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红楼梦》,讲述的是荣宁二府的衰亡没落,对于贾雨村,却实实在在是一部“发家史”。有位先哲说过,“儒子固穷”,中国的士子文人大约还是穷一点的好,一旦发了迹做了官,那点子诗书学问与品行良心就全不剩什么了。
平儿曾骂贾雨村是“饿不死的野杂种”,平儿最是温厚平和之人,从不背后嚼舌根,这话从她口中说出,分量自然极重。当然,贾雨村不是天生的恶人,落魄葫芦庙时,他不过是无数贫寒文士中最普通的一员。古来的落魄文士,大多都是诗书仕宦之家出身,因为生于末世家道中落,不得不卖文为生,勉强换些银两果腹,同时又把全部的希望冀托于科举之场翰林之路,苦读着盼望金榜高中的那一日。穷儒时代的贾雨村,就是这些文士的代表。
贾雨村的头脑还不算笨,与甄士隐一别之后,再回到姑苏城的就是贾雨村贾老爷了。或许是因为苦读时贫穷的记忆太刻骨,发迹后的贫寒士子一入官场,就宛如进了染缸。且看乱判葫芦案时贾雨村的嘴脸,哪里还有先时的半点样子?
贾宝玉也讨厌贾雨村,懒得与他来往,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因为贾雨村代表的恶俗正与宝玉的性灵相悖。然而,在80回后遗失的文字中,读者哪里知道贾雨村对贾府下的“毒手”!
令人惊奇的事,贾雨村竟然是第一个为宝玉“正名”的人,是宝玉的第一个“知音”。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断定贾宝玉长大之后要成为“淫魔色鬼”,是贾雨村“义正词严”地讲了一篇大道理,杜撰了一个新词叫做“正邪两赋”。按贾雨村的解释,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之外,还有一种集天下钟灵毓秀之气所生的人。秉此气而生者,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故谓之“正邪两赋”。这种人,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宝玉自然是最典型的代表了。这样的情形实在值得玩味,大约贾雨村做官以后,早把他的“正邪两赋”论忘了。要知道,他杜撰“正邪两赋”论的时候,正是他因贪酷之弊而被革职的时节。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贾雨村的中秋吟正是他的“发迹诗”。穷儒士子有抱负不是坏事情,可是贾雨村借着荣宁二府的梯子爬上了高位,反过头来把恩人置于死地而不救,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不过他日后作的这些事情其实早由预兆,读者可记得后来充作门子的葫芦庙那个小沙弥?对于一些人来说,知根知底并不是一件好事,贾府不也是知道贾雨村的底细么?甄仕隐对于贾雨村真诚而又恭敬,许了他盘缠上京赶考,可是当贾雨村老爷“衣锦还乡”回到姑苏城判断葫芦案时,为什么不告诉甄家娘子那被拐卖的婢女就是当年走失的小姐英莲?
我不敢把贾雨村归入恶人一类,想来想去还是给他一个“正邪两赋”的评价。当然,这个评价不同于宝玉的“正邪两赋”,贾雨村只能是“善恶兼半”。因为从前太穷了,自然有了些贫穷的“后遗症”,也怪不得他。自从那位先哲下了“儒子固穷”的论断之后,贫穷为题就成了中国文人一切问题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