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说贾环
贾环这个人,在许多人眼里多有不堪,甚至他自己的亲爹贾政,也觉得他“人物委琐,举止荒疏”,王夫人也说他是“不知道理的下流种子”,贾府中其他人物,更是不拿他当一回事。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却让王夫人屋里的彩霞(有时候又作彩云)死心塌地的跟随,甚至为了他与宝玉翻脸,在和贾环分崩后,又郁郁“染了无医之症”。这个彩霞,宝玉和探春都认为“是个老实人”,跟随王夫人多年,既忠心又踏实,极少出差错。凭着彩霞的为人,能够看上贾环这位“下流胚子”,大约环公子并非人人所想的那样奸邪卑劣,而是有一定的可取之处。
贾环自出场,便是贾府中可有可无的人物。元妃省亲时,贾府中热闹如烈火烹油一般,全府的主子及略有头脸儿的奴才,都得了见元妃一面的机会,独贾环因“年内染病未痊,自有闲处调养,故亦无传”。此未传,我看大有成心的味道,看来元妃是极不想见贾环的。
贾环正式与众读者见面,是第二十回。
正月里学校放假,贾环无所事事出来玩耍,宝钗莺儿香菱与他赶围棋(不知道是个什么游戏,带有赌博性质),头一回环哥儿赢了,心中欢喜,接着连输几盘,当下就恼了,一边赖皮说自己赢了一边抢莺儿的钱,莺儿不服数落贾环,并拿宝玉与贾环相比较,贾环推赖大家“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宝玉进门见贾环哭闹,又数落了他一回。贾环回家本来承望着得到母亲的安慰,不想赵姨娘听了贾环的遭遇,又没头没脸的大骂了他一顿,说他“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可巧儿凤姐从窗外路过,接下话茬儿又骂了赵姨娘一顿,话里话外的意思,贾环是正经主子,赵姨娘不过是个半奴半主的身份,没资格管教贾环。叫出贾环来,虽给了一吊钱,但免不了又是一顿训斥,贾环没法儿,只得找迎春玩儿去了。
这一回里的贾环,不过是个爱耍赖又缺规矩的小公子哥儿,并不见什么坏心眼儿。贾环比宝玉黛玉皆小,只比贾兰大两岁,此时最多也就十岁左右,这样小的一个孩子,是非观念皆来自父母亲朋,自己还不是十分懂事。他受了委屈不分青红皂白便说“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可见这话平时就是挂在嘴边儿上的,他母亲要不是常常这样说,他也不大可能一遇着事儿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他在游戏中的表现,分明是赵姨娘对他教育的结果。
游戏中虽是贾环不讲道理在先,但毕竟受了委屈,回家找母亲倾诉,想找些温暖,而赵姨娘却借题发挥大加斥责,把平素时从王夫人那儿受来的委屈,添油加醋的发泄了出来,这也难免凤姐儿听了会数落她。
凤姐是贾环的嫂子,宝玉是贾环的亲哥哥,这两个与贾环关系极近的人,都只知道批评贾环这儿不对那儿不对,却并不细想贾环为何做事这儿也不对那儿也不对,不在教育他的事情上担负些责任,贾环在母亲那里,在哥嫂那里,都无法得到理解与安慰。
这样的一场闹剧,以贾环灰头土脸垂头丧气的找迎春玩耍告终,虽然得了些钱,心里却极不自在。试想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整天在这样的氛围里生活,将来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元宵节时,元妃让众人制灯迷,众人皆得了赏赐,独迎春与贾环未得,虽然这结果和二人水平太差相关,但也可看出元春对此二人的轻视与辱慢。赏赐不论贵重,不过是个心意,哪怕是一根针一条线呢,大家高兴就得了。元妃作为众人的大姐姐,如此作为,只怕有当面羞辱二人的意思。难怪贾环心中不满。
之后又是邢夫人对宝玉关爱有加,对贾环不闻不问等事发生,如此之多的不满与委屈聚集在一个孩子心里,而这些不满与委屈又桩桩件件与宝玉有关,这会使他的内心世界发生怎样的变化,只怕是不说自明的。
到了第二十五回,发生了贾环推蜡泼宝玉的事情。众评家皆以为这是贾环恶劣行为的表现,却无人提宝玉挑逗彩霞之事。
贾府上上下下几百人,并没有几个人真正对贾环好。赵姨娘虽是贾环的亲生母亲,却心底狭隘恶毒自私,平时教不了贾环什么好,就只会挑唆他闹事,贾环因闹事挨了打,赵姨娘又不能出面为他作主撑腰,最后倒霉的总是贾环。宝钗虽也对贾环不错,却也只是看在亲戚份上,按规矩做事,并不见有亲情在内,贾环在宝钗那里得不到关爱。探春是贾环的亲姐姐,却因嫌恶母亲为人,避之尤恐不及,稍带着也就远离了贾环。就只有王夫人屋里的丫环彩霞,真心实意的与贾环相好,事事维护贾环。宝玉挑逗彩霞,分明是在往贾环心上扎针,往伤口上撒盐。贾环的反抗虽手段恶劣,却也绝非事出无因。
委屈每天都要承受,不满每刻都在增加,这个十岁的孩子,已经在她母亲的引领和众人的嫌恶下,向着奸邪卑劣之路进发了。
第三十三回,贾环在金钏之死上添油加醋,为宝玉招来一顿恶揍。这件事是众评家批判贾环时最多举证的事例,也是贾环手段恶毒心地卑劣的明证。但我以为,贾环的污告,只是宝玉挨打的导火索而矣,即使没有贾环的污告,宝玉这顿打也是迟早要挨上的。
宝玉与贾政之间,其实是两种世界观、两种价值取向、两种文化思潮的斗争。贾政希望宝玉成材,光宗耀祖,宝玉偏偏拒绝成材。贾政要的是道德文章、仕途经济,宝玉要的是情场、是知己、是得乐且乐得过且过,反正最后化灰化烟。宝玉的思想里充满着颓废,而维护正统者是容不得颓废的。嵇康不造反也有罪,因为他颓废。颓废永远不是主流,不是正统,对国计民生家业不利,宝玉自知,所以不论何时一见贾政就如老鼠见了猫一样。这不仅是因为贾政是父亲,父为子纲,而且因为贾政是正统而宝玉是异端,是顽劣、不肖、无能、狂痴乃至下流,在封建社会非正统不仅是观念问题,而且是生理健康与道德状况的可疑。贾政一见宝玉那副灰溜溜的样子就来气,贾环不来污告,贾政也一定会寻找机会恶揍宝玉一顿,方能解他心头之恨!
