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里不看门的“门子”
《红楼梦》第四回“薄命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判断葫芦案”中写道:贾雨村出任应天知府,刚一到任就有件人命案件。贾雨村正要发火签差公人前去捉拿逃犯,只见公案旁站立的一个“门子”,朝他使眼色。贾雨村心下狐疑,就下令退堂。回到密室,令从人退去,只留这个门子服侍。那门子上前请安,提起旧事,原来这门子是当年贾雨村寄住的葫芦寺里的小沙弥,因葫芦寺被烧毁,无处安身,趁着年轻,畜发充当了门子。小沙弥变的门子向贾雨村出示了一张“护官符”,告诫他本地的贾、史、薛、王这四大家族是不好得罪的。现在打死人的就是薛家的公子薛蟠,千万不可按法处置。门子教贾雨村,有一个“很好的主意”,把这个案子胡弄过去。贾雨村虽然并不完全听这门子的主意,但第二天果然徇情枉法,胡乱判了此案。不久贾雨村唯恐这个门子说出自己卑贱时的一些事情,寻了这门子的一个不是,远远的充发了才罢。
这个门子究竟是干什么的?他为什么不是看大门、而是跟在长官的左右?门子又怎么会这么精通作官的“诀窍”?
从“门子”这个名称来看,似乎门子应该是看门的,但实际上却并不一定如此。关于这一点,顾炎武在《日知录》一书专门写了“门子”一条,考证得很明确。先秦及秦汉时期“门子”一般是指贵族之后,如《左传·襄公九年》:“及其大夫门子,皆从郑伯”;《周礼·春官·小宗伯》:“其正室皆谓之门子,掌其政令”,所谓“正室”据注,就是“适子”,“将代父当门者也”。《后汉书》卷九十下《蔡邕列传》提到的“门子”和“世臣”并称,也是“门阀之子”的意思。或者如《韩非子·亡征》“门子好辩”,表示“门人”、“门徒”的意思。而到了唐宋时期,“门子”一般是指看门人的,最为著名的是《旧唐书》卷一七四《李德裕传》,言吐蕃为攻袭维州,将一位吐蕃妇女嫁给维州“门子”,二十年后,该妇女生育的两个儿子夜开城门,吐蕃才得以入城。宋代人李元弼在其做官的体会书《作邑自箴》里,也常常谈到衙门的“门子”,要求门子将出入的文书、物品登记明白,显然门子就是看门人。《水浒传》第四十回讲戴宗拿了圣手书生萧让假造的书信回到江州,结果因为说不出京师蔡太师府上的“门子”姓名模样,被蔡九知府看出破绽。《水浒传》的这段描写应当是沿袭了宋元时代话本的传统,以“门子”为看门人的称呼。
至于明清时期的“门子”,却已经是转指在衙门里专门服侍长官的侍役。“侍官府之美童曰门子”(见《中国社会史料丛抄》甲集“书手门子”)。门子也叫“门役”,民间尊称则是“门官”、“小二爷”。他们的职责是为长官穿衣戴冠、上茶点烟、磨墨洗笔、跟随左右,就象军队里的勤务兵。算得上是最名不副实的衙役。顾炎武在这一条里也已考证清楚:明清时的“门子”就是南朝的“县僮”,是服侍官员的少年。
门子是从当地百姓中征发的,挑选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的十五、六岁少年充任。门子年幼,见了衙门里其他的书吏、衙役往往要叫“阿叔”。到了二十岁,开始要留胡须了,就被称为“老门子”,应该脱役或转为其它衙役(见《警世通言》第十五卷“金令史美婢酬秀童”)。门子做的是服侍人的事情,特别是明清时不少门子实际都是长官的男宠“兔崽子”,被世俗视为贱民,清朝的法律则确认门子为“贱役”,脱役后子孙第三代才可以参加科举考试。
门子的名额在各个州县不同,如《宛属杂忆》里说明朝北京顺天府宛平县才设六个门子,而据明朝的《松江府志》记载,松江府的两个县共有门子八十六名。一般的州县大约在十名左右,日夜轮流值勤。门子的“工食”(伙食补贴)也是少得可怜。每年才一、二两银子。
门子是贱役,又是少年,不过他们却是衙门里最接近长官的衙役,时常在长官左右。而长官往往觉得门子年幼无知,有很多机密事不怎么瞒着门子,有时还会指令门子去干些机密事情。如明代小说《拍案惊奇》第二十六卷“夺风情村妇捐躯/假天语幕僚断狱”就写一个州县官派门子侦查疑案的故事。
当然,门子也有可能利用他和长官这种亲密接触的关系,干些假公济私的坏事。特别是门子遇到个贪赃枉法、道德败坏的长官,更容易为虎作伥。《型世言》第三十回“张继良巧窃篆 曾司训计完璧”说的就是这样的一个典型故事:
