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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上勉《西阵之蝶》主要内容简介及赏析

  【作品提要】

  田岛与吉是一个靠捡废品为生的贫苦人。他的妻子刚死不久,留下6岁的女儿蝶子,父女二人相依为命。一天夜晚,田岛推着车带着蝶子到神社里去捡拾废品,不想拾到一把沾着血的菜刀,而后又看见一具尸体。惊慌失措的田岛顺手将菜刀扔进推车,并去警察局报警。新到任的检察官出水俊三竟一口咬定是田岛杀了人,通过严刑逼供使得他屈打成招。律师久留岛诚发现了案件中的疑点,经过仔细调查,终于捕获了真正的杀人凶手。田岛被无罪释放。但是由于殴打和惊吓,他的身体已经彻底毁掉了,在出狱后的第8天凄惨死去。蝶子成了孤儿,被妓院的老鸨收留。20年后,蝶子成为远近闻名的艺妓。她在出台时认出了当年迫害父亲的出水。奉召献艺时,蝶子趁机将出水毒死,而后自杀身亡。

  【作品选录】

  宴会上有二十来个司法界人士。这是为了欢迎作为副检察长从东京走马上任的出水俊三而举行的宴会,因此出席的大多是检察部门的人,其中也有两三个年轻的办事员。出水副检察长虽然才四十八岁,由于他那富于特色的白发的关系,看上去异常苍老。

  他披着雪一样的蓬蓬松松的白发。白头发使他那黧黑的面孔显得更黑了。吊眼角儿,扫帚般的眉毛紧贴着单眼皮,再加上个蒜鼻头,下嘴唇儿翘着,依然是当初年纪轻轻上任到京都地方检察厅时的那副尊容。

  人的相貌大概是不大会变的。有人说,由于后天的生活和环境,外貌会变,但五官是不会怎么变的。过了四十岁,容貌招不招人喜欢,全在于他自己了。出水依然用阴险的目光看人,当他轻蔑地笑着的时候,就翘起上嘴唇,龇着满口金牙和白金牙。

  艺妓们到宴席上斟起酒来了。她们看到出水这个模样,个个都露出一副讨厌这个老头子的神情。尤其是蝶子,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胜菊心眼来得快,特地把年轻的艺妓派去伺候上座。真是冤家路窄啊。蝶子膝盖发僵,跪坐在出水跟前,她手执酒壶,屏住了气息。

  ——我永远也忘记不了他的脸!

  出水检察官盯着她看,使她感到毛骨悚然,越发瑟缩着身子。

  出水的眼神跟当年一模一样。蝶子还记得他来到她们那坐落在六孙里的矮矮的马口铁顶棚屋,翻遍废品筐时的那副情景。

  ——那是个坏蛋。为了自己升官,将俺逼打成招。他用绳子捆起俺胳膊,吊在顶棚上。

  蝶子想起爹曾一个劲儿地对街坊这么说。蝶子记得,直到咽气的四天以前,爹还把她放在大车上并排的三个废品筐和箱子当中,在京都穿街走巷。

  人们对检察局在报纸上所公布的与吉是六孙里凶杀案的犯人这条消息记忆犹新。当这个捡废品的老鳏夫拉着女儿坐着的大车重新在街头上出现时,人们一方面祝贺他一场冤枉得到了昭雪,也似乎乐于知道长期以来与吉是怎样受审讯的。

  爹把车子停下来说:“那个姓出水的检察官,长得一副凶相,心眼儿更是狠毒透了。把俺逼打成招,捏造罪名,写成调查书,说要让俺坐六年牢。这是他到京都后第一次经手的案子,不把俺打成犯人,就没脸去见上司啦。他对俺严刑拷打,弄得俺浑身是伤,瘦成这个样子。”

  爹说到这里,捋起袖子让人们看他那骨瘦如柴、伤痕累累的细胳膊,蝶子嘴里含着糖块,坐在红花纹的坐垫上,从车上看着这个场面。爹心里该多么气愤啊。他把出水检察官恨入骨髓,终于病倒郁闷而死。

  爹临咽气的时候,“蝶、蝶……”地喊了四声女儿的名字。住在对门的桥爪大妈和虎次郎一直陪着蝶子坐在爹的枕畔,他们的脸还历历在目。爹一死,蝶子的生涯起了巨大的变化。

  ——这家伙一心一意向上爬,我们都作了他的牺牲品!

