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彼特拉克、但丁、薄伽丘被誉为意大利文艺复兴的“文学三杰”,作为后辈,薄伽丘对但丁尤为推崇,曾在佛罗伦萨大学主持过《神曲》讨论。他的代表作《十日谈》深受但丁《神曲》影响,被后世称为“人曲”。全传包括序言在内共十七章,作者采用夹叙夹议的方式,围绕传主的爱情、政治和文学创作铺陈。其间多处有感而发,将传记作者与传主的命运连接在了一起,难分彼此,是全书的点睛之笔。
【作品选录】
意大利最崇高的城市之一的佛罗伦萨,据古代历史和目前一般见解所说,是起源于罗马人。随着岁月的推移,城圈逐渐扩大,市民增加,名流云集,她开始对邻近的城市显得不仅仅是一座城市,而是一个国家了。从这些伟大的开始中何以会产生这种变化——不论是逆运,还是不利的风土或是市民的功罪——我们不得而知。但是,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几个世纪后,汪达尔的暴君阿提拉,这个掠夺了整个意大利的强盗头子,屠杀和驱逐了佛罗伦萨的大部分以出身高贵和其他殊荣著称的市民,把城市毁成一堆瓦砾。
相传佛罗伦萨荒芜了三百多年。后来,罗马帝国不无原因地从希腊移到高卢,法兰西最仁慈的国王查理大帝登上皇位。经过多年经营以后,我相信,是由于圣灵的启示,陛下御意重建这座荒芜了的城市。是他下令重建佛罗伦萨,让城市创建者们的家族返归定居,并尽可能把它建设得像罗马一样。虽然他缩小了城市的面积,但仍然安置了从前的亡命者们的后裔。
在新的居民中(也许,为舆论所证实,是重建工程的指导者,房屋和街道的分配者和贤明法律的制订者),有一个来自罗马的弗兰吉帕尼家族中最优秀的青年,人人称他为埃利塞奥。当他结束了为此而来担任的主要工作以后,或许出于对由他新设计的城市的爱,或许出于城市的位置可喜,使他感到前途有望,或许出于其他原因,他从此定居下来。他留下的这个家族——子子孙孙不少,受到的赞誉不小——放弃了祖先的古老姓氏,而用他们的佛罗伦萨创建者的名字,改姓为埃利塞。
在这个家族的成员中,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子孙的繁衍,出生了一个名叫加乔戈达的骑士,智勇双全。在年轻的时候,家里给他婚配了一位弗拉拉的亚尔迪基里家族的姑娘,姑娘貌美德贤,与她的高贵出身相称。他们共同生活了许多年,生了七个孩子。其他的孩子名叫什么暂且不论,其中有一个孩子,母亲极为喜欢,因而以娘家的姓氏名之——女人们往往喜欢这样做——她叫他亚尔迪基里,此名后来脱落了一个字母“d”,变成了亚利基里。这个人的非凡出众,促使他的子孙放弃了埃利塞的姓氏,把亚利基里当作他们的祖姓,一直沿用至今。他留下许多子孙,在腓特烈二世皇帝的朝代中,一位亚利基里生来命中注定不是由他自己而是通过他的儿子名闻于世。他的妻子在怀孕期中,临近分娩时,梦见她子宫中的果实将来是个什么人物;尽管这件事情在当时她自己和别人都不理解,只凭后来的事实,到今天才真相大白。
这位温雅的夫人在梦中见到自己坐在青草地上一株高大的月桂树下,靠近一条清澈的小溪,生下了一个男孩。他只吃了一点从月桂树上掉下来的果实和清溪中的水,就似乎一下子变成了一个牧童,用尽力气要采摘喂他果实的月桂树上的叶儿。当他使劲做的时候,她感到他摔了下去,当他再次站立起来的时候,她感到他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变成了一头孔雀,这一惊就把她吓醒过来。此后不久,产期来临,她生下一个男孩,她和孩子的父亲都很满意,给孩子取名为但丁,诚然,我们将会看到,往后的发展确是与这个名字十分相称的。
