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阿米德是一位青年律师,从牛津大学毕业,又具有加尔各答大学文学学士学位,父亲还给他留下一大笔遗产。他经常化名在一些私人聚会上朗诵自己的诗作,并大肆贬低泰戈尔。他在一个寂静的避暑山区——西郎山,因车祸而与一位名叫拉芭诺的家庭女教师相识了。两人一见钟情,坠入爱河。阿米德于是就在西郎山拉芭诺从事家教的地方住了下来。在朱格玛雅的撮合下,拉芭诺答应了阿米德的求婚。阿米德要结婚的消息传回家乡,两个妹妹西西和丽西觉得不可思议,决定前去阻止哥哥的愚蠢行为。她们根本瞧不起拉芭诺,而拉芭诺也慢慢发现,阿米德爱的其实不是她本人,而是他用自己的梦幻构织出来的一个理想的情人。于是,她及时解除婚约和他分手了。而阿米德也回到加尔各答的家,与曾在牛津大学相恋的一位女子结了婚。拉芭诺也回到自己的家,计划与曾经的恋人结婚,并写了一封信给阿米德,告知他自己即将结婚的消息,并附上一首诗,表明他们在西郎山的美好时光将永远记在她的心里。
作品选录
九、 搬 家
起初,大家都认定,阿米德在半个月之内就会返回加尔各答,纳兰· 米蒂甚至打赌说,超不过一个星期,他准会回来。但是,过了一个月,又过了一个月,返回的迹象一点儿都没有。在西郎租住的房子期限已过,朗布尔的一个地主租住了那间房子。经过一番寻找,终于在朱格玛雅家附近找到了另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可能住过一个放牛娃,也可能住过一个花匠,后来,一个小职员买下了这间房子,并稍加修缮,使它有了点儿模样。那个小职员死后,他的遗孀就把这间房子出租了。由于窗子和门都很窄小,屋内光线灰暗,空气也不流通。在下雨天,雨水会从很多小洞流进屋里。
有一天,朱格玛雅看到这间房子的惨状,大为惊讶。她说:“孩子,你这是在拿自己做什么试验呢?”
阿米德回答说:“乌玛女神通过绝食来修行,到最后,她甚至连树叶都不吃了。我是通过不使用家具来修行的,我不使用床铺,不使用桌椅,最后变成家徒四壁。乌玛女神在喜马拉雅山上修行,而我则在西郎山上修行。一个是新娘追求新郎,一个是新郎追求新娘。媒人是纳拉德,这里的媒人是姨妈。假如迦梨陀娑由于某种原因最终不能赶到这里,没有办法,我也必须尽我的全力完成他的工作。”
阿米德是笑嘻嘻地说这番话的,但这些话却使朱格玛雅感到悲伤。她差一点儿就说出来了,来我们家住吧,但她又想,老天既然做出了这种安排,如果我们再多管的话,事情反而会变得更复杂。她从自己家里拿了一些东西给阿米德用,同时,她对这个倒霉的人更增加了几分怜悯。她一遍又一遍地对拉芭诺说:“孩子,你的心别像石头那么硬了。”
一天,一场大雨过后,朱格玛雅去了阿米德那儿,看看他的情况怎么样。一进门就看到,在一个摇摇晃晃、四条腿的桌子底下铺着的一条毯子上面,阿米德独自坐着,在阅读英文书。看到屋子里到处都是漏雨留下的痕迹,他只好躲在桌子底下,把双腿伸开坐着。起初,他还觉得好笑,后来就开始阅读诗集了,但心已飞向了朱格玛雅家,可又出不去。在加尔各答,他买了一件十分昂贵的雨衣,在那里一点都用不着,而这个地方却用得上,可是他来的时候又忘记把它带来了。伞倒是带了一把,但是,不知什么时候把它放在什么地方了,要不就是把它忘在那棵老雪松下面了。朱格玛雅一进屋就说:“阿米德,这是怎么啦?”
