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一个顶俩的吵架高手:麝月
提起宝玉的丫头,大多数人头一个想到的,不是袭人便是晴雯。袭人是贤惠无比,乃古今第一贤妻良母的典型;而晴雯呢,虽然性格乖张,但却个性十足,实为天下少有的可爱可怜之人。这的确没有错,但我们也不要忘了,在宝玉左右还有个麝月,麝月也是平儿和鸳鸯“追忆往昔”时提到过的,因此也算是个老资格。但她之所以经常被忽略,是因为她身旁的两盏灯太亮了,而她自己给人的印象又是没什么特色。其实我们如果仔细看看她,她还是很不错的。
麝月给人的第一个印象就是安守本分,服侍宝玉忠心耿耿,而且从来不惹是生非。
“开麝月之奁”那一回,宝玉从外面回来,看到屋里只有麝月一个人,便问她为什么不出去玩,麝月的回答是“都顽去了,这屋里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地下是火。那些老妈妈子们,老天拔地,伏侍一天,也该叫他们歇歇,小丫头子们也是伏侍了一天,这会子还不叫他们顽顽去。所以让他们都去罢,我在这里看着。”在别人都去玩耍时,能想到满屋子的灯火需要照看,此是负责;说“那一个病了”、又叫老妈妈们歇歇,此是体上;叫小丫头们也去玩玩,此是怜下。能有这样的胸心,的确是可佩。
晴雯撕扇子时,麝月说她是作孽——以她老老实实做人、塌塌实实做事的风格来说,她是理解不了晴雯那种乖劣脾气的。
发现坠儿的手脚时,平儿也是瞒着晴雯,而只告诉了麝月,都是因为她是比较温和。
这些事情,是晴雯难得做出来的。因此,麝月小姐曾得到过三个直接上司的很好的评价,这更是证明了她的这个性格是受欢迎的。宝玉说过麝月是“公然又是一个袭人”;王夫人在厌弃晴雯的时候,也把麝月跟袭人放在一起,说两个人“笨笨”的倒好,看看她对袭人的好感,便知道这位掌握着大观园总人事权的“高层”,对麝月也是很喜爱的;而后来袭人出嫁后,还叮嘱宝玉说“好歹留着麝月”(据脂批),可见她对麝月的信任。所以说,“开到荼縻花事了”,麝月后来成为姨娘,也就不是非常出人意料的事了。
但是,如果就此认为麝月就是袭人的影子,就未免误解了她的真实性格了;而且也太低估曹老先生塑造人物的神来之笔。她不是袭人的翻版,自然有她自己的个性。这个性便是:除了“袭人式”的作风外,她还有活泼甚至稍稍泼辣的一面,也就是说,她的性格就是界于袭人和晴雯之间;特别是她吵架的功夫,更属一流。
袭人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是大观园里公认的大贤人。这一是因为她自身性格如此,稳重老成;二则她早在与宝玉初试云雨情时,就“知贾母已将自己与了宝玉的”,既是如此,便要处处小心、时时留意为上,以至于后来的表现大有母仪怡红院之状。但是麝月呢,除了天生性格使然,就不必有另外的顾虑了。她不是怡红院的老大,所以不用在诸多细节上为人做表率;同时她又处于二人之下、众人之上的地位,所以她有机会有胆子表现出她活泼的一面。比如,一天早上起床,袭人跑来报告宝玉,里间几个人在耍笑,晴雯和麝月两人正按住芳官胳肢呢。宝玉进去看到麝月在那里抓芳官的肋肢,而她的穿戴是“红绫抹胸,披着一身旧衣”。和晴雯一起这样顽闹,又是袭人做不出来的。
可能正因为麝月相对于袭人和晴雯来说,有着“中性”的性格,用袭人的话来说就是,“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所以她就很适合吵架。在前八十回里,麝月吵架算做杰作的有三次。一次是排场坠儿她娘,两次是排场芳官的干娘,也就是春燕的娘。这两个婆子虽然从地位上来看都没有麝月高,但也有特点,那就是她们对“里面的”规矩不是很明白,“无知者无畏”,不明白规矩的人就不知道害怕,所以收拾这种人有时候更麻烦。但是这对于麝月来说,却是小菜。咱们先看看她是怎么排场她们的:
(1)坠儿她娘抠字眼说“宝玉”这个名字,你们几个丫头片子也敢随便叫?麝月顶她说:“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
(2)洗头时芳官的干娘欺负芳官,晴雯顶她的嘴她不服气,于是麝月说“你见前儿坠儿的娘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消闲了,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
(3)(此次在时间上早于第二次)春燕的娘因为“柳条事件”打春燕,袭人、宝玉出面都制止不了,后来麝月出来只说一句:“去把平儿给我们叫来!平儿不得闲就把林大娘叫了来。”便把那个婆子给震住了,而且还掉头回来说好话,真是她们几个的解气。
把麝月这三次吵架时用的关键句子放在一起看,是很有趣的,因为三次吵架虽然发生在不同时间、地点,但麝月的话中最能解决问题的那部分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搬权威,也可以用一个去掉感情色彩的词来说:狐假虎威。这也是麝月的吵架艺术之体现,也是她的战斗策略。第一次,她说宝玉的名字是老太太让叫的,这样一说,那婆子纵使有万般的不满,也难以启齿了。第二次,麝月又把老太太搬了出来,权威一到,什么问题都迎刃而解。第三次,麝月换了个权威,因为这次状况有些特殊,老太太可能不会管这样的事情,所以就改一下,去叫平儿或者林大娘;平儿和林大娘虽然比老太太的地位低多了,但她却是这些底层婆子最直接的人事主管,这时候搬出来,虽不是真佛,却比真佛还顶事呢!