最后再说说这蔷薇硝公案。
贾环向宝玉要芳官的蔷薇硝,芳官却只包了包茉莉粉出来,又不肯亲手递给他,只向炕上一掷,要贾环自己取去。芳官对贾环的小气与轻慢,最终导致贾环与彩霞的分手,这结果绝不是宝玉想见到的。
首先,不管怎么说,贾环也算是个正经主子,芳官不过是个小丫环而矣,却仗着有宝玉撑腰,对贾环如此侮慢,不把贾府的公子放在眼里,这头一遭不对,当属芳官。
其次,贾环想要蔷薇硝,原是要送给彩霞的,这是他的一片好心,并不是什么坏事。若换了宝钗探春或别的什么与宝玉要好的丫环来要,只怕宝玉芳官要把自己手里的一整包都送了去呢,却只在贾环这里如此小气,这第二遭不对,又要归到芳官与宝玉头上。
第三,芳官舍不得把蕊官送自己的东西给人,这也可以理解,解释一下就完了,换了内容也该向贾环说明,赵姨娘是个漂亮女人,年轻时若不着意打扮,大约也不会得了贾政的宠,她怎么可能连硝和粉都辨不出来呢?!芳官如此作为,摆明了是在欺负贾环和赵姨娘,这第三遭不对,还要归芳官所有。
贾环得了芳官给的茉莉粉,兴冲冲的送给彩霞,被彩霞认出有假,却并没立马儿生气,只说“这也是好的,硝粉一样,留着擦罢,自是比外头买的高便好。”可见贾环并不是一点儿自知之明没有,他心里很明白自己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争不来的他也并不胡乱争竞。但赵姨娘却就此闹将起来,自以为得了理,去找芳官打闹了一场,结果谁都没得了便宜。贾环此时表现得倒十分明白,不肯听赵姨娘的唆使,躲出仪门自己玩儿去了。
从这件事儿上可以看出,贾环其实是赵姨娘与探春的结合体,他的明白,与探春无二,但因从小一直跟着赵姨娘,没地方学好去,也没人刻意教他学好,长大了才成了这么个不成器的东西,这是怪不得他的。
说到才学,贾环其实并不比宝玉差多少。“贾环近日读书稍进,其脾味中不好务正也与宝玉一样,故每常也好看些诗词,专好奇诡仙鬼一格。今见宝玉作诗受奖,他便技痒,只当着贾政不敢造次。如今可巧花在手中,便也索纸笔来立挥一绝与贾政。贾政看了,亦觉罕异,只是词句终带着不乐读书之意”,此段正面描写贾环的才学,作诗后又大受贾赦的褒奖,颇长他的志气。
且看贾环的这首描写(女危)(女画)将军的五言律:
红粉不知愁,将军意未休。掩啼离绣幕,抱恨出青州。自谓酬王德,讵能复寇仇。谁题忠义墓,千古独风流。
虽不及宝玉空灵娟逸,却也十分通顺工整,且诗意流畅,用笔大气,不似平常的萎琐模样,贾政亦赞其“还不甚大错”。
赵姨娘是王夫人的劲敌,她的女儿探春虽远嫁却贵为王妃,儿子贾环在举业一道上,也似高过宝玉,将来贾府之归属,实在难以预测,王夫人平素对赵氏母子的打击,是可想而知的。有了王夫人的示意,贾府众人谁又会多管闲事插手贾环的教育呢?
黛玉说自己在贾府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对于贾环母子,又何尝不是呢?!窃以为,人没有生而为恶的,受什么样的教育,长大后多半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贾环自己虽有不少不成器的地方,但他最终变坏,十之八九是因母亲的品性低劣与众人的轻慢羞辱所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