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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秘林黛玉——神性为挣脱奴性的裂变

  林黛玉——神性为挣脱奴性的裂变

  红楼人物

  毛泽东驻足于冰封雪飘中,仰天吟唱:“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

  心有灵犀。曹雪芹托一掌“红楼”于云峰之上,更曾扫将千古英雄,聚浊泥于一抔。

  那么,在“红楼”中,谁来担此扫荡大任?

  ——林黛玉!

  凤姐评黛玉:“美人灯儿,风吹吹就坏了。”(第55回)

  娇躯病体,弱不禁风。凭三言两语,尽扫千古。这该包蕴何等巨大的讽刺!

  鲁迅说过:“最高的轻蔑是无言,甚至连眼珠也不转动一下。”(《且介亭杂文末编·附集》)

  当宝玉将他视为无上荣耀的皇上所赐鹡鸰香串珍重地转赠黛玉时,林黛玉所给与的便是这种轻蔑:“‘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它。’遂掷而不取。”(第16回)

  直面宝玉之奴性的下意识表露,黛玉回击以神性之真率的自白。

  李劼在《历史文化的全息图像》中,指出黛玉是“引导宝玉前行的女神”:“泪水在林黛玉意味着无尽的期待,在贾宝玉意味着不断的净化。”

  黛玉的神性之光,开启着宝玉的灵窍。相比于宝钗对“仕途经济”的热望,黛玉则是一副纯真女儿情。而此情,全不含半点虚伪与牵强,直是对真、善、美的渴望与追求。

  神性,表现为“情”对“理”的冲击。并通过这种冲击,表达了“公正、平等、善良”对父权制 = 等级制 = 私有制的否定。

  如果说,同处病入膏肓的私有制末期,宝钗是在合作基础上对善的重张;那么,黛玉则是在不合作基础上对恶的挑战。 《葬花辞》中,“一年三千六百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彻底表明了与整个私有制的对立;“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宣言着心灵与这个制度的决裂。然而,现实的希望在哪里?“天尽头,何处有香丘?” 纵然以死相抗,又如何挣得脱这个浊水遍地、污泥麇集的社会! 于是 ,“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第27回)

  涌动的青春激情,却只凭一叶孤舟颠簸于黄汤漫漫里。没有可以停靠的港湾,没有慰藉心灵的绿洲。但是,尽管如此,也绝没有宝钗的“安分随时”。留一副残骨,纵不能乘鹤羽化,也须与净土相拥。

  “清白女儿身”,——与私有制社会分之泾渭。

  人到无求品自高。

  蒋和森在《红楼梦论稿》中说:“曹雪芹,这是一个封建社会制度的审判人,同时也是一个私有社会制度的审判人。”

  这种审判,在《红楼梦》中,是由林黛玉首先进行的,也是以林黛玉的审判最为激烈。

  这是神性对奴性的审判!是真、善、美对假、恶、丑的审判!

  请看第64回林黛玉所作《五美吟》:

  西施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第64回)

  还我自由身! 字里行间,隐隐听得出这一声女儿的呐喊。黛玉通过对西施丧身于“理” 的悲叹,表达了对史书上津津乐道的吴越逐鹿及勾践、夫差所谓“英雄”的自私自利、卑鄙阴暗的本质认识和深刻揭露,表达了对荣华富贵的漠然和内心的向往——不与统治者为伍,甘为普通村妇。

  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 饮剑何如楚帐中。

  西楚霸王出,惊天动地。与刘邦争霸,争的是什么? 争的是天下,是老百姓的膏血,是掠夺的资本和残杀的权力。纵使腐儒枉论刘项高下,其实二者并无区别,都表现的是男性世界的利令智昏。 那么,情在何处? 虞姬一腔幽恨,是重情人对薄情人的失望,是对父权制的齿冷。且看那名列史传的“英雄”黥布、彭越者流,不是为邀名争宠而背主求荣,忍辱偷生吗? 这就是男性世界的英雄气概吗? 相比之下,弱女虞姬,剑锋绽开一朵血花,将真情昭示天下,能不令“英雄”汗颜!

  明妃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薄命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傲然于冰封雪飘中的毛泽东,与“绝艳惊人出汉宫”的美女,可以相映争辉吗?

