶包着的甜食和一个小铜水罐,来学校给他送吃的和水。阿舒为此简直羞得要死;只是当女仆走了之后,他才仿佛又活了过来。他作为学校的一个好学生,是有许多优点长处的,可是他从来不愿意向同学们显示自己的优点长处。他也从来不肯向同学们透露他的家庭出身、他的父母、兄弟姐妹的情况,好像这些都是秘密似的。
阿舒在学习方面是无可挑剔的,只是他有时迟到。每当石博纳特老师询问他迟到原因的时候,他总是不能做出令人满意的回答。因此,他常常受到带有污辱性的惩罚。老师叫他把手放在膝盖上,弯着腰站在走廊里的楼梯旁;他这副羞愧而又可怜的样子,四个年级的同学都看到了。
学校放了一天假。次日,教师先生走进教室,坐在椅子上,两眼盯着教室的门。这时候,阿舒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块石板和几本用一块沾满墨迹的旧布包着的书,他显得比往日更加腼腆了。
石博纳特先生冷笑了一下,说道:“啊,小媳妇来了。”
上完课之后,石博纳特先生对全班同学说:“注意,你们都听着!”
地球的所有吸引力仿佛都在使劲儿把阿舒吸往地面似的,但是小阿舒仍然面对着全班同学的目光坐在凳子上,围裤的一角和他那两只小脚在不停地摇摆着。毫无疑问,随着岁月的流逝,阿舒的年龄也将会增加,他在生活中也会经历许多苦乐羞荣之日,但是没有哪一日能与那一天相比,因为那一天在他的心灵上留下了一段痛苦的历史痕迹。
不过,这件事并不大,用两句话就可以叙述完。
阿舒有一个小妹妹;这位小妹既没有同龄的女友,也没有姐妹,所以她只能同阿舒一起玩耍。
阿舒家的凉台下面就是他家的停车场,四周围着铁栅栏,铁栅栏上设有门。那一天,天上布满了乌云,大雨下个不停。街上,有几个行人提着鞋打着伞,在匆匆赶路,他们无暇东张西望。在这个阴雨连绵、云天昏暗的日子里,学校放了假;阿舒和小妹坐在停车场的台阶上玩耍。
那一天,他们是在玩洋娃娃结婚。阿舒一边忙着布置结婚仪式,一边指导小妹做事。
当时他们忽然想起,还没有主婚祭司呢。小姑娘迅速跑到一个人跟前, 问道:“喂,你能不能做我们的主婚祭司呀?”
阿舒转过身来,看见石博纳特老师站在他们的停车场里,他已把湿漉漉的雨伞折起来,全身几乎被雨淋透,他本来是路过这里的,当雨下大了的时候,他就走进来避雨。小姑娘建议他为洋娃娃结婚做祭司。
阿舒一看见石博纳特老师,就放弃玩耍,扔下妹妹,立即跑进屋里躲起来。这一天的假日彻底被毁了。
第二天,当石博纳特老师以讥笑的口气,作为开场白讲述了这件事情,并且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给阿舒起了一个“小媳妇”的绰号的时候,阿舒起初只是以微笑作为对教师讲述的回答,还企图以自己的微笑来参与周围同学们的取笑逗乐。就在这个时候铃声响了,其他班级也下了课,阿舒家的女仆拿着用莎罗树叶包裹的两块点心、提着一个闪闪发光的铜水罐走了进来,立在门旁。
当时阿舒虽然面带微笑,可是他的脸和耳朵一下子全红了,额头上的静脉都突现出来,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簌簌滚落下来。
石博纳特先生在休息室里喝一点儿水之后,就开始心安理得地抽起烟来。同学们却在兴致勃勃地围着阿舒,大声叫着:“小媳妇!小媳妇!”阿舒开始意识到,那一个假日与妹妹玩耍,是他一生中一次最丢脸的过失;他不相信,世人会在什么时候忘掉那一天所发生的事。
(孟历)一二九八年?
(1891年?)