本文所要记述的就是那位但丁。这就是上帝特别恩赐与我们时代的那位但丁。这就是第一个为从意大利被放逐的缪斯的归来开路的那位但丁。由于他,佛罗伦萨方言得以大放光彩;由于他,粗俗言语的全部美丽得以开始具有相应的韵律;由于他,死亡了的作诗法才说得上得到真正的复活。认真地想一想这些事实,就会明白: 他不可能有一个比但丁更恰当的名字了。
这位意大利的天之骄子,于耶稣基督降世拯救万民的1265年诞生在我们的城市中,其时,由于上述的腓特烈二世之死,罗马帝国尚未有一个统治者,教皇乌尔彭四世正坐在圣彼得教堂的宝座上。他所诞生的家庭有着微笑的命运——微笑,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考虑到当时世界所处的形势。我将跳过他的童年时代——不论其情况如何——所显露的天才之未来荣耀的许多迹象。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他自幼就学习认字,他的身心和全部时间,不是溺于懒散和嬉耍,像今日贵族的时髦样儿,偎倚在母亲的膝下,而是在他的故乡不断地学习文艺,因而那时他已经学富五车。随着年岁的增长,他的心智和天才逐渐成熟,他不是热衷于追逐铜臭之利——现在几乎人人孜孜以求——而是以可赞的愿望追求不朽的名誉,蔑视昙花一现的荣华富贵,通过艺术法则致力于探索诗歌创造的完全知识和解释。在这种练习中,他悉心研究了维吉尔、贺拉斯、奥维德和斯坦希乌斯和其他著名诗人。他不但乐于研究他们,而且在赞歌中拼命模仿他们,正如他的作品所显示的那样,我们将在适当的时候再加论述。
上述知识的基础,他是在故乡获得的。后来他到波洛尼亚,这是一个这种粮食更为丰饶的地方。晚年,他到巴黎,在那儿的许多次辩论中,他表现了他的崇高的天才,赢得了如此巨大的荣誉,听过的人一提起来仍不免赞不绝口。他的学识如此之丰富,如此之卓越,完全够格赢得最高的称号;他生前,有人称他为诗人,有人称他为哲学家,有人称他为神学家。但是,既然被征服者的力量愈大,得胜者的胜利之光荣亦愈大,我认为不妨来看看汹涌澎湃的海洋,怎样到处横冲直撞,战胜浪涛和逆风,他就这样地进入了上述光荣称号的神圣的避风港。
一般的学习和特殊的思维的学习——我们已经讲过,我们的但丁全身心投入其中——通常都需要清心寡欲和冷静的头脑。但丁一生也不那样地遁世隐居,几乎从出生以至逝世也有狂暴和难以忍受的热情、妻子、家庭和社会忧虑、流放和穷困,且不提其他的随之而来的各种苦恼。我认为前者应该作详尽的记述,为了让其重负可以显得更大一点。
在苍天的甜美以其全部的装饰物重新披盖大地、以散于绿叶丛中的繁花使大地欢笑的季节中,我们的城市流行着这样的风俗: 男男女女以形形色色的聚会来表示喜庆,人人串门作客。福尔科·波蒂那里——在市民中享有盛誉——在五月的第一天,在家里宴请街坊邻居。客人中有上述的亚利基里,带着年仅九岁的但丁;小孩们习惯于跟随他们的父亲,特别是到喜庆的地方。在东道主的家里,但丁和同年龄的孩子们混在一起,房子里有许多孩子,男的女的;第一批筵席摆出来之后,他便孩子气地与别的孩子们一起参加他的髫龄所能从事的游戏。
