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辣子”辣味辨——关于凤姐性格的文化反思
红楼人物
一
凤姐其人,不论在《红楼梦》书里还是书外,都是受到议论评骘最多的人物之一。在书里,上至老祖宗贾母,下至小厮兴儿,对她都有评论。贾母昵称之为“凤辣子”,兴儿以“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相喻。在书外,历来评家在凤姐身上做出了无数文章,有贬有褒,亦赞亦咒,也总离不开她的机心辣手。近年来,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人们在呼唤“女强人”时又想到了凤姐,恐怕同这个人物“辣”的特色不无关系。
艺术作品类似生命现象,应当着重于总体把握,“辣”可以说是凤姐这个形象给予人的一种总体感受,很难用固定的逻辑概念来规范,比方说到底是好还是坏,是此还是彼,是高还是下。凤姐之辣,不是用通常所谓泼辣、干练、狠毒、奸险之类可以穷尽的。读者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去体味。比方说它包含着杀伐决断的威严,穿心透肺的识力,不留后路的绝情,出奇制胜的谐谑,等等。有时辣得令人可怖,毛骨悚然;有时又辣得令人叫绝、痛快淋漓。凤姐这个人,不论是干好事还是干坏事,还是好坏参半的事,都脱不了辣的特色,因而永远给人以新鲜感和动态感。怪不得红学前辈王昆伦在著名的《王熙凤论》里说过“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这样浅显而又耐人琢磨的话,每一个普通读者可能都都感受,这说明“凤辣子”具有极其独特的人格和个性。本文试图将这一以“辣”为特色的女性,置于中国传统的宗法社会特定文化背景中略作考察,也许能对以往的认识有所拓展和深化。
二
以往的评论几乎一致肯定凤姐的才干,而常常不加分析地否定她的欲望。其实,作为一个“女强人”,无论在当年或现代,这二者都是不能截然分开的。
“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这是“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一回的回后诗对,在“家国同构”的封建宗法社会里,可算得对裙钗女子的高度评价。凤姐的才干是作品用浓墨重彩着意渲染,并且以贾府那一班“须眉浊物”作为参照系来凸现的。秦可卿临终预感家族危亡,如此重托,不嘱别个,独期凤姐,因为“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这决不单是出于可卿同凤姐的私交,而是贾府爷们自身也承认并且甘拜下风的。“协理宁府”那有声有色的一幕得以演出,推荐人是贾宝玉,当事人贾珍也认定凤姐自幼就有杀伐决断,于今越历练老成。凤姐就是在此种“舍我其谁”的情势下出山协理,并且一上手便理清头绪、整顿风气、处治失责,将宁府弊端,一时都蠲除了。果然不负所托,威重令行。
在这里,人们往往看重凤姐的“治绩”,由此赏识她的才干与魄力,而比较忽视她表现自己才能的欲望。小说曾写她素喜揽事,“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众人不伏,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这种想“露一手”、渴望有更大的舞台来施展自身才能的心态,在那个社会条件下的女性当中,是比较独特、井不怎么合于“妇道”的。至少在擅于自我修养的薛宝钗那里,不可能有类此心态,一般都认为“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方合乎温和贞静的女范。倒是林黛玉,颇有“扬才露己”之嫌,大观园试才题咏之日,她本安心“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咏,不好违谕多作,未展抱负,颇感不快。尽管一个是诗书翰墨之才,一个是当家理事之才,有所不同,但表现和发展自己才能的愿望是共通的。而这种愿望,不能不认为是合理的个性要求之一种。
所谓“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信条,所扼杀的正是活泼泼的自由个性。“人欲”包举一切人间欲望,饮食男女、物质财富、精神需求,也包括展露才能的表现欲等等,都在杀灭之列。当我们触及到过去时代的人物尤其是女性的欲望问题时,是否应当多作一点分析、采取较为客观的态度呢!
