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如果把发生的事情都印在石头上,那么,你就可以在我的每一个台阶上读到许多昔日的故事。你如果想听过去的故事,那就请你坐到我的台阶上来;只要你侧耳细听这潺潺的流水,你就可以听到过去无数动人的故事。
我现在还记得从前发生的一个故事。那天也像今天这样。只剩下三四天就该到了[1]。
清晨,凉爽而清新的和风,为刚刚苏醒的机体带来了新的生机。娇嫩的树叶在轻轻地拂动。
恒河涨满了水。只有四个台阶露出水面。河水和陆地仿佛结下了亲密的友谊。在芒果林下边的河滩上,生长着一片海芋,恒河的水已经漫到了那里。在河湾处有三堆破旧的砖头,已被水包围。系在岸边合欢树上的渔船,随着早晨的潮水漂浮、动荡——充满青春活力的顽皮的潮水,在嬉戏,在击打着渔船的两舷,犹如揪住小船的鼻子,开着甜蜜的玩笑。
秋日的晨光照耀着涨满水的恒河,它的颜色犹如纯金和强巴花一样橙黄。太阳的这种光色,我还从来没有见过。阳光还映照着浅滩和芦苇荡。现在,芦花刚刚绽蕾,还没有全部开放。
船夫们念颂着“罗摩、罗摩”,解缆开船了。小船扬起小小的风帆,迎着阳光起航,就好像鸟儿在阳光下欢快地展翅飞向蓝天。可以把这些小船比作鸟类: 它们犹如天鹅一样在水中遨游,但是翅膀却在空中欢快地翱翔。
婆达恰尔久先生,总是按时提着铜罐来洗澡,有几个姑娘也到河边来汲水。
这是一个不久前发生的故事。你们可能觉得很久了,但是我却觉得这是前几天才发生的事。长期来,我总是在静静地注视着我的日月怎样驾驭着恒河的激流戏闹而去,所以我就感觉不到时间过得太漫长。我那白天的光明和夜晚的阴影,每天都投落在恒河上,而且每天又都从恒河上消逝,什么地方都没有留下它们的影像。因此,尽管看上去我像个老人,我的心却永远年轻。在我多年来的记忆上虽然覆盖上了一层水草,但它的光辉并没有消亡。偶尔漂来一根折断的水草,沾在我的心上,然后又被波涛卷去。所以我不能说,我这里一无所有。在恒河的波涛触不到的地方,在我的一些缝隙里,长满了蔓藤水草,它们是我过去年代的见证人;它们温柔地保护着过去的年代,使它永远碧绿、优美,永远年轻。恒河一天天从我身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退下,而我也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变得衰老了。
丘克罗波尔迪家里的那位老太太,洗过澡,披着纳玛波丽[2],捻着串珠,颤抖着正在赶回家去。那时候她的姥姥还在幼年。我记得,她喜欢每天到河边来玩耍,把一片芦荟的叶子抛向恒河,让它随着流水漂去;在我的右手附近,有一个漩涡,那片芦荟叶子漂到那里,就不停地打起转来,小姑娘放下水罐,站在那儿瞧着它。过了一些日子,我看到那个小姑娘已经长大,并且带着她自己的女儿来汲水;而她的女儿又长成了大人;当她的女儿们在顽皮地互相泼水的时候,她就制止她们,并且教育她们应当互相尊重。每当我看到这一切,我就想起了那漂浮的一叶芦荟之舟,并且感到很有趣味。
我认为,我要讲述的这个故事,不会再次发生。每当我在讲述一个故事的时候,另一个故事就会顺流漂来。一个故事发生了,然后又逝去,我无法把它们挽留住。只有一个故事,宛如跌入漩涡的那一片芦荟扁舟,在我的记忆里不停地旋转。这样的一个故事之舟,今天又载着它的负荷,转回到我的身边来了,而且眼看着就要沉没。它就像一片芦叶那样渺小,上面除了载有两朵盛开的小花,再也没有什么了。假如那位心肠慈善的小姑娘看见它在沉没,就一定会长长叹息一声,随即返回家去。