  蝶子想到这里,看着出水的脸,不禁义愤填膺。出水正若无其事地靠着壁龛的柱子谈笑风生,接受一大群检察官以及在座的本市人士的敬酒呢。刹那间,蝶子那拿着酒壶的手颤得很厉害,眼前一片黑。她拖着发软的两只脚去找在休息室调三弦的胜菊,悄悄地告诉胜菊:“阿姐,我不舒服。对不起,放我回去行不行?”

  胜菊看到蝶子的脸色苍白,吃了一惊,问道:“人家灌你酒了吧?还是发烧啦?”

  “不,我一滴酒也没喝,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忽然感到头昏眼花。”蝶子有气无力地说。

  说也奇怪,蝶子一看到出水那黑不溜秋的脸,并被出水贼眼流星地盯住后,就感到浑身发冷,打起哆嗦来。转瞬之间,四肢略微发麻,耳朵也嗡嗡响。

  “真奇怪,可得多加保重。喏,我请阿妈给你叫辆车子吧。”

  胜菊放下三弦,给“长谷山”打了个电话。从八坂出租汽车行叫了一辆出租汽车,七点钟蝶子离开了逐渐热闹起来的宴席,回到“长谷山”去了。她马上钻进了铺在二楼格子窗下的被窝,闭上了眼睛。

  她泪如泉涌,眼前慢慢浮现了出水的脸。好狰狞的面孔啊。桥爪大妈那脸上有疤瘌、半个脑袋一直秃到耳际、披头散发的形影,跟出水的脸重叠在一起。

  记得爹去世那年的秋天,坐落在宫川町的妓馆近江屋的鸨母把她收留下来了。离开六孙里那间小棚屋时,桥爪大妈对她说:“小蝶啊,你到了宫川町,可得好好听阿妈的话……作个乖孩子。你看,这是你大爷给你买的木屐。你穿着到阿妈那儿去吧。可得作个乖孩子,明白吧?”

  桥爪大妈拉着蝶子的手,她们经过东寺的红漆大门,又冒着风跨过铺着沙子的天桥,一直走到七条。席面高齿木屐穿在脚上沉甸甸的,蝶子从天桥上面频频回头看高耸在梅小路的侧线后面的六孙树林。蝶子一桩桩地想起了那一天的事。

  打那以后,蝶子好久没有到六孙里去了。到上七轩后,有一次她乘汽车从八条穿过坊城,到原来住过的房子那一带去看过。那大约是停战后的第二年,贫民窟已经荡然无存了。她下车去打听桥爪大妈和“一二三”的人们的下落,但是谁都不知道。从六孙王神社旁边流过的那条脏水沟般的狭窄的水渠也已经填起来了。排列在八条大街上的膏药店、咸菜铺,以及装着粗糙的格子门的宽敞的蔬菜店,统统都没有了。家家户户都不做买卖了,门户紧闭,成了静悄悄的住宅。蝶子知道,里面的住户也变了。

  蝶子回到“长谷山”后就发三十八度的高烧病倒了。

  那是六月里的一个阴郁的黄梅天。下午五点来钟,南禅寺“高安”的鸨母坐在账房里给“长谷山”打来了电话,要求“长谷山”派个艺妓去:“让蝶子姐来吧。客人是副检察长先生……跟他相好,将来好处大着哪。”

  阿辰往楼上看看,遗憾地咂咂舌头。胜菊出去了,家里只有蝶子。这两三天,蝶子已经不再卧床了,她去看看电影,到北野天神庙去散散步什么的,闲在那里。“高安”特地指名要蝶子去,阿辰觉得回了也怪可惜了儿的。阿辰说:“蝶子刚刚出去,过五分钟就回来。等她回来,马上给你们打电话,”就把电话挂了。

  阿辰上了楼,用央求的口吻说:“‘高安’打来了电话,说是副检察长先生务必请你去。你肯去吗?”