在这群孩子中,有一个名叫贝丝的女孩,是主人福尔科的小女儿,她父亲总是唤她的全名比阿特丽丝。她也许八岁,在她的年龄来说,是显得十分优雅的,她的姿态的娴雅动人,言词举止的严肃端庄,完全超出了她的年龄。她的容貌娇嫩,五官端正,除了花容月貌外,她身上还充满着如此纯洁的清秀,不禁使人以为她是一个小天使。她,就像我所描绘的,或许更为美丽得多,那时在这次宴会上被但丁看到了,我猜想那不是第一次,不过这是第一次使他产生了爱情。而他,虽然还是一个孩子,却如此深情地将她可爱的倩影铭刻在心上,从那天起一直到死永志不忘。
这种感情究竟有多深,无人知晓,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但丁很早就成了一个最炽烈的爱情奴仆。那也许是气质或个性的一种和谐,或者上天的一种特殊影响在起作用,或者如我们所知道的在节日欢庆中体验到的情绪——在节日欢庆中,由于音乐的悦耳、共同的欢乐、酒菜的可口,不但青年人而且成年人的心智,都扩张开来,准备接受使他们高兴的任何事物。但是且不表他少年时代的际遇,我只说爱情的火焰年复一年地增长到如此的程度,除了看到比阿特丽丝之外,没有事物能使他高兴,给他慰藉,让他平静下来。所以他不顾一切地、失魂落魄地跑到认为能看到她的地方去,好像能从她的脸庞和她的明眸中能得到他的整个幸福和全部安慰似的。
哦,堕入情网者的妄断!除了他们,谁会往火中添柴,为了想把火扑灭?但丁在他的《新生》中,部分地道出了由于这种爱情,他后来遭到了多大的和什么样的思念、叹息、眼泪和其他哀情之苦,因此我就不再详细重述了。唯有一点我不愿意绝口不提,那就是,据他自己所写以及明白他的热情的人们的证明,这个爱情是最贞洁的,不论在神志、言词或示意动作方面,都没有显露出任何带有肉欲的成分,爱者是这样,被爱者亦是这样,没有一点使俗世感到惊奇的东西,一切天真无邪的欢乐都是超脱的,俗世是如此习惯于把喜欢的东西,在断定爱它之前,便把它转向肉欲;他用截然不同的方式去爱,于是变成了奇迹,成了旷世未有的奇事。
如果如此长时间的爱情会使他废寝忘食,烦躁不安,那末,我们一定会联想到这爱情对他的神圣的学习、对他的天才将是一个多大的敌人呀?虽然不止一个认为这种爱情促使了他的天才的发展,并且从他用佛罗伦萨方言写的优美的韵文——赞美他的爱人,表示他的热烈和多情的思念——中寻找根据。但是老实说,我并不同意这种说法,除非我要首先承认华美绚丽的写作是各门科学的最精华部分——但这并不正确。
每个人都可以清楚地看出,这个世界上没有万古不变的事物,如果有什么事物容易发生变化,那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体内稍稍过冷或过热,且不谈别的意外或可能性,就很容易使我们由生变死。高贵的出身得不到死神的特赦,财富、青春以及其他的世俗的威严亦复如是。但丁从他自己的死亡中体验到这一普遍规律的力量之前,先要从另一个人的死亡中得到体验。最美丽的比阿特丽丝在她将近二十四岁的终结时,抛开了尘世的忧愁,向她的德行为她准备好的光荣转化,这似乎使主宰一切的天主高兴。她的逝世,使但丁痛不欲生,他的至亲好友都以为他只有死路一条了。看到他对安慰之词充耳不闻,他们只好指望一切会很快地过去。白天犹如黑夜,黑夜犹如白天。没有一刻不是在呻吟、悲叹和痛哭中度过。他的双目似乎是两口不断喷涌的泪泉,致使大多数人感到奇怪: 他的眼泪怎么会流不干的。