你们看,在寺庙旁边。那是公沙伊家的牛圈,它的外边围绕着栅栏。那里有一棵合欢树。在这棵树下,每周开放一天集市。那时候,公沙伊的一家还没有住在这里。现在他们家祈祷室所在的那个地方,当时只有一个用棕榈树叶搭成的棚子。
现在这里的这棵无花果树已把它的手臂伸进了我的细胞里;它的根部犹如细长坚硬的手指一样,把我那颗破碎的石心拢在一起。那时候它还只是一棵小小的树苗。但是它很快地抬起了缀满娇嫩绿叶的树冠。每当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它那枝叶的阴影就在我的身上整天地戏耍;它那新生的须根,就像婴儿的手指一样,在抚摸着我的胸脯。要是有人摘掉它的一片叶子,我也会感到心疼的。
当时虽然我的年岁已经不小,但是看上去我还相当笔直。今天我的脊柱已经折断,就像圣贤阿什达瓦克罗[3]一样,弯腰驼背了;在许多地方,出现了如同皱纹似的深深的裂缝;在我的腹部的洞穴里,世界上的青蛙都可以栖息、冬眠,但是当时我并不是这副模样。在我的左手附近也没有这两堆碎砖头。在那里的一个洞穴,栖息过一只燕子。每当早晨一醒来,它就舞动着那鱼尾似的双尾,鸣叫着向天空飞去。这时候我就知道,库苏姆该到河边来了。
我现在讲述的这个姑娘,她的同伴们都叫她库苏姆。我觉得库苏姆就是她的名字。当库苏姆纤细的身影映在水中的时候,我就十分希望能把这身影留住,把这身影刻在我的石阶上;这样的身影简直就是一种美景。每当她踏步在我的石阶上,她那四只脚镯就叮当作声,这时候我身边的水草好像也在翩翩起舞。库苏姆并不喜欢过多地玩耍、聊天或戏闹,然而令人惊疑的是,她的女伴并不比别的姑娘少。没有她,顽皮的姑娘们就会感到寂寞。有人管她叫古稀,有人管她叫库什,也有人管她叫拉古稀,而她的妈妈叫她库什米。我常常看见库苏姆坐在河边。她的心仿佛与这河水结下了某种特殊的缘分。她十分热爱这河水。
但是后来我再也没有看到库苏姆。普崩和绍尔诺时常来到河边哭泣。我听说,她们的古稀——库什——拉古稀被接到婆家去了。我还听说,她所去的那个地方没有恒河。那里的人们、房舍、道路、河边的台阶,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而她就像一株荷花,被人们移植到陆地上了。
我渐渐忘却了库苏姆。一年过去了,到河边台阶上来的姑娘们,已不再更多地谈论库苏姆。一天黄昏,一双久已为我熟悉的脚仿佛突然踏上了我的身躯。我似乎觉得,这是库苏姆的脚。的确是呀,但是我已经听不到脚镯的响声,她的那双脚也没有奏出乐曲。长期来,我总是同时感觉到库苏姆双脚的触摸和她那脚镯的响声——可是,今天却突然听不到她那脚镯的声音。因此,在这黄昏时刻,河水好像在呜咽,风在拂弄着芒果树的枝叶,悲悲楚楚,凄凄切切。
库苏姆成了寡妇。我听说,她的丈夫在外地工作;她和丈夫在一起只生活了一两天,尔后她就再也没有见到她的丈夫。她从一封信里得知,她的丈夫死了,她当时只有八岁。库苏姆擦去头上的朱砂发缝线,摘掉首饰,又回到了恒河边上的家乡。但是,她在这里再也没有见到她的女友。普崩、绍尔诺、奥莫拉都已经出嫁。只有绍罗特还在,但是我听说阿格拉哈扬月她也要结婚。现在只剩下库苏姆一个人了。她把头伏在两个膝盖上,在我的台阶上默默地坐着。我仿佛感到,河里的波涛都一起举出手来,向她呼叫:“古稀——库什——拉古稀!”