阿米德匆匆忙忙从桌子底下爬出来说:“我的房子今天开始说胡话了,情况跟我差不多。”
“说胡话?”
“也就是说,我这房子的房顶就像整个印度一样,各个地方之间的关系就像一盘散沙,所以,一下雨,屋子里就会积满雨水,外面如果狂风大作,屋子里也会感觉到风声鹤唳。为了表示抗议,我在头顶上搭了一个台子,这充分证明,在这间房子治理不善的情况下,我仍然能够不受干扰地实行自治。政治上的这个基本原则在这里得到了体现。”
“你说说,这个基本原则是什么?”
“这个基本原则是,有房子的人如果不住在自己家里,那么他的势力再大也没用,而那些租住别人房子的穷人的状况无论如何比那些不住在自己家里的人好得多。”
今天,朱格玛雅对拉芭诺很是气恼。她对阿米德越是深深地怜爱,在她的心目中,阿米德的高大形象越是清晰地显现出来。“这么有学识,这么聪明,这么高学历,而心地却是那么质朴。说起话来,有条不紊。看他的模样,在我的眼里,他比拉芭诺漂亮得多。拉芭诺的运气真好,阿米德不知受了哪个星辰的诱惑爱上了她。对于这么优秀的男孩,拉芭诺却这样地伤害他,动不动就说,她不结婚,就像是一位女皇一样,她还折箭发誓,谁能容忍这种傲慢呢?这个鲁莽的女孩总有一天会后悔得哭鼻子的。”
有一次,朱格玛雅想,把阿米德拉上汽车,带到自己家里去,后来不知又想起什么,于是说道:“孩子,你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回到家,朱格玛雅看到,拉芭诺在自己房间的沙发上斜靠着身子,腿上盖着披巾,正在阅读高尔基的《母亲》那本书。看见她这种舒适懒散的样子,她更加生气了。
她说:“走,我们出去走走。”
拉芭诺说:“妈妈,今天,我不想出去。”
朱格玛雅其实并不清楚,拉芭诺正是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才读这本书的。吃完午饭后,整个中午的时间,她心中都在默默地等待,阿米德什么时候能来,心里一直在说,他是不是已经来了。外面狂风大作,松树在暴风中摇曳,在瓢泼大雨中形成的水流奔腾向前,似乎在与自己有限的生命拼命赛跑。在拉芭诺的心中,有一个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那就是,排除一切干扰,丢掉一切犹豫,今天就抓住阿米德的双手,对他说,生生世世,我都是属于你的。此时,说这个话并非难事。今天,整个天空都变得疯狂了,谁也听不清楚,它发出的是什么吼声,它的怒吼声在森林中发出回响,笼罩在雨幕中的群山屹立着洗耳恭听。但愿有人也能像群山一样,以他们宽阔的胸怀,聚精会神地聆听拉芭诺的心语。但是,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谁也没有来。说出心里话的最佳时刻已经错过。在那之后,即使有人来了,要说的话也没有了,心中又会生出犹豫,到那时,跳着疯狂舞步的神灵们的劝诫声也会在空气中消失。时间年复一年地过去,突然,在某一天的某一时刻,神灵的旨意降临人间,敲打大门,那时,如果找不到打开大门的钥匙,那么,就永远也不会产生说出真实想法的神奇力量了。就在神灵的旨意降临人间的那一天,我将向全世界宣布,你们听着,我爱他,我爱他。这个声音犹如漂洋过海的小鸟从很远的地方飞来,已经飞行了很多天。我心中的守护神为了这句话已经等得太久了。今天,这句话触动了我的整个生活,我的整个世界变得真切起来。拉芭诺把脸埋在枕头里,不知在对谁说着,太真切了,太真切了,没有比这个再真实可信的了。
时间慢慢地过去,客人并没有来。在等待的重压下,拉芭诺内心感到十分沉痛,她来到了走廊,飞漂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她的衣服。而后,一种深深的惆怅笼罩着她的心,她感到失望极了。她觉得,在她的生命中,那个燃烧的东西,只是闪了一下亮光,随即就熄灭了,前面是漆黑一团。把阿米德作为她内心的真实存在,能够完全接受他的勇气已经荡然无存。就在不久之前她心中产生的那种强烈愿望也变得疲惫不堪。她长时间地保持缄默,最后从桌子上拿起了一本书,开始专心读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沉浸到故事情节中,完全忘却了自己。
正在此时,朱格玛雅叫她出去散散步,但她表示不感兴趣。
朱格玛雅拿过一把椅子坐到了拉芭诺的面前,用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着她的面庞说:“拉芭诺,你对我说实话,你真的爱阿米德吗?”