  蝶子的肩膀颤了一下。鸨母平时口口声声要蝶子好好养病,可是一旦忙起来,就不由得露骨地对蝶子表示还是希望她出去陪酒。

  “退烧了吧?”

  “是‘高安’吗?那我就去。”

  蝶子说罢,打开梳妆镜的抽屉,也不知在摸索些什么,终于找到一个白瓶子,拿在手里。她抚摩着自己那显得消瘦了的脸,问道:“短头发也行吗?”

  阿辰陪着笑脸说:“短头发也行。说是不用戴那沉甸甸的玩意儿。”

  短头发指的是不戴日本式假发髻,在和服外面罩上外褂去陪酒。

  “在家里呆着也怪闷得慌的。要是‘高安’的话我就去。我喜欢那里的大水池。阿妈,恐怕杜鹃花开得正欢呢。”蝶子边这么说着,边从抽屉里取出化妆品的瓶子,化起妆来了。阿辰看着她的背影,觉得她精神多了。脸上似乎红润了些,胸部也挺起来了。

  阿辰说了声“当心别累坏啦”,就下楼去了。

  六点二十分,蝶子穿着紫色和服,罩着白色透花短外褂,拿着大红手提包出去了。上七轩的街上,已经快黑了。蝶子上了车后,跟她年龄相仿的“吉川家”的豆八戴着假发正经过那儿,走过来敲敲玻璃窗,招呼道:“蝶子姐,你好了吗?”豆八瞥见,蝶子正打开手提包,看了看里面装的那个小白瓶子。蝶子翻着大眼睛瞪了豆八一下,没吭气。汽车开走了。

  一刻钟后,蝶子到了“高安”。“高安”的鸨母从账房里伸出下巴颏长长的脸,说道:“怎么到这么晚,可等急啦。在厢房菖蒲间呢。”

  蝶子点了点头,趿拉着草屐沿着幽暗的石板甬路走向菖蒲间。那是一个八铺席的房间,附有四铺半席的休息室,坐落在种满小竹、铺着白沙子的庭园里,带格子的小小的正门是关着的。这间僻静的屋子,修建得像个茶室。蝶子进去的时候,出水俊三和远山正隔着乌檀木桌子谈话呢。远山有五十来岁,方方的脸,戴着眼镜。蝶子说声:“你们好!”在门口行礼致意。那两个人马上就打住了话头,盯着蝶子那苍白透明的脸看。

  “啊,好久不见啦。”出水翘起黑紫色的上嘴唇,露出被酒熏得焦黄的牙齿。他笑眯眯地对远山说:“这是上七轩的姑娘,是个大美人儿哩。”

  姓远山的先生整了整西服领子,眯缝起眼睛说:“刚刚走马上任,就已经有了贴心人儿啦。好极啦。……”远山露出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讨好地笑了起来。

  蝶子来回打量着他俩的脸,遇到了出水的视线,就忽然怯生生地低下了头。过一会儿,她鼓起勇气挨近了桌子,坐在远山旁边拿起酒壶说:“对不起,我来晚啦。我喝一盅行吗?”