库苏姆一天比一天显得更加俊美和充满青春活力,就像雨季开始的时候恒河一天比一天显得更加丰满一样。但是,她那淡素的服装,忧郁的面容和悠闲的表情,给她的青春罩上了一层阴影,使得一般的人看不见她那充满青春的美。仿佛没有人发现库苏姆已经长大,就连我也没有注意。库苏姆在我的心目中永远是个小姑娘。她的脚镯确实没有了,但是每当她行走的时候,我就好像听到了她那脚镯声。就这样, 一晃十年过去了,村里人似乎谁也没有发觉她长大了。
那一年的帕德拉月的最后一天,就像你们所看到的今天一样。那一天的早晨,你们的曾祖母们起来后,看到了就像今天这样的温柔的阳光。于是她们披上头巾,提着水罐,经过洒满晨光的草地,经过高低不平的村中土路,谈笑风生地来到我的身旁。那时候,她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你们将来会降生。这正如你们也无法想到,你们的祖母们从前也曾经有过娱乐玩耍的日月一样;那时节也和今天一样,到处充满着生机。在她们年轻的心里,也有欢乐和忧伤,有时也会心潮起伏,翻滚激荡。可是在今天这个秋季,她们已经不在了,她们的悲欢已经消逝。像今天这样欢乐的阳光、明媚的秋日美景,她们当然也是想象不到的。
那一天早晨,北风第一次习习地吹来,缀满花朵的槐树将一朵朵花儿抛撒到我的身上。在我的石阶上,凝聚了一串串露珠。就在那天早晨,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位年轻的苦行者。他皮肤白皙,身材细高,容貌俊美;他就在我对面的那座湿婆庙里住了下来。苦行者到来的消息,传遍了全村。姑娘们放下水罐,来到庙里,向这位圣贤致敬。
来的人一天天多起来。这位苦行者仪表堂堂,待人彬彬有礼;他看见孩子,就把他们抱在怀里;母亲们来了,他就询问她们的家务。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赢得了妇女们的尊敬。男人们也经常来他这里。他有时候诵读《薄伽梵书》,有时候宣讲《薄伽梵歌》,有时候坐在庙里,探讨各种经典。有人到他这里来请教,有人来求符咒,有人来探求治病的药方。姑娘们来到河边台阶上,常常议论说:“哎呀,他有多美呀!简直就像湿婆大仙亲自下凡,来到了这座庙里。”
每天清晨,在太阳升起之前,苦行者站在恒河的水中,面向启明星,用缓慢深沉的语调进行晨祷。每当这时候,我就听不到河水的絮语。每天听着他那晨祷的声音,恒河东岸的天边就升起红日,殷红的霞光映着朵朵彩云,黑暗就像含苞待放的花蕾的一层外皮,慢慢地绽开,向四面退去;而那鲜花般的红色霞光,一点儿一点儿地染红了天池。我觉得,这个伟大人物立在恒河水中,凝望着东方,在念颂着一种伟大的咒语。随着这咒语的每一个字的涌出,那黑夜巫婆的妖术也就跟着失灵,月亮、星辰就会西坠,太阳就在东方冉冉升起,世界的舞台也就发生了变化。他简直是一位具有魔力的人物!沐浴之后,苦行者拖着他那高高的、犹如祭祀火焰般的、熠熠闪光的、圣洁的身躯,从水里走出来,水珠从他的头发上滴落下来。在晨光照耀下,他的全身都在闪烁着光辉。
就这样,几个月过去了。在杰特拉月,有一天发生了日食;这一天很多人都来到恒河里进行沐浴。合欢树下开设了大集。人们借此机会来这里,也想看一看这位苦行者。从库苏姆家所住的那个村子也来了很多姑娘。
早晨,苦行者坐在我的台阶上,在诵读圣典。一个姑娘看见他后,忽然拍着另一个姑娘的肩膀说:“喂,他就是我们村里库苏姆的丈夫。”
这个姑娘用两只手指把面纱微微拉开一道缝,看了一下说:“我的天哪!真是他呀!他是我们村里查杜久家里的少爷。”
第三个姑娘没有更多地卖弄自己的面纱,她说:“可不是嘛,前额、鼻子、眼睛,一点不差!”
