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内容
我,人世的旅客,
看到典籍歌颂的许多国家
和丰功伟绩烟消云散;
骄悍的权势成为遭唾弃的渣滓,
杳无行迹的远征的胜利大纛
似霹雳轰哑的狞笑;
远扬的名声匍匐于尘埃,
黄昏时分,
乞丐在上面铺破烂的薄单,
困倦的行人的足印
被无数后来者的脚抹去。
我看到沙层里埋着久远的年代,
昏黑的海底,
飓风猛地刮沉的巨大的船舱里,
沉淀着所有的话语、
昼夜的盼望、呼号的饥饿
和闪烁着梦幻的爱情。
我静坐着,我感到
“片时”的胸中“无限”的心跳
在我的悲欢中漾散。
圣蒂尼克坦 1934 年
(白开元 译)
赏 析
这首诗也选自《边沿集》,创作于1934年。《边沿集》收有许多反法西斯的诗篇,它使泰戈尔“成为一位著名的反法西斯的国际诗人”。评论家认为:“《边沿集》是一部正义的诗集,战斗的诗集,它记录着泰戈尔的光荣。”1934年前后,泰戈尔的社会活动基本和社会运动以及学校活动联系在一起。“1941年4月14日,泰戈尔在国际大学发表了他最后一篇文章《文明的危机》,由于他身体虚弱,就请别人代替他宣读,这实际上是泰戈尔的政治遗嘱。”(董友忱《泰戈尔画传》)他在文中说:“我的人生之舟向彼岸驰去。背后的码头上,我遗留下什么?我看见了什么?是历史残剩的微不足道的文明的废墟?不错,对人类失去信心是一种罪过,一息尚存,我满怀信心。我希望一场毁灭之后,满天的愁云惨雾荡然无存,从红日东升的地平线,铺展洁净的历史篇章。不可战胜的人民踏上恢复尊严的道路,排除万难,胜利向前。”“我留下的遗言是: 证明强权者耀武扬威,暴戾恣睢并非安全的日子已经来到。”(泰戈尔《文明的危机》)
“杳无行迹的远征的胜利大纛/似霹雳轰哑的狞笑”,第一个分句说的是古代远征军的胜利大旗,连同它代表的赫赫功名一起,而今已湮没无痕。大纛象征古来的征伐,战争、侵略的面目是可憎的,胜利者高歌的武功,其实是面目狰狞的狂笑。当初的战争或许让所谓的胜者名扬四海,然而胜利的碉堡最终会倾塌,再张扬的名声也不得不沉默于亘古的尘埃脚下。从“黄昏时分”到句末,视角转移至现时,厚重、啁哳的历史顿时宁静了下来,诗行的节奏变得倦怠、缓慢。今朝也是历史,诗人描述的当下相对过去显得轻薄、飘忽,王者的历史变成了普通人的历史、无数个人史的合集。这种客观无私得近乎冷漠的姿态才是历史真实的相貌。尘土下埋没着功名,尘土上是乞丐破烂的薄单和行人踏而复拭的足印,多么讽刺凄凉的景象。第一句不仅指陈过去,也直抒对如今用铁蹄蹂躏其他民族的战争挑动者的斥责,断言他们的征伐必将同古人一样湮没于历史。
第二句与第一句的后半个分句——从“远扬的名声”到“被无数后来者的脚抹去”——是平行的。第一句是现时的陆地,第二句是如今的海底。海底深处一片昏黑,寓意着埋葬。埋葬是变相的保存,与人迹所至的陆地不同,往昔的胜果不是被无情地抹杀,而是被深深地藏匿——“我看到沙层里埋着久远的年代”。这藏匿不仅包括物质实体——沉没的巨大船舱,也包括随之沉没的人的感情。这一段的情感表达与上文的讽刺不同,哀婉、悲凉是这一段的主调。造成情感表达不同的是内容安排的不同。海底部分关联的是文明,而且是人类文明史中带有积极色彩的部分,所以诗人采用了掩埋的态度,就像海蚌隐藏孤寂的珍珠。陆地对应的是诗人厌弃的征伐,虽然也是文明的一部分,但那是消极的文明(至少在诗人眼中是这样),所以陆地体现的是毫不留情的消磨。回头看第二句的具体内容,诗人着眼的重点并非文明的实证,例如艺术品、各色技术知识之类,而是人的情感。心灵和精神是诗人永恒的眷恋。内心的情感和力量是不绝的宝藏,就像《临别时的礼物》和《夜的礼品》中抒写的那样。这一段话语同样是很震撼人心的:“我看到沙层里埋着久远的年代,/昏黑的海底,/飓风猛地刮沉的巨大的船舱里,/沉淀着所有的话语、/昼夜的盼望、呼号的饥饿/和闪烁着梦幻的爱情。”人类的苦与乐,所有的思念和那些没来得及传达的话语,都被时光静静掩埋。它们是真实的,明明就在那里,可为什么又虚幻得像微光下海面的浮沫。
第三句停止了描述,诗歌上升到“梵”的境界。又是片时和无限的对比。“我”静坐感受古往今来人世的变迁,瞬间和永恒在“我”心中合体。虽然了解了无限,但是诗人并不过度倒向它。超然却不脱离人生是诗人的态度。“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洒脱固然不错,然而既生为人,人性的悲喜也是造化赐予的弥足珍贵的礼物。诗人看到了文明丑陋的一面,也看到了文明美丽的一面,他将两者并置,有斥责、有同情,告诉人们历史如烟,一切都将过去,这是诗人的安慰,也是在播撒希望。
(刘 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