拉芭诺急忙坐直了身子说:“妈妈,您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如果你不爱他,你为什么不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呢?你怎么这么残忍呢?如果你不想要他,就不要抓住他不放。”
拉芭诺内心很不平静,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刚刚看了他的惨状回来,心都要碎了。他究竟为了谁,才像一个乞丐一样流落在这里。你难道一点儿都不认为,像他这样的男孩喜欢的女孩该是多么的幸运啊!”
拉芭诺清了一下自己发紧的嗓子说:“妈妈,您问我有关爱情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我简直找不出来,有比我更懂得爱情的人,我可以为爱情而生,我可以为爱情而死。以往的我长期不为人所知。从现在起,我要有一个新的开端,它是没有结尾的。在我的内心里有多少秘密,这我怎么能告诉别人呢,而其他人又怎么能了解呢?”
朱格玛雅一下子呆住了。在她眼中,拉芭诺一向是一个十分文静的姑娘,这么多年以来,她那如此不可抑制的激情到底隐藏在什么地方?她小声地说:“我的孩子,不要再压抑自己了。阿米德在黑暗中一直在寻找你,把你自己的心里话完完全全向他直说吧,一点儿都不要畏惧。如果你能把你心中点燃的亮光照到他身上,那么,他就什么都有了。孩子,走吧,现在就跟我走。”
两个人一起来到了阿米德的住处。
十、 第二桩修行
那时候,阿米德正把一沓报纸铺在潮湿的椅子上坐着,桌子上放了一大摞白纸,他正在奋笔疾书,开始撰写他的自传。如果有人问,他会说,在此时此刻,他的生命突然显现出色彩缤纷的风采,如同雨后翌日清晨的西郎山。在那天,他懂得了自己存在的价值,此番感受他不吐不快。阿米德说,一般人死了以后有人为他作传,一方面说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另一方面又说他还活在人们的心里。阿米德的想法是,当他住在西郎的时候,一方面,他已经死去,他的过去就如同海市蜃楼一样消失了;但另一方面,他依旧活在人们心中,在逝去的黑暗中,又闪现出耀眼的光芒,这个光芒闪现的过程应当记录下来。因为,世界上只有极少数的人才能有这样的好运气,他们就像在山洞里筑窝的蝙蝠一样,从出生到死亡,一直都生活在黑暗之中。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风已经停了,空中的黑云也慢慢地散开了。
阿米德站起来说:“姨妈,这就是您的不对了。”
“孩子,为什么,我做什么了?”
“我这一点儿准备都没有,拉芭诺小姐会怎么想啊!”
“也应该让拉芭诺小姐好好想想了,应该知道的,就应该让她知道。对此,阿米德先生又何必这么担忧呢?”
“有钱人家的财富是小姐们看得到的,而像我这样的穷光蛋的窘况只有您——我的姨妈可以告诉别人。”
“孩子,你干吗要分这么清呢?”