  “俗话说: 来晚了,罚酒三杯。请你尽情喝吧。”出水伸出毛茸茸的黑手,从红漆洗杯器里取出酒盅,把水甩干,递给蝶子。他慢条斯理地给蝶子斟酒,指尖微微发颤。蝶子说声“谢谢”,一口气呷下去。

  远山瞥了蝶子一眼,只见蝶子那像病人一样苍白的耳根红润起来了。他又无意中看了看出水,出水正目光炯炯地盯着蝶子蝶子的一双大眼睛也直勾勾地瞪着出水。远山霎时感到屋子里弥漫着尴尬的气氛。

  今天晚上出水俊三请他赴宴,并没有什么紧急的事要商谈。远山贞之身居要职,是京都律师会的理事。新调来的副检察长出水突然给他打来了电话,邀他喝两盅,他就随随便便答应下来了。他赶到“高安”后已经过四十分钟了。出水大概早就叫好了艺妓。通常都是这样做的,并没什么好奇怪的。

  但是远山感到蝶子和出水见面时的表情很紧张,有点儿异乎寻常。远山蓦地觉得挺别扭。于是他想到,出水把这个艺妓叫来,是预先计划好了的,自己大概成了陪客。出水还没上任之前,他就听说出水是个好色之徒,他觉得自己再这么待下去也未免太不识相了,就想要中途退席。

  “你们好亲热啊,两个人的眼神儿都变了哩。”远山说罢,看看蝶子蝶子只是眯了一下眼睛淡淡地一笑,仍然一个劲儿注视着出水副检察长。二十分钟之后,远山灵机一动,走出了屋子。他假装要去解手,就势儿离开了“高安”。

  两个钟头后人们发现,京都地方检察厅的副检察长出水俊三死在南禅寺“高安”的厢房里。要到厢房,得在正房穿上木屐,沿着石板甬路走上三十米。坐落在种满小竹、铺着沙子的小院里的厢房静悄悄的,里面只有检察官的一具尸体。远山律师约莫坐了一个钟头就中途退席了。他走后,屋子里只剩下出水和蝶子,出事的经过不得而知。蝶子是一个人先回去的。那以后,直到八点钟厢房还没有动静,女佣人就到厢房去看了看,只见出水伏在桌上呢。起初女佣人以为他睡着了。仔细一瞧,有点奇怪。酒盅和杯子倒在桌上,而且耳根发白。女佣人觉得不妙,就告诉了账房,这下才知道检察官已经死了。于是乱成一团。

  两个便衣警察从五条警察局赶来验尸,在尸体的口腔和咽喉里发现了一种苦巴蛋杏气味的黏液,这显然是氰酸钾中毒的症状。

  “是自杀吗?”有人歪着脑袋问道。

  便衣警察说:“副检察长刚刚调来两个月,怎么可能自杀呢?……他在这儿跟谁会面来着?”

  鸨母回答道:“一位姓远山的律师,还有艺妓蝶子。”

  远山在京都的律师会上大名鼎鼎,便衣警察也知道他。他还在市里担任要职,像他这样一个人是不大可能杀害副检察长的。

  “那个艺妓是从祇园来的吗?”

  “不,是上七轩的。叫做蝶子,是个和蔼老实的姑娘。”鸨母说。

  五条警察局的便衣警察分头去找远山律师和上七轩的蝶子。远山在自己家里,蝶子却不在“长谷山”,她失踪了。

  第二天,六月十五日,五条警察局决定把艺妓蝶子作为嫌疑犯予以追捕。一方面是因为出水俊三没有自杀的动机,另一方面远山律师也证明说,从蝶子和出水在“高安”相会时的神色看,他俩好像早就认识了。

  “早就认识吗?……在欢迎会的宴席上,蝶子倒是见过他一次。”便衣警察说。

  “我觉得他们不像是只打过一两次交道。出水先生眨巴着那双丑八怪的眼睛,攥着蝶子的手。两个人都一声不响,眼神挺不正常,互相盯了半天。”远山仅仅陪那两个人坐了二十来分钟,他把当时的情况讲给便衣警察听。

  远山中途退席后过了一个来钟头,蝶子从厢房来到账房,照平时那样招呼了一声:“阿妈,打扰啦。”就出去了。鸨母从账房里目送蝶子的背影,她还以为副检察长和蝶子约好了在什么地方幽会呢。照规矩要根据陪酒的钟点来付给艺妓钱,鸨母就看了看钟,刚好是八点。