第四个姑娘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就一边叹息着把水罐灌满水,一边说道:“哎,他不是死了吗?难道他还会复活?库苏姆怎么这样苦命呀!”
当时有的说:“他没有这么长的胡子!”
有的说:“他没有这么瘦呀!”
有的说:“仿佛他也没有这么高。”
就这样,她们没有得出一致的看法,也不可能得出一致的看法。
村里的人都看见了这个苦行者,只有库苏姆没有看见他。因为到这里来的人太多,所以库苏姆就没有到我这里来。一天黄昏,她看到月亮升起来,大概想起了我们旧日的友情。
当时河边台阶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蟋蟀在不停地叫着。庙里的钟锣刚刚敲过,它那最后一声的余波,宛如幽灵,在河对岸的阴暗的树林中回荡,并且渐渐减弱。月光皎洁,潮水呜咽,库苏姆坐在那里,把自己的身影洒在我的身上。微风习习,草木寂寂。在库苏姆的面前,是洒满月光的宽阔的恒河;在库苏姆的背后,在周围的灌木丛中,在花草树木上,在庙宇的阴影里,在残垣断壁上,在池塘的岸边,在棕榈树的林中,黑暗用衣襟遮住自己的头和身,静静地坐着。蝙蝠在七叶树的枝杈上轻轻摇荡,猫头鹰在庙的尖顶上哭泣,从人们的住宅附近,偶尔传来豺狼的几声嗥叫,然后又万籁俱寂。
苦行者从庙里慢慢地走出来。他来到河边,走下几个台阶,看见一个女子单独地坐在那里,于是就想转身离去。就在这时候,库苏姆突然抬起头来,向后望去。
纱丽从她头上滑落下来。她抬起头来,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就像一朵仰首盛开的鲜花映着月光一样。在这一瞬间,两个人的目光相遇了。他们仿佛是在互相辨认,好像他们前生彼此相识。
猫头鹰叫着从头上掠过。库苏姆听到这叫声感到恐惧,但她竭力克制自己。她用纱丽一端蒙住头,站起来,向苦行者行了触脚礼。
苦行者向她祝福,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一夜,他们再也没有说什么。库苏姆的家离这里不远,她慢慢地向自己的家中走去。那一夜,苦行者在我的台阶上坐了很久。最后,从东方升起的月亮已经西坠,苦行者的背影落到他自己的面前,这时候他才站起来,走进庙里。
从第二天起,我就看到,库苏姆每天都来向这位苦行者行触脚礼。每当他宣讲经典的时候,库苏姆就立在一旁聆听着。苦行者做完晨祷,就把库苏姆叫来,给她讲解有关宗教方面的问题。我不知道她是否全能听懂,但她却聚精会神地坐在那里默默静听。苦行者对她有什么吩咐,她都准确无误地去完成。每天她都到庙里来做事——在敬神方面坚持不懈。她采集鲜花供神,从恒河里汲水来洗刷庙堂。
她坐在我的台阶上,思考着苦行者给她讲述的一切。她的视野仿佛在慢慢地扩展,她的心胸也开阔了。她开始看到了前所未见的东西,开始听到了前所未闻的事情。笼罩在她沉静的脸上的一层忧郁的阴影已经消逝。每天早晨,当她满怀虔敬的心情,向这位苦行者行触脚礼的时候,她就像奉献在神仙面前的一朵被露水洗涤过的鲜花。她的全身都在焕发着一种优美的欢乐之光。
在冬季即将过去的时候,冷风还在劲吹;一天傍晚,忽然从南方吹来了一股春风,天际中的寒意完全消失。在过了很多天之后,村里又响起了竹笛,还可以听到歌声。船夫们驾船顺流而下,他们停下桨,唱起了黑天的赞歌。鸟儿在树枝间跳来跳去,突然欢快地互相呼叫起来。春天就这样降临了。
一接触春风,我这颗石头心也好像一点一点焕发了青春;我的内心充满了这种新的青春激情。仿佛我的蔓藤也开满了花朵。在这段时间,我再没有看到库苏姆。她没有再来庙里,也没到河边来,也没看到她在苦行者的身边。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过了一些日子,一天傍晚,库苏姆又在我的台阶上和苦行者见面了。
库苏姆低着头,说道:“师尊,是您叫我来的吗?”
