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我用怜悯的朱唇
悄悄地赠给上路的行人
一件最后的礼品——
那是一瞬间的爱吻。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要铭记在心底——
清晰地表达这空虚的希冀,
在那双被泪水模糊了的眼睛里
温柔的话语被阻止。
上路的行人将这番话语
铭记心里。
留在他身后的这最后的激情
他知道是作为路上的盘缠。
当黑暗笼罩大路之时,
寂静的大地沉浸在充满差错的梦境里,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轻柔的语声
那时就会在我耳畔响起。
上路的行人是明白的——
该走的人正在离去,
留下的人们在把他寻觅,
而出走的人会被忘记。
然而他是在欺骗自己,
心里仿佛响起了竹笛,
“我永远不会忘记”这话语
犹如优美的曲调在胸中回荡。
新加坡 1927年8月19日
(董友忱 译)
赏 析
这首诗选自1929年出版的《穆胡亚集》。穆胡亚是印度暮春季节开放的花卉,它不是适宜盆栽的矮小灌木,而是能生长在密林里的大树,花朵拥有浓郁的芳香,甚至太过浓郁而闷人。穆胡亚还可以酿造一种醉人的甜酒,初尝甘美,却很容易使人醉倒,这种酒在孟加拉农村很普遍。有人请泰戈尔从旧作中编选出一部浪漫主义的爱情诗集,但是他却就这一题材写出了一部新的诗集——《穆胡亚集》。《穆胡亚集》是泰戈尔这一阶段(高潮期 1919~1941)的代表作,也是他整个诗歌创作中的优秀作品之一。
《临别时的礼物》写于1927年8月,在这前后的几年,泰戈尔一直辗转世界各地进行访问。1924年4月,在结束了又一次欧洲之行后,他回到了圣蒂尼克坦,但是7月又动身前往新加坡、马来亚、印度尼西亚和泰国访问,直至12月返回印度。从日期看,这首诗写于8月19日,另一首写于同一天的《新听众》的落款是“波朗休斯号船 1927年8月19日”,由此我们可以基本判定,这首《临别时的礼物》的写作时间应该是在诗人离开新加坡之际。这样看来,它更像是一首赠别诗,却被诗人放进了《穆胡亚集》,而当年同样是在新加坡写的另外几首诗(包括上文提到的《新听众》)都出现在《总结集》中。我们不妨推测,除了单纯的赠别意义之外,在作者心目中,它还存在别的解释。那么就让我们忘记送别,重新看待它吧。
首先看第一段,临别的最后一件礼物是悄悄而短暂的一个吻。这样的礼品既不是可以把玩的实物,也不是无法久存的空虚。就像一个温柔的烙印,烙在旅人的心田。根据第二段的“上路的行人将这番话语/铭记心里”,可推测第一段的“我永远不会忘记,我要铭记在心底”应该是旅人对馈赠者的回应。因此,这里的“我”和第一句的“我”分别指的是“行人”和赠吻人。行人对馈赠者的回应是“清晰”明白的,足见他心里确确实实地认为“我永远不会忘记”,至少他是这么希望,也乐于如此相信。但是为什么这句的后半部分会说“这空虚的希冀”呢?这在第三段可以找到解答:“上路的行人是明白的——/该走的人正在离去,/留下的人们在把他寻觅,/而出走的人会被忘记。”行人很明白该走的终归要走,即便留下的人将他寻觅,一切终究都会淹没于记忆的河底。时间就像流水,用静谧的力量悄悄将一切腐蚀殆尽,不管当时希望铭记的愿望是多么强烈,在时间的长河中也会逐渐淡漠、消隐。因此,纵然已泪眼蒙眬,温柔的话语却被阻挡在途中。
行人出发了,就算他认为这馈赠终将变为空虚,他也试图将这份爱意铭记于心。行人的旅途是现实的也可以是精神的。对他而言最重要的绝非物质,而是精神之旅的盘缠,“最后的激情”成为了他未来的食粮。当人生 /精神的旅途遭遇不顺,黑暗开始笼罩前路时,获赠的盘缠便开始弥补由于自身的亏欠所带来的危机。如果大路是生命的轨迹,那么大地就是你生之所在的世界。当你的世界开始迷失在虚幻与真实、梦境与清醒之间,当你感受到似乎被一个巨大的梦境所笼罩,无从辨明、无法逃逸时,可怜的你甚至还不如兔子洞里的爱丽丝,徒劳挣扎在满是差错、充满悖论的癫狂幻境。这时,“我永远不会忘记”——这曾经的誓言,黑暗中的一点光,告诉你爱的存在,指引你生的方向。
第三段的第一句回应第一段“空虚的希冀”,告诉我们这位悲观主义的“行人”未曾说出口的心底执念。他并不相信有永不凋零的爱的力量,即使他是那么地依赖爱的赠礼。第三段的第二句与前几段不同,前文出现的一直都是赠礼者和行人,这一句则出现了第三者的声音,这个第三者是全知全能的,他告诉旅人也告诉我们那被心底执念遮蔽的真意:“他”(行人)坚持的“空虚的希冀”是在欺骗自己,真实的声音仿佛心中响起的黑天[1]的竹笛,回荡在心中,诉说着行人真实的心声: 这份爱,我永远不会忘记!或许这也是泰戈尔想传达给新加坡友人们的心意。
(刘 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