  “准是蝶子给他下了氰酸钾。”便衣警察这么一说,大家都深深点头表示同意。

  “得查一查这两个人过去的关系。”

  只要问问蝶子就会清楚的。到“长谷山”来调查的便衣警察像蟑螂一样趴在厨房里,可是一直等到深夜蝶子也没回来。阿辰脸上煞白,说道:“打四月中旬起她就病病歪歪的……大夫说,只要吃着对氨硫酸钠,悠着点劲儿,还是可以去陪陪酒,所以今天是病后第一次去的,临走还挺精神哪。”

  阿辰想到蝶子蒙上了杀人的嫌疑,声音发颤地反复对便衣警察说:“那个姑娘怎么可能给人家下毒药呢?她可是个好姑娘,绝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蝶子始终没有回来。

  报纸上大肆报道了副检察长凶杀案,说是在职的副检察长离奇地身亡,凶手乃是艺妓蝶子。这条消息轰动了整个京都。

  但是艺妓蝶子一直下落不明。有人说她已逃之夭夭,也有人说她自杀了。到了第四天,六月十八日,才找到她的遗体。

  蝶子还穿着十四日到“高安”去时的那身衣服,死在下京区八条大街坊城西角六孙王神社后面,挨着东海道线的野地里。这块野地沿着铁道线构成宽敞的三角形斜坡,上面长满了草。这一带夏草茂密,正好给六孙王神社后面的稀稀疏疏的杂木林遮住了,所以地面非常潮湿。蝶子无疑是十四日晚上走到这儿来的。她是俯卧着的,和服下摆理得整整齐齐,系上一根细带子。可以想见,她是跪坐在那儿慢慢服毒的,然后脸朝下倒了下去。她的尸体旁边,开着大片淡黄色的金凤花。

  “怎么死在这样一个奇怪的地方。”警察们都歪着脑袋纳闷着。“准是病重了,感到悲观,才拖老相好副检察长陪她一道去死。可她自己当时没死成,就又找了这么一块地方来死的。”

  蝶子形同孤儿,连原籍都搞不清楚。人们把她的遗体运到七条警察局,在府立医大予以解剖。她的双肺已经出现了很大的空洞,连大夫都不忍看下去了。

  大夫说:“病成这个样子,居然还能陪酒!”

  关于艺妓蝶子的死,只有一个人看得很清楚。这个人叫久留岛诚,今年六十四岁,在北九州小仓市当律师。他曾在京都律师会担任官选律师。他看了报纸上的消息后,给京都检察厅写来了这样一封信:

  大约二十年以前,我曾在六孙王神社院内发生的一桩营造厂工人被杀害的案子中当过律师。出水俊三检察官当时刚刚才从大阪调到京都,是个少壮派,他认定捡废品的田岛与吉是凶手,予以逮捕拘留,严刑拷打,逼供成招,并提出对田岛判处六年徒刑的要求。案子发生后五个月,查出了真凶,田岛被释放,重操旧业。但是由于被拘留期间身体受到摧残,不久就死了。田岛与吉是个鳏夫,妻子阿关给他撇下个女儿去世了。他“阿蝶、阿蝶”地疼这个女儿,让她坐在放废品筐的大车上,在战前的京都穿街走巷。大车上捆个红花纹坐垫,蝶子经常在车上就安详地睡着了。这个案子里的蝶子,说不定就是那个跟着爹去捡废品的姑娘。有没有人认识当年的小蝶呢?估计出水副检察长之死能从当年的案子里找到蛛丝马迹。我本人已经没有过去那么硬朗了,目前卧床不起,无能为力。请你们好好调查一下。当年六孙里是贫民聚居的地方,那里和铁路之间,确实有一块野地。我曾看到六岁的蝶子孤零零地摘那些淡黄色的无名野花玩。她作案后,偏偏要选这样一块地方来寻死,我认为是可以理解的。