但是,就像我们所看到的,痛苦经过长期的经验后,就变得容易忍受了,而一切事物到头来终会减退而至停止,因而几个月以后,但丁记得比阿特丽丝已死,但不再哭泣了。悲哀好歹会让位于理智,于是他以较为现实的判断,开始认识到哭泣、悲叹和其他行动都无法将他已经失去的姑娘归还给他,所以他打算以更大的耐心来承受她的丧失。不久眼泪在悲叹已近尽头之前停止了,悲叹在很大程度上一去不复返了。
由于哭泣和深埋心底的痛苦,由于毫不关心自己的健康,他的外貌简直变成了一个野蛮人——瘦骨嶙峋,蓬首垢面,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不但他的熟人,而且所有看到他的人都深表同情,虽然当此令人伤心的情况尚在继续之际,除了几个朋友之外,他不让人看到他。亲友们怜悯他,担心有什么不测,所以尽可能地安慰他。当他们看到他不再哭泣,知道那灼人的悲叹在他充满痛苦的心胸中有点缓和的时候,又开始给予这个伤心人以安慰,这种安慰本来长期地被他置若罔闻。虽然直到那时,他一直顽固地对人人紧锁双耳,现在不但开放了一点,而且愿意听听抚慰之词了。
亲友们看到了这一点,他们为了不但要把他完全从悲哀中拖拉出来,而且还要恢复他的幸福,于是他们商议为他娶亲。他们认为,既然死去的姑娘是他伤心的原委,那末新娶的姑娘将会是快乐的因由。他们找到了一位与他相配的姑娘,便向但丁说明他们的目的,以他们认为最可信服的道理劝说他。经过了一番长时间的连续不断的努力,尽管不是事事如愿,他们的劝说总算产生了一个自然的结果,他结了婚。
哦,盲目的智力!哦,昏庸的同情!哦,凡夫俗子的徒然推理!结果往往与你原来的想法背道而驰,大部分的情况并非事出无因!借口燠热而把一个人从意大利的暖和空气中领到利比亚的滚烫的沙漠,说是为了使他凉快些;或把一个人从塞浦路斯岛领到罗多皮山的终年不见阳光的山阴,说是为了使他暖和些,有这种人吗?用火来退烧,用冷雪来驱走骨髓中的寒冷,有这种医生吗?显然没有,除了那种人,他认为一个新娘能够减轻爱情之悲痛。怀此希望的人并不懂得爱情的性质,亦不懂得如何给爱情添加别的柔情。用帮助或劝告来抵消爱情的力量是徒然的,如果一旦爱情在他的长期渴慕的心里牢牢扎根的话。在爱情的早期,细微的抵御都会生效,那末在爱情得到发育后,即使更大的阻力亦往往难奏其功。但是我们必须言归正传,暂时承认也许有些事物具有这样的因素——能使人忘却爱情的痛苦。
……亲友们给但丁一个妻子,以为他为比阿特丽丝的流泪可能会停止。我不知道其结果——尽管他的眼泪流干,或许早已流干——爱情的火焰是否亦随之熄灭,至少我并不相信事实如此。然而,即使承认是熄灭了,许多新的和更为伤心的磨难仍将出现。
他惯于通宵达旦地进行他的神圣的学习,乐于与国王、皇帝和其他显贵交谈,跟哲学家辩论,和诗人则最为情投意合,通过倾听别人的遭遇,他摆脱了自己的愁苦。但是,现在只要他的新夫人希望他来听听她的伴侣们的谈话——跟她们他不仅要讲些违心之论,而且他若不想自找麻烦的话,还得恭维几句——他就不得不暂离这些出众的朋友们。那些庸人使他感到厌烦时,他习惯于躲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在那儿沉思默想,试图发现什么精神能感动上苍,动物的生命从何而来,事物变化的原因何在;试图预见一些奇特的发现以及完成一些事业,使他永垂不朽。可是现在,他不但随他新夫人的高兴常常从这种甜蜜的默想中被拉出来,而且还要去跟那些与这类事情全不相干的人们周旋。他从前乐则笑、唱,哀则泣、叹,但现在却不敢,因为必须顾及他的新夫人,不单单是大事情,即使是一声轻微的叹息,也得说明来龙去脉。因为她把他的轻松愉快看作是爱上了别人的证据,把他的哀伤看作是对她憎恨的证据。