  当王昭君昂首古都长街行,毫不返顾地步入大漠深处,只见孤烟直,落日圆,云为之低,地为之息,草木偃伏,宫殿垂脊。君王也在这光辉中失了颜色。

  女神,兀然挺立于男性世界群中。

  傲然的是骨,是气,却无法挣脱制度的重压,“红颜薄命”之叹,便抒发了人类从母系氏族社会进入父系氏族社会后,所有女性的“同悲”。

  珍重的是“情”,可君王哪里有“情”?

  恪守的是“诚”,可画工——这个唯利是图的社会,哪里有“诚”?

  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探春以“雪为肌骨”咏白海棠,宝玉以“出浴太真冰作影”和之(第37回)。寓雪寓冰,皆寓宝钗,谓之“冷美人”。然而,钗者,黛之侧面。黛玉即宝钗,也是”冷美人”。《五美吟》层层叠进,冷对男性群体,冷气益重,冷意逼人。到《绿珠》则峰回路转,曲水止于幽潭,转折中,凸显黛玉本色———冷中热。

  “何曾石尉重娇娆”,是冷。石崇对绿珠之宠爱,何曾有真情意,不过视女性为玩物而已。世事薄情,冷眼洞穿。但尽管如此,石崇死,绿珠亦“同归”,这是热,热于情。明知石崇不过是“瓦砾”,也要殉情而死,“瓦砾明珠一例抛”。

  这是女儿的痴心吗?

  这痴心,聚得千钧热能;这痴心,认准一个“情”字,虽九死而不悔。

  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绿珠》张扬“自我”,深化黛玉性格,铺垫本诗,于是《红拂》出,热而至于激情勃发,巾帼女杰拍案而起。“女丈夫”,“长揖雄谈”,“美人巨眼”,出自黛玉之弱躯,你细细想去,岂不真个惊煞四座!

  一个“情”字,成就了黛玉化身。《五美吟》至此而波峰突起,形成高潮。直将黛玉心事、志向、胆识合盘托出。

  红拂不恋富贵,毅然离开腐朽的帝王之家,与自己钟情的男子双双出走,不受羁縻,奔向自由,该是何等轰轰烈烈的壮举!

  那么,黛玉能与宝玉出走吗?

  “药催灵兔捣,人向广寒奔.犯斗邀牛女,乘槎访帝孙。”黛玉在与湘云的中秋大联句中,一任自由的心灵冲决罗网,遨游于广袤的天宇,奔月访星,人天浑一,何等飘然。这是心的“出走”。但是,上下求索, 却没有出路。联句的结尾只能回到残酷的现实:“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透露出必死的哀音。(第76回)

  在《红楼梦》中,曹雪芹通过黛玉来张扬神性,集中地表现为黛玉对必死哀音的主观认同,即黛玉求死! 《葬花词》、《五美吟》、《中秋联句》、《桃花行》,沉重的审判和激烈的挑战,都浓缩在求死的凄楚里。

  “实写就法”。黛玉求死是对出走的曲折反映。因为红拂是在私有制的范围内追求新生,黛玉却不能。黛玉是对整个私有制的否定。生活在私有制的末世,腐气沉沉,积重难返。无论是王熙凤的铁腕治家,还是贾探春的修补改革,都不能补腐朽于万一,却只是加速这个制度的沉沦。因此,生命的抗争便不能激发为“女丈夫”的剑光侠影与壮烈一搏;神性为战胜奴性的挣扎,只能表现为在追求与绝望中的畸形扭曲。而求死,便是这畸形扭曲的极端发展。

  为着林黛玉的“求死”,宝玉做了精神上的渲染。

  其一:第78回,宝玉为挽林四娘作《 姽婳词》:

  林四娘为恒王之姬,恒王战死,文武官员惊慌失措,准备献城以降。这时,林四娘挺身求死,“号令秦姬驱赵女,艳李秾桃临战场。”义无反顾,杀入敌阵,殉情明志,一死报知己。宝玉唱罢林四娘,掷笔一判:“何事文武立朝纲,不及闺中林四娘”。

  林四娘便是黛玉。林四娘之铮铮烈骨与凛凛正气,足以压倒须眉浊物,将神性之光辉超然于昏昏奴性中。

  其二:第36回,宝玉将几千年所崇奉的“文死谏” 、“武死战”嘲讽为“胡闹”,他冷眼评说:为君王战死的武将是“白送了性命”,文臣的所谓“死谏”,不过是“胡谈乱谏”,为“邀忠烈之名”。他更冷语挥千古:“那些死的,都是沽名钓誉”。这的确一剑封喉:几千年到而今文明史里的万千“英雄”,有几个不是争名逐利之徒?——阶级社会恶的一面不去说它,便是善的等级制,其优秀代表人物,也不过是私有制社会为名为利的产物。曹雪芹通过宝黛唱和,对私有制下了绝杀令。

  那么,黛玉真是一位女神吗?