其中,第三次还要有趣,因为在麝月之前,袭人已经骂了那婆子:“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还是买弄你女儿多,还是认真不知王法?”但这句话没起作用,那婆子反而说,我管我的女儿,管你屁事啊,而且我女儿现在这么坏,都是你们惯的!袭人一下子就没的说了。为什么?因为袭人的话就事论事,而且的确有插手别人家务事的嫌疑,而那“王法”两个字,又实在太抽象了,因此不顶用。麝月就不同了,直接把平儿搬来,管你那么多,你再在这里聒噪,撵你!这样一来,当然就把那婆子吓住了。就此可见,在吵架方面,袭人的确不比麝月厉害。
袭人比不上,晴雯也比不上。别看晴雯那么伶俐,她可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只管爆炸,却不管怎么炸,所以老是白炸。撵坠儿那回,坠儿她娘顶了晴雯一句,结果晴雯竟然“一发急红了脸”,在对手面前这样,就是没耐性,而且接下来干脆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这话听起来,真是有一股子孩子气;动气不动理,事情是难摆平的,所以最后还是麝月把婆子给降了。而洗头那回,晴雯也在麝月之前教训了春燕她娘一回,不过也被顶了,最后也是袭人把麝月叫来制伏了她。
那么,为什么刚才说麝月的吵架策略是去除了感情色彩的狐假虎威呢?因为在大观园里,善于吵架不但不是坏事,反而还是一项必不可少基本的生存技能。因为这里的人哪个都不是好惹的,在这样一个生态系统里面,弱者是要吃亏的。不要说普通丫头,就是第一层的主子小姐,不能吵架也过不舒坦。最不会吵架的主子,二木头迎春,连她奶嫂子在她跟前都想无理强三分,幸亏有绣桔等能吵的在身边保护着这个懦弱的主子,方不被人欺负得太甚。而抄检大观园的时候,探春就更是说:“我们作贼的人,嘴里都有三言两语的。”从这句话里也可看出,在那种地方,嘴上没有两下子,是难以立脚的。
所以,麝月的好处,不但有袭人的塌实体贴,也有关键时刻站出来解决问题的勇气和能力。所以后来袭人把宝玉托付给她。应该可以想象,纵使去了袭人和晴雯,有麝月在身旁,宝玉还算是有个得力的臂膀。
后来袭人晴雯的性格太火暴,说话没有什么防备,很容易得罪人。
坠儿偷平儿的东西,就意味着偷到了怡红院外面去了,这就丢了整个怡红院的脸。作为怡红院的当家的和小丫头调教者(他们的规矩就是大丫头是小丫头的实习老师),袭人、晴雯、麝月还有秋纹等自然没面子,更何况偷东西这个错是很大的,所以不管怎样,到最后坠儿是一定要被撵的,问题就是她们中的谁出头去撵、怎么撵。
这就跟她们几个大丫头的性格、身份有关系了。袭人的话,她肯定要按“程序”办事,这个程序就是让宝玉回太太,这样名正言顺地撵了人,最多也是做得稍微隐蔽些,以防偷东西的事情外露;麝月呢,她肯定会等老大回来,因为袭人才是大总管;晴雯就不论这些了,她心里窝不住事,想什么就要干什么,一刻不能缓,所以当下就撵。这样一来,麝月也只能随她了,以至于后来坠她娘来纠缠,她当然要帮晴雯说话。至于说麝月是不是故意自己做红脸而让晴雯做黑脸,我想倒没这个必要,因为坠儿她娘是个底层的婆子,她们根本不担心是否得罪了她,这就是贾府的等级。麝月当着她的面命人擦她站过的地,难道不是很厉害的“得罪”?当然是,不过她不怕得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