  当时那里遍地都是淡黄色花卉,我如今觉得,那些花儿就像是活着的阿蝶似的。

  (文洁若 译)

  【赏析】

  水上勉的创作领域较宽,推理小说是其中之一。作为“日本推理三杰”之一,他的作品自成一格。相对于松本清张追求严密的逻辑性和紧迫的推理性,和笹泽左保阴郁而带有虚无色彩的现代感,水上勉的作品不强调机关重重的悬疑丛生,而是更注重营造和渲染传统意义上的抒情氛围。《西阵之蝶》正是这样一部体现了水上风格的作品。

  发表于1962年的《西阵之蝶》既是推理小说,又是社会问题小说。它由两起案件组成,一个是昭和十二年(1937)发生的那起杀人案,一个是20年后发生的复仇事件,时间背景跨越二战期间和战后。省略了血腥,抹掉了恐怖,在人物的遭遇和内心里集合无奈的悲苦和无依的忧伤,在事件的发生和进展中暴露强权的狰狞和邪恶的阴险,于是这推理的小说里便立起了生动真切的人物形象,而个人命运、际遇离散与社会批判、时代现状也就融合在一起了。

  节选部分来自小说第九、第十章,即最后两章。20年过去了,当初含冤而死的田岛那可怜的孤女蝶子成为西阵有名的艺妓。她已经在上次宴会上认出刚从东京来此上任的副检察长正是当年将爸爸迫害致死的出水俊三。他虽然已经老了,但是那阴险的目光却仍和20年前一样,让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蝶子在心里喊着:“我永远也忘不了他的脸!”此时蝶子虽然已经患上严重的肺病,但是听老鸨阿辰说出水俊三邀她见面,她立刻就答应了。父亲出狱后那伤痕累累的身体和临终前痛苦的表情,始终萦绕在蝶子的脑海里。她要替屈死的父亲报仇,替自己悲惨的生活报仇。如果不是出水俊三,爸爸不会死,她不会成为孤儿,今天自己也就不必沉沦于艺妓一行。是他,毁掉了他们父女两代人。

  作家把这个报仇雪恨的故事,刻意安排在一个阴郁的黄梅天。乌云纠结在空中,那一直笼罩着蝶子生活的苦难也缠绕在她心里。作家事先留下伏笔,交代了这样一个小细节,即艺妓豆八看见蝶子的皮包里装着一个小白瓶子。行文至此,对于后面将要发生的故事,读者已经能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痛恨出水俊三的蝶子果然用毒药杀死了对方,而后自己也服毒身亡。

  作家没有忘记自己是在写一部推理小说,所以在节选部分中,依然出现了警察问案取证和推测侦缉等过程。但是很显然,这是个不需要读者费脑筋思索、几乎是一目了然的案件。由于已经预测到蝶子即将采取的行动,因此当事情真的发生以后,读者就不会把好奇心和注意力放在侦破案件上了,而是满怀期待地等待着作家将如何来讲述这个故事,并且继续体会作品中贯穿着的作家的某种情感。水上勉没有让读者失望,他游刃有余地运用平缓、从容的笔调,清楚明了地记叙着出水被杀后人们的一系列反应,便衣的询问、证人的陈述、社会舆论的猜测。最后,作家交代了杀人后失踪的蝶子的下落。她俯卧在六孙王神社后边的旷野里死去了,而这里正是20年前她和爸爸发现的杀人现场,而后他们就陷入那永远也醒不过来的噩梦。读者不禁会想,蝶子临死前感到了什么?是报仇雪恨的解脱和痛快,感慨孤独飘零的心酸,对苦难生活的厌倦,还是对结束生命的期待?不管怎样,一个年轻的女子死去了,她的死,让人伤感,博人同情。