“是的,我怎么见不到你?现在你怎么这样不热心敬神?”
库苏姆沉默不语。
“请把你的心事告诉我。”
库苏姆把脸微微偏过去,说道:“师尊,我是个有罪的人,所以我才不敢再像以前那样热心敬神。”
苦行者用十分柔和的语调说:“库苏姆,我知道,你的心里很不平静。”
库苏姆感到十分惊奇。她大概在想:“我真没料到,苦行者会知道我的心事。”她两眼噙着泪水,用纱丽遮住脸,坐在苦行者的脚下痛哭起来。
苦行者离开她一些,说道:“把你的不安都告诉我,我会指给你一条走向安静的路。”
库苏姆用坚定而虔敬的声调述说着,但是有时停顿,有时哽咽。她说:“您既然吩咐,那我就告诉您。不过,我可能说不太清楚,但是我感到,您心里会明白这一切的。师尊,有一个人,我敬重他,崇拜他,如同神灵,我的心里充满了这种崇敬的欢乐。可是一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 仿佛梦见他是我心灵的主人。他坐在一个薄古尔树林里,用左手拉着我的右手,向我倾诉爱情。我当时并没感到这是不可能的,也不觉得惊奇。我醒了之后,梦境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子里。第二天,当我看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已不像以前那个样子。我的心幕上经常出现那次梦境。由于恐惧,我就远远地避开他,可是那个梦境却总是缠着我。从此我的心就再也不得宁静——我的一切都变得暗淡无光。”
当库苏姆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讲述这些话的时候,我觉察到,苦行者使劲用他的右脚踩着我的石阶。
库苏姆的话讲完后,苦行者说道:“你应当告诉我,你梦见的那个人是谁。”
库苏姆双手合十地回答道:“这我不能说。”
苦行者说:“为了你的幸福我才问你。他是谁,你要明确地告诉我。”
库苏姆用力擦着自己那双温柔的小手,然后双手合十地问道:“一定要说出他是谁吗?”