  不是。

  妙玉无情地讥讽黛玉:“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第41回)

  “俗”在何处?

  “俗”在一个“情”字。

  妙玉“云空未必空”(第5回),自命脱俗,终误于情;黛玉却毕竟为情而来,为情而苦,为情而病,为情而死,以身殉情。

  脂砚斋批《红楼梦》“情榜”,有“黛玉情情”之说,“情情”,便是专情于对自己有情的人。在“太虚幻境”,黛玉本为绛珠仙草,得神瑛侍者(宝玉)仙露浇灌,细心呵护,故下凡要以一生的眼泪还报。这是情根,是以自我为核心的报情。“无情未必真豪杰”(鲁迅),但若陷于“情”中,则未免狭隘,也不是真豪杰所为。而现实中的黛玉, 爱情成了一切。她无家无亲人无财产,再没有可失去的东西,对于她来说,爱情与生活同义,她的心全部在宝玉身上,“你只管你,你好我自好。”(第28 回)表白了她的“先爱人之忧而忧,后爱人之乐而乐”的无私之爱。而这种爱,最终的希望是达到相互奉献、相互索取的浑然一体的境地。黛玉的理想生活,就是使“自我”能够在“情”中得到最大的实现。这种“情”,终有偏狭之嫌。

  围绕“自我”,黛玉煞费苦心。

  请看第34回:

  宝玉挨打后,对黛玉私相传帕,暗定终身,黛玉怎样想呢?“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可喜,可悲,可笑,可惧,可愧!曲曲心意,不离“自我”,文章也算作足。

  宝钗批评黛玉:“愁多焉得玉无痕?”(第37回)

  “自我”与整体的根本对立,发展着黛玉的敏感、多疑与苛刻。第23 回,宝玉笑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黛玉听后,“微腮带怒,薄面含嗔”,认为宝玉“欺负”她,“早又把眼圈红了,转身就走”。又一次,宝玉笑谓紫娟:“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让你叠被铺床’。”黛玉一听,哭道:“拿我取笑,我成了替爷们解闷的。”

  期盼的姻缘却很渺茫,被神性的追求而饱受心灵的煎熬,怎容忍奴性的打趣!要知道,宝玉是众星捧月,黛玉是孤苦伶仃。虽然宝玉是借打趣来诉真情,但其表现形式毕竟是打趣。,试想,假若地位平等,没有等级制、家长制的藩墙,情侣间的打情骂俏该是何等幸福、甜蜜的乐趣。然而隔着天河的牛郎向对岸的织女,会说打趣的话吗?被众星捧月的宝玉如何透彻理解寄人篱下的黛玉的心思?

  神性为挣脱奴性的裂变,就是人的自尊、人的平等在盼望实现却不能实现中的曲折反映。就是神性面对奴性的吞噬拚将生命之火划过夜空的一道闪电。

  然而,闪电撕不烂黑暗,却最终被黑暗吞噬。

  神性的光辉因奴性的阴影而暗淡。

  因袭着私有制的重负,来否定私有制,是不能彻底的。俄国共产党不能,中国共产党不能,鲁迅不能,黛玉也不能。结局只有两个,或者改变自我,或者自我消亡.俄国共产党选择了死亡,中国共产党选择了改革(改变自我),而黛玉呢? 她是一个不见容于私有制,同时自己也不能与私有制共存的社会多余的人。她的死是唯一的出路。

  美国评论家薇娜·纾衡哲在评论鲁迅时说:“他的觉醒使他变成无用,使他与社会其他成员的思想不能相通,他的批判不能生效。这就存在着矛盾:不觉醒,不从社会影响下解放出来,就不能和吃人主义决裂;而一旦觉醒了,解放了,反而又无力改造这个社会和文化。”(转引自张伟:《“多余人”论纲》)

  每一个行动都深刻着私有制的奴性印记,每一个追求都在神性的光辉里燃烧熔化。那么,我能干什么?