凤姐这个人物是以“欲壑难填”著称的,为了达到自己的欲望,可以不避芒锋、不计利害、不顾后果、不择手段。人物的“辣”,与其内在的“欲”的骚动密切相关。她不是曾经宣言,“素日知道我的,从来不信什么阴司地狱报应的,凭是什么事,我说要行就行”。真有凡夫让道、鬼神难挡的气概。小说展现的是一个活人,她的展才逞能、自我实现的愿望不是孤零零地表现,而是和她种种的现世欲求纠结在一起的。特别是对于金钱和权势无休止的贪欲,在小说中恐怕没有谁表现得象凤组那样淋漓尽致了。她挪用下人的月钱放高利贷,捞取家族的资财化为个人的私房,为保持和巩固自身当家奶奶的地位,弄权使招、费尽心机。凤姐欲望的膨胀造成了种种劣迹和恶果。由此看来,人欲又不啻洪水猛兽,是该当灭绝的。
可见,这欲的骚动在凤姐身上是一种又相矛盾又相谐和的存在。当着这种欲望作为一
种合理而正当的个性要求生动地甚至是火辣辣地表现出来时,是不应当粗暴地、笼统地加以抹煞的。即便是对于物质和精神财富的追求,如果是在一定的范围内,也并非就等于邪恶;尤其是表现和发展才能的愿望,更应该受到珍重。在那个社会条件下,具备凤姐式才干的女性恐怕不少,然而能够得以实践的恐怕不多,原因之一是她们本人不见得都具有这种“表现欲”,或者虽有而自我抑制,使才能成为一种未被释放的潜能。在小说中,凤姐的“自我表现”诸如逞能、要强、抓尖、放诞等等,当其并不损伤或危及他人时,这个人物往往令人钦佩、讨人喜欢。如果深藏不露,又有谁能欣赏呢。很可注意的是凤姐的逞强,竟到了硬撑、“羞说病”的地步,足见其欲望的执着和彻底,“辣”不单对别人,有时也对准自己。
当然,从小说的全部描写看,凤姐的欲望更多地表现为一种无节制无穷尽的贪欲,常常以压抑他人的欲求、牺牲他人的幸福、危及他人的生存作为代价。这种贪欲和权欲发展到了极致,便会成为独夫和暴君。凤姐的惩罚丫头、拷问小厮、盘剥奴仆、追剿无辜等,便带有分明的暴君气息。而她的工于心计、擅于权术又使这暴君带有“文明”的色彩。
行文至此,可否认为,凤姐外在的“辣”同她内在的“欲”存在着有机的联系。人们嗜辣又怕辣的美学效应,是否同凤姐身上“人欲”的复杂情况,存在着某种对应关系呢。
三
由于是女性,凤姐的辣还带有一种特殊的味道,这就是。单从小说回目上
看,赫然标明的便有“酸凤姐大闹宁国府”(六十八回)、“变生不测凤姐泼醋”(四十四回)之类。酸也罢,醋也罢,都是一回事,用一个更显豁的词,便是“妒”。凤姐之辣,常常同妒纠结在一起,矛头既对着她的合法丈夫贾琏,更对着与她争宠的一切女性。
为了辨析这带酸的辣味,就得弄清“妒”的含义,尤其先要考察一下凤姐同男性特别是贾琏的关系。
“妒”这顶帽子,常常是封建道德对女性人格扭曲后加上的恶諡,也是女性维护自身权益的一种变相的手段。在“妒”的名义下,使女性自相虐杀,保护的是男性中心的多妻制。在《红楼梦》里,以凤姐为轴心,生动地反映了这样一种典型形态。
除去惯作“河东吼”的夏金桂外而,王熙凤是《红楼梦》中“妒”性登峰造极的人物,素有“醋缸子醋瓮”之称,一旦碰翻了便不可收拾。我们不妨从作家描绘的一系列精采绝伦的艺术画面中,对中国传统文化孕育出来的这样一种畸形心态,作些分析和思考。
近年来,有的研究者在对中国古代的女性意识进行文化反思的时候,认为宗法社会大背景下中国人所形成的强烈的从属意识,在士大夫身上表现为对君臣关系、名分本位的谨守;而在女子身上,从属意识的发达则主要表现为对个别的、具体的男子的忠贞、驯服,“三从”的道德规范融进女性的意识,成为她们处理人际关系的指南。封建夫妻关系中妻对夫的爱,往往是与思恋爱慕结合在一起的强烈的从属意识。这种以从属意识为核心的“夫纲”和“妇道”,实际上是一种奴性。这对于我们考察古代女性很有启示。