哦,不得不活,不得不交际,真是数不尽的厌烦,最后老朽而死,人,就是如此多疑!我宁愿略过那些高贵者所必须忍受的新的和沉重的操心,特别是在我们的城市中;即,衣服和饰物、满房间的无用杂物,女人们相信这些是正常生活所不可或缺的;男仆、女仆、保姆、丫头;宴请和礼赠——既然丈夫希望妻子相信他们对妻方的亲友是有感情的,那末这些也就少不了了。而且,还有别的许多东西,单身汉是从来不知道的。现在我遇到了无法避开的事情。
……我当然不敢肯定说这些事情都落在但丁的命运上,因为我不清楚。不论诸如此类的事情是不是原因,这一点倒是真的;一旦丈夫离开了妻子——尽管在他有困难的日子里,她曾给以安慰,也尽管他是她养的孩子们的父亲——他将不再回到她那儿去,也不会让她回到他那儿去。请别以为我上面说的一番话是为了要引出一个不应该结婚的结论。恰恰相反,我是断然赞成结婚的,但并非每一个人都应该的。哲学家应该把结婚留给有钱的傻瓜、贵族和农人,他们能在哲学中找到乐趣,找到比任何一个新娘要远远好得多的新娘。
一事物衍生出另一事物,这是人世间事物的普遍性。家庭的忧虑将但丁引向社会的忧虑,与社会地位相联系的虚名浮誉使他手足无措,不知何去何从,他完全听凭摆布。但丁的运气是好的,那时,没有一个使节受到审问或遭到报复,没有法律的制定或废除,不需要维持和平亦不会发生战争,一句话,但丁提出有关的想法之前,没有任何思想的压力。公众的信心、希望,一句话,一切尘世的、神圣的,似乎都寄托在他的身上。然而,尽管命运女神——我们的计划之破坏者、人类的稳定之死敌——使他在她的车轮的顶上当了数年光荣的界尺准绳,他对她盲目信赖,却使他的结局与开端大为不同。
在但丁的时代里,佛罗伦萨的市民不恰当地分成了两派,由于狡猾的、精明的领袖们的作用,两党势均力敌,因此,时而这党执政,时而那党掌权,各使失败的对手大为不快。抱着使他的共和国的两派团结起来的希望,但丁施展了他的全部天才、全部艺术和全部学识,使较为贤明的市民们明了,不论多伟大的东西都会由于不协调而很快地死亡,不论多渺小的东西都会由于协调而无限地生长。然而,发觉他的听众的头脑并未屈服,他的努力一场空,他相信这是上帝的判决,于是他想首先完全放弃全部公务,做一个平民百姓。但是后来,他被光荣的甜蜜、公众的虚爱和重要市民的劝说所诱,再加上自信只要时势能给予机会,他能够为他的城市大干一番,如果他在公务活动中所表现出来的伟大能力没有完全转移到他的个人生活中来的话。
哦,人类之光辉的天真的欲望,你的威力比起那些尚不知晓对你可信任的人来说,不知要强多少呀!这一个人,他在成熟,在哲学的神圣胸怀中养育、成长和训练,在他的眼前,古代和当代的帝王倒台,王国、州省、城市荒废,命运狂暴地袭击一切,虽然他只寻求最崇高的,却既缺少知识亦缺少力量来抵御你的诱惑力。
后来,但丁决意追求公职的转瞬即逝的荣誉和虚假的光荣。他明白自己无法建立和组织一个第三党,而这个党恰恰应该铲除其他两党的不义,使它们团结起来,于是他把自己与在他看来是正义和理性的一派联结起来,始终致力于为他的国家和市民造福。可是,千算万算不及老天一算。憎恨和敌对之情上升,虽然毫无道理,而且一天天愈来愈激烈,导致市民们多次动刀动枪,造成极大的混乱。他们想用火和剑来结束战争,他们暴怒得丧失了理智,完全没有想到他们自己会因此而不幸地丧生。