  林黛玉是别一形式的鲁迅!林黛玉是知识分子的精灵!

  成穷在《从〈红楼梦〉看中国文化》中,对知识分子的评价冷得有些残酷:“最初的文人称为‘游士’。但‘游’恐怕不仅是文人的一种历史形态,而更是文人的根本特征。‘士’在国与国之间‘游’来‘游’去,或依附君主而为卿相,或寄人门下而为食客,或设馆课徒而为先生。尽管相对说来还算自由,但仰仗依靠他人的地位实无二致。”

  知识分子从来处于为奴的地位。“为了使自己取得‘枪’的保护、‘粮’的保障,便不得不依附于带‘枪’的人和有‘粮’的人,特别是不得不依附兼有二者的统治阶级。文人之为文人的存在方式,也许先行就已决定了它的依附本性。”(同上引文)奴者,若生产,或可为“隶”;若依附,便是“才”了。以己之才,甘心为奴,便是奴才。知识分子一般地处于奴才的地位。

  但并不是所有的知识分子都甘心为奴,去向统治者讨一杯羹。鲁迅不是,曹雪芹不是,黛玉也不是。

  于是,生,有鲁迅的刻薄,也有黛玉的刻薄;死,有鲁迅“一个也不饶恕”的极端,也有黛玉“泪尽而逝”的极端。

  在《红楼梦》中,神性为挣脱奴性的裂变,不仅表现为黛玉的尖刻与求死,还通过晴雯等诸多女性形象,从不同侧面发展、丰富、完善了黛玉的性格,从而为这裂变做了立体的全方位展现。

  《红楼梦》第8回有甲戌夹批:“余谓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错”。

  第78 回,为悼念晴雯之死,宝玉痛诉《芙蓉女儿诔》,忽听侍女惊呼:“晴雯显魂!” “魂”者为谁?原来是从芙蓉花中显现的人影——黛玉

  黛玉为晴雯之魂。诔晴雯即是颂黛玉。那么,晴雯如何展现黛玉形象呢?

  第74回,抄检大观园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提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这种“忍中怒”展现出的刚烈性格,直将黛玉的“怒中忍”予以宣泄与爆发。

  充分显示黛玉精神之高洁,并将黛玉的精神反抗酣畅淋漓地展现于天地之间的,是第77回的晴雯之死。

  晴雯被逐,待毙于兄嫂之家,宝玉去探望。晴雯“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出半句话来:我只当不得见你了。”

  这是黛玉一个“情”字的阐发。

  在袭人眼里,晴雯是宝玉心中“第一等的人”。(第77回)这“第一等的人”自是知己之情。所以晴雯将死之际,知宝玉,谅宝玉,为宝玉着想。他没有企盼宝玉救自己,对宝玉没有半毫责备怨望之意,(绝非高鹗续书之将死“黛玉”:怨重恨深,烧帕绝情。全失了“知己”之旨。)而且晴雯一似曹公笔下之黛玉,为怕给宝玉带来是非,忍内心生离死别之痛,故意蒙头,不理宝玉,催促宝玉快走。

  此时的晴雯,用情之深,却难以瞑目的,是耿耿于奴性对神性的重压:“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且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起……”

  晴雯也如黛玉,留得清白女儿身,愿得宝玉一份知己情足矣。然而此时,直面诬陷,铮铮烈骨被激发为强烈的反抗。

  为挣脱奴性的神性,裂变为一个用行动呐喊的宣言:

  “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绞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看宝玉换衣,藏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她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

  “不过这样”!不过哪样?——爱了!晴雯和宝玉相爱了!这种男女私订终身在当时是被视为大逆不道的,然而晴雯却要将这“大逆不道”顶天立地地大白于天下。

  “一个也不饶恕”!在晴雯身上,迸发着鲁迅的刚性。

  一份向奴性宣战的宣言。——晴雯乎?鲁迅乎?