无锡县一个菜农的儿子张继良,十六岁上死了爹娘,只因长得秀气,被锡山寺一个喜欢男色的老和尚收留。不久无锡来了个喜好男色的何知县,到锡山寺烧香时看中了张继良,把他带回衙门当了门子。以后何知县非常宠幸张继良,“这衙门中书吏皂甲极会钻,我用主文,他就钻主文;我用家人,他就钻家人;这番用了个门子,自然寻门子”。全衙门的书吏、衙役都来钻张继良的路子,通过他向何知县求差使、买牌票。张继良很快就弄懂了衙门里门道,渐渐的成了无锡县衙的大管家,县里的士绅都说“锡山有张良,县里无知县”。当朝廷的巡按御史前来巡视时,何知县唯恐被巡按御史弹劾,又将张继良化名周德,送到巡按的按院衙门当门子。正巧这巡按御史又是个好男色的,张继良又得宠于巡按御史。他为了保何知县,偷了巡按御史的关防交到何知县手里,使得巡按御史无法发出弹劾何知县的公文。巡按御史急的没有办法,找来常州府学的曾教官商量,想出办法:召见何知县时有意在按院放一把火,把空印盒交给何知县保管,何知县只得悄悄地把关防放了回去。双方心知肚明,巡按御史不再追究何知县。离开时巡按御史给化名周德的张继良安排了无锡县书吏位子,张继良就此当了书吏(按照其本身的门子贱役身份是不得为书吏的)。他拿住了何知县的把柄,倒过来在无锡县里做了主人,弄得何知县倒成了傀儡。后来张继良又唆使无锡的地方绅士将何知县贪赃枉法的事揭发出来,何知县被罢官。过了好几年,张继良自己满了两考,捐了个广东新会县的主簿,居然当了官,兴冲冲去上任。在任上照旧一意胡为。不料何知县复出后也在广东韶州府当推官,被省布政使点为查盘官,和广州府推官一起会审被人告发的张继良,张继良这才倒了霉,被判充军,妻离子散。
明末天启年间的“东林党案”,也是从一个门子出身的人身上找到题目,打开缺口的:
明末东林党人于玉立被罢官后,仍关心朝政,派了一个书吏汪文言到北京打探消息,联络同党。汪文言曾为徽州的门子,后来改籍金坛,当了书吏。到了北京后,汪文言成了万历皇帝的皇长子(后来的明光宗)伴读太监王安的幕僚,又捐了一个监生头衔,得以接触宫廷。明熹宗登基,宠幸太监魏忠贤,王安被害,汪文言被褫夺监生头衔。但他在宫廷和官场的影响力犹在,又被保举为中书舍人(这是正七品的官职,但主要只是一个名号,并没有具体职务和俸禄),在京官中交游很广。后来魏忠贤和阉党定计,由阉党傅櫆出面弹劾东林党人左光斗、魏大中与这门子出身的“匪人”勾结,“交通内外”。因为汪文言保举中书舍人是由同情东林党人的首相叶向高领衔的,保举贱役为官是一项要连坐的“公罪”,由此也威胁到首相叶向高。当东林党人杨涟上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项大罪后,魏忠贤等又将已关押在北镇抚司(直属于皇帝的特别预审法庭)受审的汪文言害死,伪造其口供,称左光斗、杨涟等人和汪文言一起中介行贿,为当时下狱受审的原辽东经略熊廷弼向主审法官行贿四万两。为此兴起大狱,连逮十七名东林党人,严刑拷打。后来熊廷弼被处死,杨涟等“六君子”惨死于监狱。
门子的职务使他们熟悉了作官的“诀窍”,因此即使是清官,也往往受门子的欺骗。比如清代名著《聊斋志异》卷八中就有一个门子狐假虎威、害人害官的故事:
山东邹平人李匡九进士及第后当了知县,一心要当个清官,办事清廉公正,可结果却被一个门子所骗。当地有个富户被人诬告,门子得知后,跑到这户人家去恐吓:“大老爷要你家出两百两银子,而且还要快,否则就要照诉状办你的罪。”这户人家吓坏了,可又舍不得银子,就央求门子和李知县讨讨价,是不是少出一半。门子连连摇手,富户苦苦哀求,门子才假意说:“我去试试看,答应不答应是大老爷的事。你在开审的时候看着。”到了开审的那天,富户的案子排在后面审,富户跪在月台的台阶下候审,远远的看见长官坐堂,那个门子随堂伺候。门子明知道李知县最近戒了烟,偏偏凑到李知县耳边轻声问:“要点烟吗?”李知县正忙着审案,不耐烦的摇摇头。那门子过一会下堂,到富户身边说:“瞧见了没有?我向老爷讲了你的价,大老爷直摇头。”那富户只得答应出两百两银子。门子又上堂去,悄悄的问李知县:“要喝茶吗?”李知县审了一个案子,嘴干舌燥,就连连点头。门子转到一边上了茶,然后又找个借口下堂,到富户身边说:“你看见了,大老爷已经同意了。”富户放心了,等到自己上月台应审时,就百般为自己辩护,蒙在鼓里的李知县听了申辩,觉得这完全是一件无中生有的案子,就判富户无罪。门子第二天就去富户家要了这两百两银子,还要富户给他一笔“辛苦费”,暗中发了一笔财,而李知县的名声被他败坏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