苦行者回答道:“是的,一定要告诉我。”
库苏姆立即说道:“师尊,他就是你呀。”
她自己的话传到她自己的耳朵里,她就失去了知觉,倒在我那坚硬的怀里。苦行者犹如一尊石像,呆呆地站在那儿。
库苏姆恢复知觉后,就坐起来,这时苦行者慢悠悠地说:“我吩咐你的一切,你都做了;我还要吩咐你一件事,你也应当做到。我今天就要离开这里,我们不应当再见面了。你应当把我忘记。告诉我,你能做到吗?”库苏姆站起来,望着苦行者的脸,用缓慢的语调说:“师尊,我能做到。”
苦行者说:“那么,我走了。”
库苏姆什么也没说,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抓起他脚上的尘土放在自己的头上。苦行者走了。
库苏姆说:“他吩咐我把他忘记。”说完,她就慢慢地走进恒河的水里。
从小她就生活在这河岸上,在这休息的时候,如果不是这河水伸出手来,把她拉入自己的怀抱,那么还有谁来拉她呢?月亮已经下山,夜一片漆黑。我听到了河水在絮语,可是我一句也听不懂。风在黑暗中呼呼地刮着;为了不让人们看见任何东西,它仿佛想要一口气吹灭天上的星辰似的。
经常在我的怀里玩耍的库苏姆,今天结束了玩耍,离开我的怀抱走了。她到哪里去了,我无法知道。
(孟历)一二九一年加尔迪克月
(1884年10~11月)
(董友忱 译)
赏 析
《河边台阶的诉说》是泰戈尔短篇小说的成名作。
小说采用拟人化的手法,让恒河边上的台阶如老祖母般絮絮地低语,述说它看到、听到、见到的人和事。
“如果把发生的事情都印在石头上,那么,你就可以在我的每一个台阶上读到许多昔日的故事。你如果想听过去的故事,那就请你坐到我的台阶上来;只要你侧耳细听这潺潺的流水,你就可以听到过去无数动人的故事。”河边的台阶吹拂着清晨“清爽而清新的和风”,见到过“颜色犹如纯金和强巴花一样橙黄”的秋日阳光,看着丘克罗波尔迪家里的老太太的姥姥和她的女儿在恒河边汲水、嬉戏。河边的台阶娓娓道来,为我们讲述了库苏姆的故事。
库苏姆八岁时结婚,婚后只和丈夫生活了一两天,便从一封信中得知她的丈夫死了。库苏姆回到娘家,此时踏上河边台阶的库苏姆,脚步声再也奏不出乐曲。岁月荏苒,十年过去了,正当妙龄的库苏姆越来越美丽,可她始终忧郁、不快乐,美好的青春年华被罩上了层层阴影。一位苦行者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自从黄昏在河边偶遇苦行者后,库苏姆每天都到湿婆庙里向苦行者行触脚礼,聆听苦行者宣讲经典,悉心地完成苦行者的任何吩咐。几个月后,库苏姆突然再也不到庙里来了。苦行者将她约到河边询问。库苏姆向苦行者讲述了自己的梦境,梦境中有个人对她倾诉着爱恋,在苦行者的再三追问下,库苏姆说出那个人就是她崇敬的师尊——苦行者。苦行者听后离开了,而库苏姆则“慢慢地走进了恒河的水里”。
这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故事,库苏姆为何选择了死亡?纯粹只是因为苦行者的拒绝吗?库苏姆与苦行者是什么关系呢?河边的台阶没有挑明,但却通过他人的议论和两位主人公的行为表现给出了答案:
先是库苏姆家那个村的四个姑娘第一次见到苦行者后对他的议论: 第一个姑娘说:“喂,他就是我们村里库苏姆的丈夫!”第二个姑娘说:“我的天哪!真是他呀!他是我们村里查杜久家里的少爷。”第三个姑娘说:“可不是嘛,前额、鼻子、眼睛,一点不差!”第四个姑娘甚至都没看他一眼,就叹息着说道:“哎,他不是死了吗?难道他还会复活?库苏姆怎么这样苦命呀!”除了最后一个姑娘,前面三人都做了肯定的回答,用了这些字眼儿:“就是”、“真是”、“一点不差”。显而易见,这些判断都十分肯定,确信无疑。当然有人也有不同的看法。有的说:“他没有这么长的胡子!”有的说:“他没有这么瘦呀!”有的说:“仿佛他也没有这么高。”这几句话表面上看来是对前面姑娘们判断的否定,实际上恰恰相反,这些话从反面更加证实了苦行者就是库苏姆的丈夫。因为胡子的长短、身材的胖瘦,身高的变化都会随着岁月而改变,而人的前额、鼻子、眼睛等五官则不会有明显的变化。