凤姐和贾琏之间存在着合法的婚姻关系和夫妻生活,但却没有真正的爱情,彼此同床异梦、尔虞我诈,这是读者容易看清的。这里,应当特别提出的是,琏凤夫妻关系的特殊性,还在于从凤姐一方看不出多少忠贞驯服的从属意识,倒是相反,显得不那么忠贞和不那么驯服。从冷子兴演说伊始,便给人留下了“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的最初印象。琏凤虽共同管家,但凤姐是实权派,人事、钱财几乎都要凤姐拍板、内定。这固然同凤姐娘家的豪富权势有关,也同凤姐本人的才干素质有关。即就夫妻关系而言,贾琏也不是凤姐的对手。一次,平儿替贾琏掩饰了多姑娘那一绺青丝,贾琏趁凤姐不在,发狠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来,把这醋罐打个稀烂,他才认得我呢!他防我象防贼的,只许他同男人说话,不许我和女人说话;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论小叔子侄儿,大的小的,说说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许他见人!”平儿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得正;你行动便有坏心”。联系小说的大量具体描写,可以看到:第一,凤姐在同贾府内外其他男性的交往上,比较自由开放、挥洒任意,这从她同贾蓉、贾蔷、贾芸、宝玉、秦钟、以至贾瑞等“不论小叔子侄儿”的各种交道中,可以印证。但正如平儿所说,“他原行的正”,并无什么把柄可抓,“你醋他使不得”。第二,贾琏惟知淫乐悦己,离了凤姐便要生事,其心性行径为凤姐深悉,所以象“防贼”似的提防查察,也就是平儿说的“他醋你使得”。第三,从贾琏这方面看,凤姐这样的妻子“惹不起”,她的“辣”带着一股强劲的酸味,以至于有时吓得“脸都黄了”,要靠平儿来救援。因此,“辣中带酸”在一定意义上表明凤姐在夫妇关系中没有多少驯服的从属意识和奴性表现。这一点,不论是上一辈的邢夫人、王夫人,还是同一辈的李纨、尤氏,都不可企及。象邢夫人那样为贾赦娶鸳鸯亲自出马、尤氏听任贾珍同姬妾取乐,在王熙凤那里是断然通不过的。
然而,生活在封建宗法关系中的王照凤,最终仍旧不能摆脱“夫纲”和“妇道”的拘约,她不能不承认丈夫纳妾是正当的。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为了子嗣,即使三妻四妾也是冠冕堂皇,无往而不合于礼。在强大的宗法礼教和社会舆论面前,争强好胜如王熙凤者,也要竭力洗刷自己“妒”的名声,构筑“贤良”的形象。这实质上是一种屈服。凤姐的屈服,首先表现为有条件的忍让,比方说容下了平儿,成为“通房”丫头,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平儿的善良和忠心,何况目的还是为了“拴爷的心”。其次,表现为对贾琏的施威泼醋作适当节制,火候已够即收篷转舵。诸如在鲍二家的事件被揭发后,虽则掀动了一场轩然大波,而最终不能不接受贾母的裁决,凤姐尽管争得了面子,而贾琏明显地得到了老太太的袒护。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凤姐的屈服事实上是变了形、被扭曲了的,也就是说她那被醋妒强化了的辣的锋芒,更加自觉地转移到了与之争宠的女性身上,使她们成为牺牲品。这正是上文所说的“妒”成了封建宗法礼教下女性自相摧残的毒箭,其矛头主要指向没有人身自由的妾和其他地位更加卑弱的女子。小说所展现的王熙凤同尤二姐关系的全过程,淋漓尽致地表明了这一点。