  见晴雯如见黛玉。晴雯所为正是黛玉心声。晴雯的反抗,正是黛玉精神的抒发。

  还有一个被公认为“倒像林妹妹模样儿”(第22 回)的戏子龄官,尽管地位低微,却似牛犊之出生,心态单纯,目中从无主奴之别,不但不把宝玉看在眼里,而且敢于公开顶撞皇贵妃,当贵妃省亲,顶头上司贾蔷命演《游园》、《惊梦》时,“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第18回)蒙府本在第36回有批语赞龄官:“其文冷中浓,其意韵而诚,有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意。”

  这“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通过龄官的一个侧面,写照着黛玉的性格。

  “嬉笑怒骂,皆成文章。”(鲁迅) 除了晴雯、龄官,能将黛玉一段心事赤裸裸地拈出本质来,并演绎成极端的文字,则是尤三姐。尤三姐也是黛玉的一个侧面,《红楼梦》中有一比:“林姑娘的面庞和身段,与三姨儿(尤三姐)不差什么。”(第65回)

  这尤三姐美艳绝伦,“不独将他二姐压倒,据珍琏评去,所见过的上下贵贱若干女子,皆未有此绰约风流者。二人已酥麻如醉,不禁去招她一招,她那淫态风情,反将二人禁住。那尤三姐放出手眼来略试了一试,她弟兄两个竟全然无一点别识别见,连口中一句响亮话都没了。不过是酒色二字而已。自己高谈阔论,任意挥霍洒落一阵,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第65回)

  套用六祖惠能一句:“吃喝嫖赌,无非是禅”。只是并非以此遮羞,而真能得个中神韵者,几人哉。大略尤三姐可登堂入室了。你嫖,我比你还嫖;你淫,我比你还淫。这嫖,这淫,只见形式,全没了内容。在三姐心中,纯是一腔悲愤,一捧嘲弄。此淫此嫖之色,比之风清月白可也。这一非淫之淫,竟震慑得嫖淫老手贾珍、贾琏“一句响亮话都没了”。此中禅意,惠能六祖怕是也可一效佛陀而拈花微笑了。

  然而此禅,毕竟没了平和,而是以激烈的形式,将禅性——神性,表现为在对奴性的挣脱中的畸形裂变。这裂变,便是三姐在悲愤中的自刎。

  王昆仑在《晴雯之死》中认为:《红楼梦》创造了一个竞争着做奴才的环境。在这环境中,晴雯之少奴气令人可敬,尤三姐之激愤于奴性尤令人可敬。而小红,一个以奴性来冲击奴性的艺术形象,则对晴雯、尤三姐之奴性做了补笔,同时也是对黛玉之奴性的照应。

  小红原名林红玉,与林黛玉一字之别。似姐妹之分,实影之侧写。小红着墨不多,却显尽伶俐.一如黛玉、晴雯、尤三姐一样,小红主动地张扬自我,并力求在争强好胜中实现自我。

  小红出场便有声有色,贾芸一见她,便屡屡回头看她,而她也主动眉目送情;宝玉见她之后,印象深刻,第二天一早便四处寻她;宝钗隔窗听得出她的声音;而给风姐头一回办事,便显干脆利落,深令凤姐喜爱,惜才而不舍;宝钗视小红“刁钻古怪”,宝玉颂小红“俏丽甜净”。

  小红个性鲜明,与晴雯形成统一中的对立。晴雯训斥小红:“你只是疯吧,……”头等大丫头役使三等小丫头,直如主子一般。小红则针锋相对,拉大旗,做虎皮,先搬宝玉,讥讽晴雯:“我喂雀儿的时候,你还睡觉呢!” 再搬凤姐:“你们再问问,我逛了没有,二奶奶才使唤我说话取东西去”……

  第26回有庚辰眉批:“红玉一腔委曲怨愤,系身在怡红不能遂志。”身为宝玉之婢,本想借风流灵巧亲近宝玉,却遭到大丫头的斥骂:“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第24回)一曲而两歌。曹公寥寥几笔,写出了奴性的普遍性,也写出了小红为挣脱奴性的畸变。小红在层层等级制的奴性氛围中,郁郁不得志。然而其恃才逞强之心,却要在等级制中争得个“出头之日”,在不平与愤懑中的努力,终使小红如愿以偿,得凤姐赏识,调到“中央机关”,接近权势人物去了。