  凶杀和复仇,本是侦探小说中最常见的题材,但是在《西阵之蝶》里,作家却将杀人复仇的起因和动机与社会现实相联系,从而使作品区别于传统侦探小说中个人或家族间矛盾的框架。水上勉曾经说过:“我不喜欢高谈国家大事。可是我深切关怀那待在国家某个角落里、被国家的命运所践踏的小人物的生涯。”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让他的作品反映出了那些挣扎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们的遭遇。作家在小说中描写着普通百姓困苦不堪的生活,再现了整个社会的动荡不安和罪恶横行,借此揭露掌权者为所欲为、欺压人民的事实,对施暴者和强权者予以愤怒的批判。

  节选部分中写道,鸨母阿辰似乎对蝶子的身体很关心,但是如果有了生意,她还是露骨地表示希望蝶子出去陪酒挣钱。蝶子死后,人们解剖她的尸体时发现,她的双肺都已经出现很大的空洞了,连医生都不忍心看下去。可见蝶子的身体早就坏掉了,但鸨母只当她是摇钱树,何曾真正关怀过她?

  远远比鸨母冷酷和凶残的是检察官出水俊三。当初为了制造政绩尽快升官,他不惜指鹿为马,草菅人命,面对幼小可怜的蝶子,也毫无同情恻隐之心。在这一点上,他甚至连杀人犯都不如。在小说的前半部分作家写到,真正的杀人凶手寺西助市在田岛蒙冤入狱后,出于怜悯和良心上的不安,曾经去看望孤苦伶仃的蝶子,还给她带去难得买到的点心。被捕以后,他先是拒不认罪,后来听说可怜的蝶子孤零零一个人看家呢,就忍不住哭了起来,然后就交代了罪行。这是一种对比描写,通过这个对比,出水俊三的狠毒霸道、冷酷无情越发鲜明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

  可是,制造冤案、害人性命的他却仍然平步青云。当年他用可怕狰狞的眼神注视着可怜的小女孩,如今他又用同样一双眼睛,色迷迷地打量着已经长大了的蝶子,难捺邪念,露尽丑态。节选部分另提到一个“身居要职”的京都律师会理事远山贞之。这个人物对于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本来是可有可无的,作家特意设计了这样一个角色,其用意应该是为了证明,荒淫无耻是所有政府机构人员共同的丑恶嘴脸。

  小说中出现的有身份、有地位的人物当中,律师久留岛诚是唯一例外。他经验丰富,足智多谋,为人正义。20年前,他凭借敏锐的眼光,注意到法庭对一些线索的忽略,经过调查推理,循着蛛丝马迹,终于抓住了真凶,替蝶子的父亲昭雪,使他无罪获释。20年后,他得知蝶子杀人一案,就写信给检察厅回顾那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信中充满了对蝶子的同情。从小说整体构思来看,这封信的出现尽管稍显多余,却也可以理解: 作家含蓄暗收的感情的确需要通过某种形式抒发出来。久留岛诚在信中回忆了6岁的蝶子孤零零摘着淡黄色野花玩的情景,他说他可以理解为什么蝶子最后选择死在那样一片黄色的花丛中。在小说里,这些淡黄色的野花,象征着凋零凄苦,寄托了惆怅惋惜,代表了生命的陨落,表达着同情和哀悼。作家利用这个特定的事物来烘托气氛,渲染出蝶子那可怜而悲惨的命运,让读者感觉到一股无尽的悲凉正从那摇曳的黄色花朵上飘起来,化作深深的叹息,化作无声的啜泣。

  水上勉的创作风格细腻,充满阴柔之美。某些作品初读味道浅浅,甚至有些平淡,再读后却往往能产生新的体会。他在作品里写小人物的抗争与失败,写底层百姓的悲戚和绝望,感情真切动人,笔调朴实无华。无论是批判,还是控诉,无论是思索,还是行动,作家都习惯于控制着气息发出的速度与力量,绝不高声长啸,也不喷薄汹涌,而是慢慢散发出那纤细却幽深的情思,读者的心就在不经意间被牵动,进入心神飘忽的伤感与回味当中。

  (孙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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