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道假话红楼”之湘云篇
湘云是大多数读者都喜欢的人物。她活泼开朗的性格脾气,豁达大度的言谈举止,常常令人感动,至少我,每每都不由自主地被她感染。
在《红楼梦》中,湘云绝对也是个举足轻重的女孩儿,但她在小说中出现的“面积”却远远不能与黛、钗二位相比。不过,每当湘云一出场,读者(起码是我)都会眼睛一亮。湘云的存在,时时刻刻都能给人一种赏心悦目的感觉。
与黛玉相比,湘云习惯于把“阳光”的一面展示给别人,而自己也在这“阳光”下享受难得愉悦。看第四十九回,正一门心思学诗写诗的香菱,见来了个湘云,喜欢得不行。书上是这样写的:“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罗唣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从这里,不由我不想到,为什么香菱摆着现成的老师不请教,却要舍近求远?再怎么说,宝钗的才情在大观园诸姊妹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呀?宝钗似乎还没有主子派头,起码她待香菱是很不错的。但是,在香菱学诗上,她却始终是抱着不以为然的态度的。也许,在骨子里,宝钗还是很介意主仆之间的名份的,也可能她真的认定写诗不是女孩儿的所谓“正经事”。但她自己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表现她的诗才,并不失时机地要与黛玉一争高下呢?而且,她还常常有意无意地向人卖弄她的博学多才。我觉得,极可能只是她的自恃才高,却又不能明明白白地表现出来,就只能用这种隐晦的不屑来表达自己的不同凡响。但湘云不同了。在她眼里,什么都可以不去计较。她说的“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淡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云云,决不是卖弄炫耀,而只是出于自己内心的一种恣意发挥。湘云喜欢说话,喜欢笑,这是她的存在方式。她追求开心,追求痛快,追求热闹,更追求真实地畅开与放松。湘云一直在这样做,但她好像也并不是在为此做什么努力,我们能感觉到的是她本性如此。真所谓是完完全全的“天然去雕饰”。
也正因为湘云的“天然去雕饰”,才会有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这一出了。宝玉生日那天,湘云喝多了酒,也许是不胜酒力,也许是为图凉快,随便地倒在芍药丛中的一块青石上酣睡。曹公笔下的描绘极为动人:“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泉香而酒冽,玉碗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不知道湘云的这种憨态可掬的睡相有没有让宝钗看到,书上似乎没有明说。要是看到了,保不定她又会说出一番大道理来。黛玉看到的话,我猜想肯定会发一番感慨的。黛玉不是不想像湘云那样活,可她是无论如何也放不开的。不唯黛玉,即便现在的女孩子们,又有几个可以做到像湘云这般?退一万步凌晨,就算做到了,不被唾沫星子淹死才怪呢!从古到今,有的是装模作样的伪道学家。但湘云是不会去顾及这些的。你听她说:“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这便是真真正的率真作派,决不矫揉造作!
在《红楼梦》中,黛玉是多愁善感的典范。用《枉凝眉》里的话说,黛玉的眼泪是“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的。黛玉的命运是很悲剧的。父母早亡,寄人篱下。因此,不能说黛玉的多愁多思爱叹气爱流泪是无病呻吟的为赋新诗强说愁。然而,仔细想来,黛玉的境遇其实并不十分糟糕。生活在贾府里的那么长的日子里,上上下下,对她总的来说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当家的那几位,老祖宗把她当作与宝玉同样的宝贝疙瘩看待;即使是尖刻的凤姐,对她也可以说是关爱有加,记得第一个把二玉的婚事提出来的,就是这位在贾府一言九鼎的当家奶奶;至于宝玉,则更不消说了。谁都知道,黛玉愁的是什么。但是,如果连生存问题都保证不了的话,黛玉还会有心情为终身大事发愁吗?我这样想,也许有点不太“厚道”。可是,事实总归是事实。在一定程度上,黛玉的愁,才是真正的“闲愁万种”。正因为如此,她才会因春困因闲闷发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的叹息。与黛玉形成明显对比的是湘云。从整体上看,湘云的命运比黛玉更为不济。最起码黛玉可以不愁衣食,而湘云却难说了。在第三十二回中,袭人要求湘云为宝玉做一双鞋,很明显的。湘云是想婉言拒绝的,但是,她终于没有推掉。我不知道袭人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推想起来,湘云的生活也许远远不如身份为丫头的袭人来得轻松。不过,湘云却几乎从不在人前抱怨什么,除非有人问到她在自己家里的生活。黛玉把大观园看作是“一座愁城”,而湘云呢,她却视之为自己的“快乐老家”。也正因为如此,湘云一进大观园,就童心大发,到处寻找她的欢乐,又到处都是她的笑声。我相信,湘云是想让自己沉醉于欢乐中不醒。她并不曾刻意地为别人带去欢乐,但客观上,因为有她,死气沉沉(也许用词不当,还是说“文文静静”吧)的大观园才有了青春的活力、生命的活力!
应该说,湘云是非常聪明的,但她也常常犯糊涂。只是,这糊涂并没有给读者带来什么不好的印象。湘云引宝钗为最亲,同样是在第三十二回,她对袭人等人说“……我天天在家里想着,这些姐姐们再没一个比宝姐姐好的。可惜我们不是一个娘养的。我但凡有这么个亲姐姐,就是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我觉得,这是因为她实在是太羡慕那种手足亲情了。宝钗的“贤德”是很有穿透力的。贾府上下,除了极个别的人,如宝玉、凤姐辈有保留意见外,可以说是有口皆碑,连黛玉都被她收服,更何况憨痴如湘云者?湘云也同宝钗那样,对宝玉说过那“混账话”。但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湘云与宝钗的着眼点不同。宝钗看重的是“仁途”,而湘云也许更看重“经济”。宝钗家是皇商,受家庭影响,从小就一心想进宫当皇妃。念念不忘的是烈火烹油,锦上添花。而湘云呢,虽然出身豪门,实际境遇却比黛玉都不如。试想,连日常衣穿都得自己打理的人家的她,潜意识中为日后生活作些经济盘算,有什么可奇怪的呢?
湘云是个豁达爽快和女孩子,她从不像林妹妹那样小心眼儿——我这么说,不是想厚此薄彼,抑黛扬湘。不是的,黛玉的小心眼儿自有她的魅力与可爱之处;正如湘云的憨痴爽直大可动人心魄一样。但话又说回来,湘云也不是绝对不会耍小性子。这不,在第二十二回中,因凤姐提头问众人那个小戏子像谁。大家都看出来了,因碍着黛玉的面子不肯道破,偏偏湘云不理这个茬,一口说出“倒像林妹妹的模样”。此时,别人不说,唯宝玉“忙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宝玉的本意是怕黛玉多心,同时,也唯恐因为这个,黛玉生湘云的气。不料,却闹了个里外不是人的结局。这件事,三人都各有道理。站在湘云的立场上考虑,她也没错。毕竟,她明白黛玉在宝玉心中的份量,说不定,她内心也会有些后悔。但话已然说出,她还能怎么着?唯一能做的,作为一个女孩子,自然也只有作一走了之的姿态了,也算给怡红公子一点教训:你也应该把我当一回事!书中的这一大段描写是十分精彩有趣的:“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这也许是湘云唯一的一次向宝玉耍“小性儿”,篇幅非常有限,却给人留下了极为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