  矫枉过正!为奴者想挣得平等地位,就要高于对平等的追求,要争做主子。人性,在这种相争中畸形化,裂变为另一种形式的奴性。小红,大约写出了林黛玉世俗的一面。

  这小红的几段特写表明:在奴性充溢的私有制末期,神性为挣脱奴性的努力,尽管闪耀着神性的光芒,但在自身的畸形裂变中,最终异化为奴性。

  晴雯可以向统治者去抗争,求取平等,可面对比她低一、二个等级的小丫头,她想打就打,想骂就骂,她凶横:“一个个才揭你们的皮”;她残暴:用一丈青在小丫头手上乱戳,疼的小丫头乱哭乱喊。向统治者争平等,却在不自觉中为自己的地位而维护等级制。这和小红的奴性,又是对立中的统一。

  不仅如此,这晴雯、小红的奴性也反射出黛玉的奴性。第18回元春省亲,宝钗欣羡元春的皇贵妃地位,固然奴性毕现;而黛玉在蔑视皇权之余,同样露出了奴性的劣根,“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作”。结果呢? “未得展其抱负,自是不快。”想冒尖没有冒成,十分着恼。神性与奴性,原是互为表里的。黛玉、小红,伯仲之间耳。

  为挣脱奴性束缚的神性,因其自身的不彻底性而同化于奴性,是这些艺术形象的共同特征。即如对黛玉精神给予昂扬响应,再现“长揖雄谈”、“女丈夫”之红拂气概的鸳鸯,不也同时透露出内心深处的奴性哀音吗?

  鸳鸯不慕荣华富贵,直刺位居王公的贾赦:“别说大老爷要娶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做大老婆,我也不能去。”(第46回) 这与黛玉“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痛苦感受,相为表里。

  不仅如此,鸳鸯还借机表达了对皇权的蔑视,她斩钉截铁地向恶势力公开宣告:“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是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第46回)

  好一个鸳鸯,从宝玉到金银,从贾府的最高统治者贾母到王公侯爵、天王皇帝,直将“富贵”二字,骂得一钱不值。

  基于她对整个腐朽没落的私有制的本质认识,鸳鸯对恶的奴才给予痛快淋漓的讥讽:“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她横行霸道的!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往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同时,对善的奴才也有冷峻的警告:“你们(指平儿、袭人)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将来都是做姨娘(小老婆)的,据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们且收着些,别忒乐过了头。”(第46 回)

  如此清醒的鸳鸯,挣得脱奴才地位吗? 看她打定的主意:“我剪了头发作姑子去,不然,还有一死。一辈子不嫁男人,又怎么样,乐得干净呢!”

  整个男性世界 = 父权制 = 私有制 = 等级制,被鸳鸯视为一塘污泥浊水,不愿与之同流合污,一似黛玉之“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第27回) 然而可能吗?固然反抗得豪迈刚烈,可结果却是或尼姑,或一死,也只能是奴才社会的殉葬品。

  奴隶的反抗是阶级的,是两军对垒的战斗。而奴才的反抗只能是个人的,奴性在于无法、也不能撕烂制度的罗网,只能一死相争。但惟其个人,也许更能成为人作为类的代表。因为,无论是奴隶起义,还是农民战争,所争取的都是权利与财富的易位。都没有改变私有制的根本性质。而当承担解放全人类使命的无产阶级尚在襁褓之中时,是不可能指望人作为类的胜利的。这时的奴才反抗,充满着无望,然而正是这无望,却凝聚着人的作为类的悲愤,呼唤着新世纪的曙光。

  新世纪的曙光什么样?

  请看黛玉的心仪所向:

  《咏菊》:“一从陶令评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

  《问菊》:“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

  《菊梦》:“登仙非慕庄生蝶,忆旧还寻陶令盟。” (第38回)

  黛玉的三首菊花诗哀情无限,却首首紧扣陶渊明,抒发着一个共同的指向——向往远离名利争夺、得抒自然天性的世外桃源。

  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中写道:“雪芹所记大观园,恍然一五柳先生所记之桃花源也。其中林壑田池,于荣府中别一天地,自宝玉率群钗来此,怡然有乐,直欲与外人间隔矣。”

  大观园逼似桃花源!

  “陶令不知何处去,桃花源里可耕田?”

  黛玉——毛泽东的红颜知己。不知曹公心许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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