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湘云醉眠芍药茵(3)
槁木死灰非李纨李纨原来确实像曹雪芹说的那样,这与她从小所受的教育和后来的经历有关。“这李氏亦系金陵名宦之女,父名李守中,曾为国子监祭酒,族中男女无有不诵诗读书者。至李守中承继以来,便说‘女子无才便有德’,故生了李氏时,便不十分令其读书,只不过将些《女四书》、《列女传》、《贤媛集》等三四种书,使他认得几个字,记得前朝这几个贤女便罢了,却只以纺绩井臼为要,因取名为李纨,字宫裁。”这段文字中最容易被我们忽略的是,李纨的父亲李守中身为国家最高学府首脑国子监祭酒,观念却比他的祖辈、父辈要落后。因为以前该族中的女子还可以和男子一样“诵诗读书”,但是到了李守中时却来了个大倒退。李纨从小所受的教育,具有更加森严的封建礼教色彩。因此她丧夫之后“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也就十分自然了。其实小说中提到这几句话时,李纨也就是25岁左右。
她的转变在于进入大观园之后。二十三回入园是她第一个转折点,因为从此她成了大观园的“园长”,负责管教这些弟、妹。此前的二十二回中,她只被偶然提及,仅有个别地方说话,也极为简短。因为在那种场合,往往总有长辈在,还可能不止一位。而进入大观园之后,长辈们轻易不进来,她就成为最年长和地位最高者,说话的机会就多了。园子外面的主子进来较多的只有王熙凤,那也要叫李纨“嫂子”。因此李纨地位的相对提升,引起了心情、个性的变化。而和年轻活泼的弟弟妹妹们在一起,她必定受到感染。于是变化就开始了。二十五回凤姐以“吃茶”对黛玉开玩笑时,李纨“笑向宝钗道:‘真正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这话已经和前二十二回中偶尔应答的口气不同,表示独立判断了。不过在称呼王熙凤时,还依着孩子叫“二婶子”。到二十七回,就显示出她性格中的活泼和直率开始复苏了。当时小红对凤姐汇报“说奶奶”时,李纨在场。当凤姐说起当年她是如何调理平儿时,李纨笑着打趣道:“都象你泼皮破落户才好。”当凤姐有点怪罪林之孝家的不听她的吩咐好好为她挑两个丫头,却将女儿送入怡红院,李纨又说:“你可是又多心了。他进来在先,你说话在后,怎么怨的他妈!”从称呼王熙凤“二婶子”到“泼皮破落户”,证明李纨搬进大观园确实是枯(槁)木逢春,死灰复燃了。当然这有一个逐渐发展的过程,也有一定的限度,不过这种变化是带有本质性的。
秋爽斋偶结海棠社真正使李纨个性得到比较充分的表现,是从三十七回“秋爽斋偶结海棠社”开始的。这是李纨个性变化的第二个转折点。如果说第一个转折点迁入大观园是人性开始复苏,那么这第二个阶段就是人性的全面复苏,她的行为已经由被动变为主动。
起诗社固然出自探春的建议,宝玉也大力支持,说:“可惜迟了,早该起个社的。”但是最积极的却是李纨。按说结诗社之类的事,是违反贾政指示的,因为贾政在宝玉去家塾读书时明确表示过只读《四书》就可以了;也不符合李纨管教弟妹的任务,她应该“带着念书学规矩针线的”(四十五回)。但她一开始就大力支持此事。她应探春之邀,“进门笑道:‘雅的紧!要起诗社,我自荐我掌坛。前儿春天我原有这个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会作诗,瞎乱些什么,因而也忘了,就没有说得。既是三妹妹高兴,我就帮你作兴起来。’”接着黛玉建议,既然起了诗社,就把姐妹叔嫂这些称呼改了才不俗。又是首先得到了李纨的支持:“极是,何不大家起个别号,彼此称呼则雅。”并且立即自称“稻香老农”。她不仅开了个好头,而且积极为别人的雅号出谋划策。薛宝钗的“蘅芜君”就出自于李纨之口,而且说是“封他”,已经显示出坛主、社长的“威风”和诙谐了。在众人议论宝玉的号时,李纨不失风趣地补充说:“你还是你的旧号,‘绛洞花主’就好。”当她发现大家都在为宝玉的号争议取笑时,她提醒大家给迎春、惜春取个号,体现出她这个大嫂的细心关怀,不要冷落了这两个妹妹。
值得我们特别注意的是,李纨不仅立即主动成为中心人物,十分积极,而且一开始就有意识地树立自己的诗社社长权威。她提出,由于“序齿我大,你们都要依我的主意,管情说了大家合意”。并立即声明,“立定了社,再定罚约。我那里地方大,竟在我那里作社”。不仅以法治社,而且提供场地,早就把长辈们的嘱咐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有意思的是,李纨说,“若是要推我作社长”,可见她方才“我自荐我掌坛”还没有被大家认可,再次毛遂自荐,而且紧接着说,“我一个社长自然不够”,提出由迎春、惜春二人出任副社长,给她俩分了工,又在必作与免作上作了规定。李纨大包大揽,简直有点“独裁”了,积极性之高超过任何人。以致发起成立诗社的探春“也不好强,只得依了”。探春感慨地说:“好好的我起了个主意,反叫你们三个管起我来了。”李纨主意之多、之大,实在惊人,第一社的时间和以咏白海棠为题也出于她的提议。总之十分活跃、主动。她对海棠诗的点评不但很有水平,而且在宝玉对黛玉之作被评为第二提出“还要斟酌”时,李纨立即声明:“原是依我评论,不与你们相干,再有多说者必罚。”还规定今后每月初二、十六开社,“出题限韵都要依我”,风趣、“严厉”,充分使用社长权威,哪里有“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的样子!李纨变化真大!
如果说在起诗社中李纨表现出来的是长嫂对弟妹们的热心,那么三十九回李纨对平儿所表现的则是姐妹般的亲切关爱和热情。李纨拉着她说“偏要你坐”,“拉着他身旁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边”。平儿喝完马上就要走。她说:“偏不许你去。显见得只有凤丫头,就不听我的话了。”对平儿一会儿是“拉着”,一会儿又是“揽着”,疼爱有加,而且敢于做主,叫嬷嬷们将装了十个螃蟹的盒子先给凤姐送去,“就说我留下平儿了”。李纨关于平儿是王熙凤的一把“总钥匙”的评论极其形象、准确,对鸳鸯、袭人的评价,也都是她主动发言,而且都很精当。这些地方都显出李纨的不凡见识和伶俐口才。最重要的是,她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过上了正常少妇的生活。这时候她在心理上、行为上和别的少女少妇已经没有什么区别了。当然,如果要求李纨在爱情上有什么表现,是不现实的。槁木发出新绿,死灰重新燃烧,这就很了不起了。这是大观园的特殊环境和李纨地位改变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