男女主人公在台阶上第一次见面时俩人的表现更证实了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他们的目光相遇,“仿佛在互相辨认,好像他们前生彼此相识”。库苏姆向苦行者行了触脚礼,苦行者向她祝福,询问了她的名字,“那一夜,他们再也没有说什么”。库苏姆“慢慢地向自己的家里走去”。而苦行者在河边的台阶上坐了很久,直到东方发白,他才回到庙里。一个是慢慢离去,一个是久久盘桓,可见两个人的心都有所触动。库苏姆也许认出了自己的丈夫,也许没有。毕竟结婚时她只是个八岁的孩子,而且与丈夫在一起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两天。而苦行者呢?当他知道库苏姆的名字之后,两人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结婚时,苦行者的年龄不详,但至少比库苏姆要大些,因为按照印度教经典《摩奴法典》的规定,“三十岁的男子应同十二岁幼女结婚,二十四岁的男子应同八岁的幼女结婚”。正因为他知道了眼前这个年轻美丽女子竟是自己的妻子,所以才会在河边长坐,彻夜不眠,他的心中定然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河边的台阶不是全知全能的,他只是个旁观者,只能为我们讲述他的所见、所感,无法窥探到苦行者的所有经历和他的感情,而这给我们留下了无数揣测和想象的空间。
最后一次见面时,库苏姆对苦行者流泪哽咽着诉说爱情之梦,苦行者竟残忍地告诉库苏姆忘记自己,再次不顾而去,粉碎了她的美好希冀。被逼入绝境,感到人生无望的库苏姆只有走向死亡的深渊。
谁是凶手?谁毁掉了如鲜花般美丽的生命呢?
童婚!苦行!
《摩奴法典》中教诲父亲,“女儿要在8至12岁完婚”,女孩早嫁是父母神圣的宗教义务和基本职责。如果父母没有及时地把女儿嫁出去,就要“丧失对她的所有权”,被认为触犯了宗教忌讳。如果女孩到10岁还没结婚,她的父母兄弟就要遭到进地狱的厄运。因此,童婚成为印度教徒一生中的基本义务之一,成为印度人婚姻中根深蒂固的传统陋习。一个成年男人与一个仅有8岁、稚气未脱的小孩子是很难有幸福的婚姻生活的,这或许可以解释苦行者离家出走的原因。正是因为苦行者对童婚不满,谎称已经死亡,才使库苏姆成为寡妇,从此远离了快乐,陷入悲惨的生活境地。
当然,苦行者的两次离开还有另外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为了修行,为了坚持苦行。苦行,也是泰戈尔这篇小说中的重要批判对象。
印度教教义中,人生的最大目的就是获得自我解脱,达到与梵合一,即“梵我一如”。如何达到解脱呢?通过刻苦的修行,克制肉体或心理欲望,摆脱对一切有情的爱,抛弃一切执著。库苏姆的丈夫去修行,可他心里或许还是无法完全放下情爱。十年之后,他回到了库苏姆家的村子。苦行者认出了他守寡十年的妻子,但他缄口不语,绝口不提,将这个秘密埋在心底。苦行者的到来唤醒了库苏姆身上沉寂多年的情感,她渴望砸碎寡妇身上沉重的枷锁。苦行者心中怀着秘密教导着库苏姆,扩展她的视野,开阔她的心胸,或许是想弥补自己的过错。十年前,为了修行云游,苦行者抛弃了新婚的妻子离家出走。十年后,当他们相遇,库苏姆将自己的爱情奉献在苦行者面前时,他害怕了,内心挣扎着,用右脚使劲儿踩台阶。他退缩了,再次选择了欺骗,将库苏姆推向毁灭的深渊。
整篇小说语言朴素优美,叙事手法别致清新,细节描写细腻动人,在表现人物心理和人物关系方面含蓄隽永。在小说结尾写道:“经常在我的怀里玩耍的库苏姆,今天结束了玩耍,离开我的怀抱走了。她到哪里去了,我无法知道。”这看似平淡的语句,耐人寻味,发人深思,让人唏嘘不已。
(杨晓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