“我就是这么想的。有钱人希冀更多的财富,而作为穷困潦倒的人只是乞求祝福。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拉芭诺小姐们激活了财富,而姨妈们带给人们的是祝福。”
“阿米德,你可以同时得到小姐和姨妈,你大可不必掩饰你的贫穷。”
“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使用诗人的语言。为了把我在散文里的意思表达清楚,就要使用带韵律的语言。麦修·尼尔纳德[1]称诗歌是‘对生活的批评’。我打算修正一下他的话,改作诗歌是‘对生活的解释’。我要事先声明,下面我要朗诵的诗歌,并不是任何诗圣的作品。
对于全心全意渴求的东西,
不要空手去索取,
不要满含热泪地去上门乞求。
“您想想看,爱情是追求完美的,它渴望的肯定不要穷人的乞讨。神明怜爱他们的崇拜者时,就会降临人间,接受他们的供奉。
只有在宝石串成的花环送达之时,
新郎新娘交换花环的仪式才能开始,
在一尘不染的大道旁,
你会为你的女神铺上宝座吗?
“正因为如此,我刚才还再说,小姐们都得斟酌斟酌才能进我的家门。我没有任何铺的东西,让我拿什么铺哇?难道用这些湿乎乎的报纸?如今,我最怕见到编辑记者们的墨迹。诗人说,当生活的杯子里面的水溢出时,我们才会邀请该邀请的人,我们绝不会邀请他们来分担我们的饥渴。
在恰特拉月的花园里,
鲜花怒放,
快把你的情侣,
拥在自己怀中,
在暗暗黑夜中,
无数盏灯会发出耀眼的光芒。
“在姨妈的怀中,在人生的起始阶段,人们进行的第一个修行就是忍受贫困,这是赤裸裸的苦行僧式的修行。在这间陋室中,我能够进行艰苦的修行活动。我已经决定,给这个陋室起名为‘姨妈别墅’。”
朱格玛雅说:“孩子,人生的第二个修行是获得财富的修行,是为了得到意中人的爱情修行。即使在这个陋室中,这个修行也不会被潮湿的报纸掩盖。你说,你没有找到心上人,这是自欺欺人。你心里一定清楚,你已经得到了心上人。”
说着,朱格玛雅把拉芭诺拉到阿米德的身旁,把她的右手放到阿米德的右手上。然后,她解下了拉芭诺脖子上的金项链,用它把他们二人的右手拴在了一起,说道:“祝你们白头到老。”
阿米德和拉芭诺二人一起向朱格玛雅行了触脚礼。朱格玛雅对他们说:“你们先坐一会儿,我上花园给你们摘些花儿来。”
说完,朱格玛雅就坐上车采花去了。阿米德和拉芭诺紧挨着坐在木床上,好半天,谁也不说一句话。猛然间,拉芭诺抬起头注视着阿米德的脸,轻声地说:“今天,你怎么没去我那儿呀?”
阿米德答道:“不去的原因实在不值一提,今天,我都不好意思把这个理由说出口。过去的任何书上都没有这样写过: 在下雨天,情人仅仅因为身边没有雨衣就不去赴自己心上人的约会。而恰恰相反,过去的书上载过情人为赴约会,不惜在深水中游过去的故事。当然,那是人们内心深处的历史,你认为,我难道不会也像那个情人一样游泳横跨过大海吗?我何时能够跨过那无边无尽的海洋啊?”
我们要去的目的地,
是水手们都不敢去的地方,
即使人船遭到大海的吞食,
我们也无所畏惧。
“包娜,今天,你一直在等着我吗?”
“是的,米塔,今天一整天,我都把雨声当成了你的脚步声。我也不能断定,你是从多么遥远的地方赶来。最终,你还是闯进了我的生活。”
“包娜,这么多天以来,在我的生活中,一直存在着一个对你不了解的黑洞,那是最为丑陋的东西。如今,这个黑洞已经被填平,它上面闪着耀眼的光芒,把整个天空都照亮了,那正成为最美丽的东西。现在我这样喋喋不休地说这些话,恰似生命之湖发出的涛声,谁又能阻挡得住呢?”
“米塔,今天一整天你都在干什么?”