双方提供了许多两败俱伤的证据后,威胁命运女神的秘密商议被泄露的时候来临了。谣言——有真实的部分,亦有不确的部分——传说但丁派的敌人,由于聪明和极好的计划、武装人员的大量增加而增强了力量,这吓慌了但丁派的领袖们,这个党什么也不考虑,完全丧失理智,只晓得逃之夭夭。但丁随着他们从城市的主要统治地位上跌落下来,看到自己不但跌到地上,而且被城市驱逐。放逐开始后不多几天,百姓就冲进了流放者的家,肆意抢劫;胜利者按照自己的好恶重建城市,把政敌领袖们统统斥之为共和国的死敌,处以终身流放,但丁亦在其中,他不是一个小头头,而是一个主要的领袖。他们的不动产随之充公没收或归于胜利者。
这就是但丁热爱祖国所得到的酬报!这就是但丁力图消除市民不和所得到的酬报!这就是但丁为同胞的福利、和平和安宁而呕心沥血所得到的酬报!这显示出人们的爱戴是多么地虚空,能在他们身上寄托的信任是多么地微弱。不久之前,人人还把希冀、爱戴和期望寄托在他身上,可是顷刻之间,加上莫须有的罪名,被粗暴地判以无法挽回的流放,那全由于他从前时常听到的把他捧上天的盛名所致。这是为了永远纪念他的美德而树立起来的大理石雕像呀!他的名字连同这些文字,跟他祖国的先辈们一起铭刻在金碑上!他的卓越业绩所得到的酬谢就是这种赞颂的记录!那末,看到这些情况之后,谁还会说我们的共和国不是站立在这只脚上的呢?
哦,人们的空虚的信心,你受到多少崇高的例子的不断谴责、告诫和严惩呀!天啊!如果加米勒斯、罗提利厄斯、科里奥莱纳斯、西皮奥父子和其他古代的贤人已经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从你的记忆中消失,那末让这一稍近的例子适当地约束你对快乐的追求吧。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公众的爱戴更不稳定的东西了。跟这个怂恿人们深信不疑的爱戴比起来,没有哪个希望更为疯狂,没有哪个计划更为愚蠢了……
于是,但丁就这样离开了那个城市——他不但是该城的一个市民,而且他的祖先是该城的重建者。他把妻子和儿女留下,因为儿女年幼,不宜远行。他对妻子是放心的,因为他知道她和敌对派的一个领袖有亲戚关系,但他对自己的生涯则茫然无知,在托斯卡纳到处流浪。他妻子好不容易地从市民的暴怒中,保护下了他的一小部分财物——借口是她的妆奁——才使她自己和子女免于冻馁。但丁却不名一文,不得不以辛苦的劳动谋生,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
哦,他一定是敢怒而不敢言,忍受真比死亡痛苦得多,而同时又抱着希望,但愿流放期会缩短,有朝一日重返故乡!但是,他离开了第一个流放地维罗纳——在那儿他受到阿尔伯托·德·斯加拉家族的款待——后来便年复一年地四处漂泊,先在卡塞蒂诺的萨尔瓦提科伯爵府、后在卢尼吉亚那的莫吕洛·马拉斯皮那侯爵府、最后在乌尔宾诺附近山里的德·法吉奥拉府寄人篱下,在这些地方,他受到主人们的时间和财力范围内所能给予的适当的招待,这是他所没有料到的。后来,他赴波洛尼亚,小住一阵后,又奔帕多瓦,再折返维罗纳。因为看到重返家乡的路全部断光,希望愈来愈渺茫,他不但离开了托斯卡纳,并且离开了意大利半岛,他翻越从加尔省起把意大利一分为二的山脉,尽他可能地投奔巴黎。在巴黎,他以全身心投入哲学和神学的研究,同时重温在逆境中遗忘了的其他科学知识。
(刘明毅译)
【赏析】