比之《金瓶梅》中妻妾间的争风吃醋,《红楼梦》中有关“妒”的描写具有更为高级的形态,也就是说,包含着十分丰富的社会文化内容。在凤与尤的较量中,特别含意深长的是:第一,凤姐竭力塑造自己贤良的假象,得悉偷娶秘事后,她主动登门将尤二姐延入大观园中,又主动引见给贾母,以致二姐悦服、长辈欣慰、众人称奇,其目的在摘掉“妒”的帽子,在宗法礼教上占得一个“制高点”。第二,凤姐又调动一切手段揭发尤二姐“淫奔”的老底,咬定其悔婚再嫁,一女竟事二夫,把尤二姐置于名教罪人的地位。第三,因此,所谓“借剑杀人”,固然假手秋桐之流,但更是凭借着全部封建宗法的权力和舆论机制,其操纵运筹的精明熟练,真可叹为观止,这不是小辣,而是大辣,足以置人于死地而不承担任何法律和道义的责任。
可见,为妒所强化的辣,在其与贾琏的关系上表现为较少从属性;当其将矛头指向其他女性时,尖锐程度虽达到你死我活,但表现形态则由于被官方的道学伦理装裹着,因而是“文明”的。这才是凤姐式辣味的重要特征。
四
如上所述,放在中国传统宗法社会的文化背景下来考察,以辣名世的凤姐,其女性意识的独特性便较为清晰可辨。历来融化在中国女性人格中深入骨髓的从属意识,在她身上居然相对弱化,不仅可与男性争驰,甚至还能居高临下。凤姐不仅才识不凡,并且具有强烈的自我实现的欲望。这一切,当其出格出众、向男性中心的社会示威时,的确扬眉吐气、令人神旺;当其为所欲为,算尽机关,为无限膨胀的私欲践踏他人特别是同为女性者的人格、尊严以至生存权利时,又不能不使人寒心、深恶痛绝。这二者交织、纠结、叠合而形成了一个以辣为特色的中国女性性格的奇观。
俱往矣,又似乎俱在矣。“凤辣子”人格的某些素质在今之“女强人”身上复现,不是偶然的;同样,其末流演化为某些毫无教养的泼妇无赖,亦不足怪。如果我们对这一性格能够进行较为冷静的文化反思,而不仅是从表象出发,比附式地呼唤所谓“女强人”,就能保持较为清醒和客观的态度,有所分析,知所弃取。
中国传统的经典文献中描述的理想人格往往是不存在的,理想人格和实有人格之间总有种种差距,就如被粉饰的现实和真实相去甚远一样。象《红楼梦》这样杰出的文学作品展示于我们的,不是干巴巴的各种规范人格,而是活生生的血肉丰满的实有人格。从文化的角度去透视包括凤辣子在内的各色人物,是十分有趣而有益的事情,不仅可以认识过去,而且有助于认识我们自身,认识流动在我们血液里的传统痼疾,和应当珍视的某些基因。
“谁解其中味”,这是饱尝了人世间酸甜苦辣的天才作家曹雪芹的深沉感叹。他给我们留下了如此众多的富于文化内涵和艺术魅力的人物典型。单是一个“凤辣子”,就够让我们感到辨析之难、解味不易了。
一九八八年八月
(作者: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员)
(原载《古典文学知识》1989年第1期,第91-99页,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
收录入吕启祥著:《红楼梦会心录》,第205-215页,台湾贯雅文化事业有限公司,1992年4月第一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