(董友忱 译 )
赏 析
童年,就如同那海边的斑斓石,五光十色;童年就如同那雨后的天空,一尘不染。童年总是天真的、纯洁的、美好的。泰戈尔把童年看成是人生成长的重要阶段,如同一粒种子,需要很好地呵护和培育才能长大。在他的诗《孩子的王国》中,泰戈尔这样写道:
在孩子的童话世界里,
他们无忧无虑,
永远不会死亡。
那儿有鲜花绿树,
凡人,公主。
妖怪禽兽、龙女,
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消除一切疑惑,
谁也不害怕真理。
儿童世界如此美好,泰戈尔不希望有人来破坏这种美好,尤其是现代教育更不应该破坏它。但是,泰戈尔发现学校竟然成了“机械地制造出整齐划一的产品而特别设计的工厂”,强行剥夺了儿童的地球,教给他地理;剥夺了儿童的语言,教给他语法。为了改变这种僵化的教育模式,顺应儿童的自然天性,泰戈尔于1901年在圣地尼克坦创办了一所小学,后来发展成著名的印度国际大学。
泰戈尔在小说中也没有放弃对儿童教育的关注,《小媳妇》就是这样一篇优秀的作品。故事的主人公阿舒,是一个有点腼腆的学生,学习成绩很好。他的老师石博纳特特别爱给学生取外号,曾经给绍什舍科尔起了个“歪嘴鱼”的外号,学生都非常怕他。有一次,阿舒回家后正和妹妹玩“洋娃娃结婚”的游戏,缺少一个主婚祭司。这时候,石博纳特刚好在他家停车场避雨,阿舒的妹妹就请求石博纳特来做主婚祭司。等阿舒发现是老师石博纳特的时候,拔腿就跑,小说写道:“这一天的假日彻底被毁了。”更可怕的还在后面,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石博纳特就给阿舒取了个“小媳妇”的外号,还绘声绘色地描绘了当时的场景。全班同学都围着阿舒叫:“小媳妇!小媳妇!”
石博纳特给阿舒起的外号带有侮辱性质,小媳妇本来是指印度的童养媳,这里却嘲笑阿舒如同小媳妇一样,对于一个腼腆的爱面子的小孩子,这种侮辱是伤人最深的。像石博纳特这样的老师是完全不称职的,他破坏了儿童的自然天性,给儿童的心理留下了难以除去的阴影,这是泰戈尔深恶痛绝的。
在《教育制度》一文中,泰戈尔认为学校要教育好学生,最重要的不是教育方法,而是教育者。“师生像亲人一样,教育工作才能像健康肌体里的血液那样流动。”可是,石博纳特不仅不懂得如何关心学生,而且还要取笑学生、挖苦学生,亦如作者在小说结尾处顺手一刺的那样,伤害了学生之后,他仍“开始心安理得地抽起烟来”。这样的教师怎么能够给学生提供很好的教育呢?
石博纳特这个人物形象是有现实原型的。泰戈尔在《回忆录》中曾经详细记述了自己童年时代的一天生活: 天刚破晓就要起床操练,背人体解剖图,学习算术、几何、孟加拉语和梵语,十点钟去学校一直到四点半才离校,回到家之后还要练一个小时的双杠,学绘画,最后在半睡半醒中听英文老师讲授英语。这种学习的负担让泰戈尔感受不到学习的乐趣,尤其是晚上教英文的老师,每天准时到来,而且教着非常枯燥的文法,要求又严格。泰戈尔在一次电台演讲时提到这位英文老师,说他总是希望这位老师有事不能来上课,但是从来没能如愿,即使是下雨天,他的雨伞也会准时出现在他家巷口拐弯的地方。
石博纳特就是泰戈尔根据这位英文老师的形象塑造的。他从来不知道如何去走近学生,了解学生的内心世界;他只是在抱怨学生越来越不尊敬老师了,却没想过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疏远。童年时代,没有什么是比毫无生气的儿童教育更沉重的负担了,石博纳特给孩子的心灵造成的负担,也许永远都不会消除吧。
《小媳妇》描写了阿舒单纯美好的内心世界,他陪妹妹玩耍,和妹妹一起做游戏。孩子的世界天真烂漫,充满着幻想。可是石博纳特却破坏了孩子美好的内心世界,破坏了这种自然天性。泰戈尔通过这篇小说表达了对扼杀儿童心灵的教育的不满,对不合格教师的厌恶。他希望有真正的顺其自然的教育,能让学生在美的感悟中不断成长。
泰戈尔的一生都在为这一目标努力着。守卫纯真,守护纯洁!
(贺 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