但丁(1265—1321)是意大利诗人,他在西方文学史上享有崇高的地位,被称为“永恒的但丁”。但丁同薄伽丘以及另一位诗人彼特拉克都是佛罗伦萨人,在文学方面都取得巨大的成就,被称为意大利文艺复兴“文学三杰”。彼特拉克比薄伽丘年长9岁,他们之间有着十分深厚、终身不渝的友谊;但丁比薄伽丘年长48岁,但丁去世时薄伽丘才8岁,他们之间自然不可能有什么直接的交往,但是薄伽丘怀着十分崇敬的心情,为这位先贤写作了传记,为传记史留下一部名篇和一则佳话。历史记录下他们的成就、也记录下他们的友情。
第一个重点是但丁对比阿特丽丝的爱情。薄伽丘是个人文主义者,在他的思想意识中,人占有核心的地位,他的代表作《十日谈》被人称为“人曲”。和许多人文主义者一样,薄伽丘坚决反对中世纪基督教会的禁欲主义,他把爱情看作一种非常美好的东西和人类生活的重要内容,他在《但丁传》中描写了但丁同比阿特丽丝的爱情,以及这种爱情对但丁的巨大影响,值得注意的是,在《十日谈》中薄伽丘十分大胆地描写了男女之间的性爱,以致这部作品长时期里被认为是“淫书”而被封禁,但在《但丁传》中薄伽丘竭力歌颂的则是一种“最贞洁的,不论在神志、言词或示意动作方面,都没有显露任何带有肉欲的成分”的精神之爱。
第二个重点是但丁的政治活动。但丁出于一种高尚的动机和爱国的热诚参加了佛罗伦萨的政治活动,他施展了“他的全部天才、全部艺术和全部学术”,希望能使佛罗伦萨团结起来走上正道,但结果是党派纷争却愈演愈烈,那些狡猾、精明的政客逃之夭夭,但丁却成为牺牲品,遭遇流放,永远离开了自己的祖国,在贫穷和寂寞中度过剩下的大半生。
第三个重点是但丁的学术活动。但丁年轻时代就热爱学习,掌握了丰富的知识。被流放以后他又以主要精力从事学术著述。薄伽丘研究了但丁的各种作品,《十日谈》中的许多内容,就是他对但丁的《神曲》和其他作品的思考。1373年,薄伽丘还开设了关于但丁的系列讲座。《但丁传》中反映了薄伽丘对但丁的研究成果,他对但丁在神学、哲学、语言学方面的成就都进行了简略而中肯的评价,所以这篇《但丁传》也具有评传的性质。
薄伽丘重点论述的这三个方面,确实是但丁生平中的主要事件,但是它们也同薄伽丘本人有关。但丁不但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也是一位积极的政治活动家和渊博的学者,薄伽丘同样是如此。此外薄伽丘年轻时也有过一场刻骨铭心的恋爱,他曾同那不勒斯国王的私生女玛丽亚(也就是他作品中的“菲娅美达”)相爱,结果以悲剧告终,这也同但丁和比阿特丽丝的恋爱相似。所以可以说,薄伽丘写的是但丁,但是读者可以从这些描述中看到薄伽丘自己的身影。在《但丁传》中,薄伽丘常常站出来讲话,对但丁生平的叙述、性格的分析与他自己的议论常常交织在一起,毫不掩饰地表示了他对但丁的同情、赞美和惋惜;薄伽丘对人物和事件旗帜鲜明地发表自己的看法,还常常分析历史事件的背景、探析发展的规律。从这些地方读者可以看到,薄伽丘不但知识渊博、眼界开阔、兴趣广泛、目光敏锐,他还具有强大的个性和表现自我的激情,这正是文艺复兴时代的巨人性格。
薄伽丘是个说故事的能手,这篇《但丁传》中选择了但丁的一些轶事,比如母亲生下但丁前做的那个关于孔雀的梦、但丁和比阿特丽丝的相识与相恋,这些事件虽然很难得到确证,但生动而富有感染力。薄伽丘在叙事中常常加入细节的描写,寥寥数笔,就生动地把人物的性格和心理传神地刻画出来,显示出他出色的叙事技巧。
文艺复兴是西方现代社会的萌芽,薄伽丘的《但丁传》是文艺复兴传记中的第一篇名作,其风格和特点都预示了西方现代传记发展的方向。
(杨正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