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湘云醉眠芍药茵(2)
湘云之“疯”也表现在她对抒写诗词爱好得像发疯一样上。四十九回写到,“如今香菱正满心满意只想作诗,又不敢十分罗唣宝钗,可巧来了个史湘云。那史湘云又是极爱说话的,那里禁得起香菱又请教他谈诗,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大家到了诗社社长李纨的稻香村,都兴高采烈地在议论湘云的穿戴,湘云却等不及了,说:“快商议作诗!我听听是谁的东家?”要论诗才、诗兴,大观园众少女中只有湘云可与黛玉匹敌。宝钗虽然也是诗赋高手,博学多才,但她视诗词为小道,除参加集体活动外,从无单独的创作行为。而黛玉将吟诗填词作为施展才干、宣泄感情的生命存在形式。这只有湘云与她相似。湘云将作诗当做生活的一大乐事,因此她在家听说大观园起了诗社,“急的了不的”。宝玉也觉得“这诗社里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湘云来后立即表示,只要“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本来只需作一首,她却兴烈才高,“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即用随便的纸笔录出”。别人都是一首,她却一气来了两首,不但两首俱佳,“众人看一句,惊讶一句”,湘云还主动要求受罚,让她明日先做个东道,“先邀一社”,实际上是想再过一把诗瘾。当晚她就在灯下与宝钗“计议如何设东拟题”(三十七回)。芦雪庵联诗,湘云老是抢先,小说写道:“湘云那里肯让人,且别人也不如她敏捷。”而且她联句时还“扬眉挺身”,格外来劲,结果宝钗、宝琴、黛玉三人共战湘云,引得宝玉都看呆了,联上的诗句水平也一般。“湘云笑道:‘你快下去!你不中用,倒耽搁了我。’”曹雪芹在叙述众人联诗时,只有湘云用了八个“忙”字,一个“忙忙”,总计十个,而其他十个人的“忙”总共才八个。因此惹得别人都笑她,她自己也说:“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结果自然是“独湘云的多”。曹雪芹如此刻意突出湘云在联诗时的“抢命”式作风,不仅仅是显示她对作诗的热爱,更重要的是她想要表现一下自己的才干,体现一下自我价值。这种意识和黛玉在元春省亲时想要“压倒众人”是同一类心理,在当时具有极大的进步性。七十六回湘云和黛玉凹晶馆联诗,可谓旗鼓相当,珠联璧合。尤其是“寒塘度鹤影”一句,意境清新优美,将杜甫的诗句点化得自然而颇有新意,难怪黛玉听了要“又叫好,又跺足”了。湘云的生命因诗而更加充满活力,她的个性因诗而别具光彩。
但和黛玉、宝钗、王熙凤、袭人、平儿等形象相比较,史湘云这个形象虽然十分鲜明可爱却显得略微有些单薄。这是因为她在小说的宝黛钗爱情线及以贾府为代表的家族没落线这两条主线上,和别人都没有构成明显的矛盾,她没有明显地介入作品的任何其他矛盾中去。三十二回规劝宝玉关注仕途经济,被宝玉顶撞了几句,本来似乎有那么一点意思了,结果不了了之。这固然有助于表现湘云的大度和单纯,却减少了人物性格的层次。有的红学家认为,史湘云原来的故事要比现在多。那么现在她的戏份较少,我想很可能和小说的修改有关。从判词与《红楼梦曲》来看,“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暗示湘云婚姻相当美满,可惜婚后不久就夫妻离散,生活凄凉。究竟是什么原因,由于曹雪芹的后三十回迷失,成了个疑案。从艺术形象的多层次与丰富性来说,后三十回的迷失对史湘云的损失也许更大。
《红楼梦》中多处写到湘云在家经济的窘迫与委屈,她每次离开大观园都依依不舍,总叮嘱多将她接来。其实曹雪芹这样写,主要不是着眼于湘云由于自幼失去父母寄居叔叔家经济上的困境,而是在那里她没有知心朋友,可以一起谈心、作诗,开怀大笑,随意谈论。也就是说,在那里她人性上受到压抑,她天性中开阔豪爽的情怀无法释放,她的自我价值(尤其是在表现诗才上)无法展示。而只有在理想世界大观园中,这个可爱的少女才能恢复她美丽动人的天性。从而表明,环境对于人的天性的保存、展示与发挥是多么重要。我想,曹雪芹塑造史湘云这个艺术形象的主要价值可能就在于此。
周思源看红楼槁木死灰非李纨《红楼梦》第四回对李纨有一个简单却十分重要的介绍:“这李纨虽青春丧偶,居家处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因此读者普遍将“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十二字作为解读李纨形象的基调,即“冷”。但是如果不存先入之见,而是完全从小说的情节出发,那么我们就不难发现,李纨似乎和“槁木死灰”相去甚远。实际上她在大观园中也还相当活跃,说话风趣,时开玩笑,决不下于探春,比迎春、惜春强得多。
我们很容易忽视曹雪芹(他本人或通过其他人物之口)对人物的点评与人物在作品中的实际表现的矛盾。以为曹雪芹本人这样介绍人物,那还有错?错自然不会错。但是人的性格是发展的,在不同的时空条件下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会有不同表现。由于我们忽略了这个特点,有时就不免“上当受骗”。等到发现“原来如此”,而且感受到了许多新的审美趣味,才叹服曹雪芹的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