“在我的心灵深处,一直闪现着你沉默无语的影像。我想对你说点什么,但不知说什么好。天上下着雨,而我只是不停地叨念着,赐给我语言吧,赐给我语言吧。”
它是那么神秘,
又是那么充满欢乐。
我已经了解了它,
但又不能得到它。
它在轻轻松松地呼吸,
它发出了真诚的微笑,
它的生命比地球还要古老。
“没事儿,我总爱朗诵这些诗歌,还经常把别人的话冒充为自己的话。如果能配上曲子,我就原原本本地抄袭维达亚·布蒂[2]的《雨季歌》,并为它配曲。
维达亚·布蒂说,
没有毗湿奴神的庇护,
怎么度过这日日夜夜。
“‘离了她就不行’,如果我得不到她,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打发呀,我从什么地方才能找到表达这层意思的诗句呀。我常常仰面朝天,有时说,赐给我语言吧,有时又说,赐给我诗句吧。天神也不时地携带着语言和诗句下凡来,但是半路上往往认错人,随便就给了别人,也许就给了你们的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拉芭诺笑着说:“那些喜爱泰戈尔的人绝不会像你一样一遍又一遍地提起他。”
“包娜,我今天是不是太胡说八道了,我心中刮起了一阵瞎扯的湿季风。假如你收听天气预报,就会发现,每天不知道要降下多少疯狂的雨水。如果我要是在加尔各答的话,我一定会驾车带你直奔穆拉达巴德。你要是问我为什么带你去那儿,我什么理由也说不出来。洪水来临时,它会狂吼,会奔腾向前,它会笑着笑着把时间席卷而去。”
此时,朱格玛雅提了满满一篮子向日葵花进了屋。她说:“拉芭诺,你献上这些花祝福他吧。”
这个举动不是别的,只不过是一个姑娘通过某种仪式把内心的情感用形体语言表达出来的一种尝试,在他们二人的血液中,都有用形体语言表达心语的迫切愿望。
在今天的某个时刻,阿米德凑近拉芭诺的耳边悄声说道:“包娜,我想给你戴上一只戒指。”
拉芭诺说:“米塔,有这必要吗?”
“你把你的手交给了我,这里面包含了多么深的情意啊,对此,我思索不完。诗人们费尽笔墨描写他们心上人的姣美面庞,但是,女人们的手蕴含了多少心灵的暗示,在她们的手中,隐含着爱抚、侍奉、慈爱和不可言传的语言。像我说出的一句话一样,这只戒指将永远戴在你的手指上,这句话就是‘我得到了你’。我的这句话难道不会以金子般的语言和马尼克[3]的语言定格在你的手上?”
拉芭诺说:“那就照你说的办吧。”
阿米德说:“我在加尔各答给你定做。你说,你喜欢哪种宝石?”
“我不要宝石的,要珍珠的了。”
“那太好了,我也喜欢珍珠的。”
(石景武 译)
赏 析
这部小说作于1930年,被认为是泰戈尔晚期最优秀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产生的背景有点特别。20世纪20年代中期,一些青年作家全盘否定旧的文化传统,片面追求所谓的创作道路的革新,他们在杂志上发表文章,认为泰戈尔已经落伍,他的作品已经过时。他们与支持泰戈尔的人产生了争论,泰戈尔本人也先后写过文章阐述过自己的文学观点。但后来这场争论转入对泰戈尔的人身攻击的时候,泰戈尔写了《最后一首诗》。
《最后一首诗》一发表,立即受到广大青年读者的喜爱和欢迎,赢得评论界的好评。而对泰戈尔的批评和争论也偃旗息鼓了。小说的名字是由最后一章而来,因为拉芭诺最后给阿米德写的回信中说,她将与舒班拉尔成亲,同时附了一首诗。诗中写道:
不要为我伤心,
我有我的事业,
我有我的世界,
我的杯子没有空。
我会使虚幻变得充实,
我会永远坚持这个信念。
如果有谁痴情地等待过我,
那将是我永远的骄傲。
这里节选的是第九、第十两章,各有一个小标题——《搬家》、《第二桩修行》。作者写得非常精彩,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语言活泼有趣,如诗如画。
阿米德租到一间简陋的房子,逢雨便漏,环境极差,阿米德却苦中有乐,并不感觉到无聊无趣,反而是乐天知命的样子,静享独处的妙处。不过,阿米德之所以能享受到这个乐趣,是因为在心里有所思。思念的甜蜜使一切苦难都如不存在一般。甚至连朱格玛雅姨妈都看不下去了,他还津津有味地幽默起来,戏称自己是在进行第二种修行,即爱情修行。而此时的拉芭诺却坐在房间里,焦急地等待着阿米德的来到,“但是,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谁也没有来”。最终阿米德没有去,她失望极了,“觉得在她的生命中,那个燃烧的东西,只是闪了一下亮光,随即就熄灭了,前面是漆黑一团。把阿米德作为她内心的真实存在,能够完全接受他的勇气已经荡然无存”。一个在美丽地憧憬着,一个在失望地等待着,同一环境,两样心境。在朱格玛雅的串联下,拉芭诺对阿米德的误会消除,两人互表心迹,订下口头婚约。
这个片段写得浪漫而有诗意,雨景、陋室、阿米德在桌子底下读书,拉芭诺在焦急中等待,鲜活的画面,一一闪现在读者面前,而阿米德有趣的话语,又为这种浪漫的画面增添了新的幽默因子,使整个小说场景充满画意诗情。
与以往的长篇小说主题不同,宗教问题、种姓压迫、爱国运动等大背景下的人们生活场景及在此场景下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人物不见了,这部小说写的就是两个青年男女的一段短促的而又极富浪漫色彩的爱情故事,着重刻画的是不涉及社会及政治问题的个人内心世界的矛盾,变化无常的情绪和爱情纠葛带来的痛苦。阿米德才华横溢而自命不凡,对一切传统观念、道德规范嗤之以鼻,对名人作家全部采取否定态度。当他与拉芭诺偶遇时,被她天然的风姿、文雅的气质、丰富的学识和深沉的感情拨动了年轻的心弦。而本来因爱而逃避的拉芭诺初见阿米德时,也被他的翩翩风度、文化修养、锋芒毕露的才华重新点燃了她那被扑灭的爱的灯火。只是此前,阿米德和拉芭诺各有一段痛苦的恋情,都为了逃避而来西郎山。各自的这段痛苦的恋情又时时在心里跳出来,让他们胆战心惊,内心痛苦至极。最后两人的爱情迅速结束,又各自回归到原来的情感当中去。阿米德和拉芭诺的短暂的爱情,就好像发生在世外桃源一样,远离政治,远离种姓,远离宗教,一点不沾染世俗之气,纯洁得让人心颤。也许正因为这样,这部小说感动了千千万万的读者。
这部小说的主要人物也刻画得不错,不仅人物性格刻画得很好,而且注意到了人物性格与社会环境的关系,在人物心理的分析方面取得了很高的成就,特别是对阿米德和拉巴诺在规划婚后生活时的那些精彩的心理描写,达到了很高的水平。
然而小说获得高度评价的更为主要的原因,应该在于小说里诗与散文结合的诗化语言。就整部小说来看,可以说完全是一部优美的散文诗,其主要特点体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是情节的跳跃性比较大,宛如诗歌的韵律节奏。其次是注重不同场景的画面的描写,语言如诗如画,清新秀丽,如西郎山夜景、阿米德雨中读书的场景。再次是这部小说中的诗歌特别多。尽管在以前的长篇小说中,也有不少诗歌,如《王后市场》中的诗歌。但这部小说的诗歌,与《王后市场》里的完全不同,采用的是不用韵的、字句也长短不一的自由体形式。这种新形式,对泰戈尔本人以后的诗歌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这部小说是泰戈尔小说中散文诗色彩最浓的一部。
(杨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