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详《红楼梦》——旧时真本(二)
红楼文化
第六十七回有甲乙丙丁四种,戚本此回是第六十七回乙(见“四详”),有许多异文,如薛蟠听说柳湘莲跟着跛足道士走了,向西北大哭了一场,可见上一回内柳湘莲是向西北方去的。那是第六十六回乙,与今本不同。还有第六十六回甲,因为甄士隐的《好了歌》“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句旁,甲戌本批“柳湘莲一干人”,显然《风月宝鉴》初收入此书时,柳湘莲没削发出家,只悄然离京,后回再出现,已经落草为盗。
戚本第七十回“宝玉因冷淡了柳湘莲”这句是指第六十六回柳湘莲打听尤三姐品行如何,与宝玉谈话间有点轻微的不愉快,虽然柳湘莲立刻道歉,此后没见面。这该是第六十六回甲,回末尤三姐自刎后,柳湘莲离开小花枝巷,没往下写他去何处。直到第七十回,宝玉还不知道他已经出京,只知道尤三姐自杀了,而他自己与湘莲之间有那么点芥蒂,也是他耿耿于心的许多心事之一。此后改写第六十六、六十七回甲,落草改出家,就把“冷淡”改为“冷遁”。回目是“冷二郎一冷入空门”,“冷二郎遁入空门”浓缩为“冷遁”,这名词生硬异常,如果不是与“冷淡”谐音,不会想起“冷遁”二字。
宝玉思慕太多,而又富于同情心与想像力,以致人我不分,念念不忘,当然无法专心工作,穷了之后成为无业游民。在第一个早本内,此书是个性格的悲剧,主要人物都是自误。
此本没有贾雨村,凤姐也未代雨村好友冷子兴说情,带累贾琏。看来贾琏并未休妻。“阿凤是机心所误”,只是心力消耗过甚,旧病复发而死。
甄士隐的《好了歌》内有:“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甲戌本批:“贾兰贾菌一干人。”但是批的已经不是第一个早本了,宝钗早死已经改去——“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批:“宝钗湘云一干人。”
最初的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回内贾兰不是个闲角,显然是此回固有的,而不是家宴列席众人中后加的一个名字。贾菌只出现过一次,第十三回秦可卿丧事,族人大点名点到他(戚本作贾茵),排名在贾兰之下,倒数第二,想必比贾兰还小。该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时新添的一个人物。第一个早本内,贾家如果中兴,也只是贾兰一人。似应有中兴,否则贾兰这人不起作用。此书确实做到希腊戏剧的没有一个闲人,一句废话。
但是贾兰发达也应在宝玉死后,因为宝玉显然并没得到他的好处。所以写宝玉湘云的苦况一直写到宝玉死去为止。这结局即使置之于近代小说之列,读者也不易接受。但是与百回《红楼梦》的“末回情榜”、“青埂峰下证了情缘”一比,这第一个早本结得多么写实、现代化!从现代化改为传统化,本来是此书改写的特点之一。艺术上成熟与否当然又是一回事。
根据第一个早本续书的共四种,内中大概是南京刻本流传最广,连端方本续书人这老北京也买到一部。但是予人印象最深的是“旧本”之二。我十四五岁的时候看《胡适文存》上的一篇红楼梦考证,大概也就是引《续阅微草堂笔记》——手边无书,可能记错了——传说有个“旧时真本”写湘云为丐,宝玉做更夫,雪夜重逢,结为夫妇,看了真是石破天惊,云垂海立,永远不能忘记。这位续书人改编得确是有一手,哀艳刺激传奇化,老年夫妇改为青年单身,也改得合理,因为是续八十回本,当然应有抄家,所以青年暴贫。而且二人结合已是末回卷终,并无其他的好下场,仿佛成为一对流浪的情侣,在此斩断,节拍扣得极准,于通俗中也现代化,甚至于使人有点疑惑——会不会是曹雪芹自一七五四本起改写抄没,一直难产,久久胶着之后,一度恢复续娶湘云的情节,不过移到抄家后?
第一个早本内鳏居多年后续娶孤苦无依的湘云,不能算是对不起黛玉。改为在这样悲惨的情形下意外的重逢而结合,也情有可原,似乎是不可抗拒的。但如果是曹雪芹自改,为什么要改宝玉为看街兵?在街卒木棚中过夜也尽有机会遇见乞丐。现代的嬉痞也常乞讨,而看街兵需要侍候过往官员。宝玉最憎恶官。
雪夜重逢的一幕还是别人代续的。
第一个早本源久流长,至今不绝如缕,至少有一部分保存到本世纪四○年间,而接近今本的百回《红楼梦》倒早已影踪全无。除了因为读者大众偏爱湘云,也是因为此本结局虽惨——与无家可归捡煤渣一比,后期的“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不过是有些小户人家的常情——到底较有人间味,而百回《红楼梦》末了宝玉与贾雨村先后去青埂峰下,结在禅悟上,不免像楔子一样笔调枯淡。历来传抄中楔子被删数百字都没人理会,可见不为读者所喜。
周汝昌将第一个早本与有关无关的几种续书混为一谈,以为至少有一个异本,不过记载繁简不同,即使不是原本,也是知道原著情节,据以续补,除了做看街兵是附会,而宝玉湘云鳏寡匹配,可能是曹雪芹自己急改进呈御览,照例替内廷讨吉利。结合本来可有可无,不结合反而更主题严肃——抗议当时统治阶级的残暴,宝玉湘云抄家后都做了乞丐。
周汝昌从这大杂烩上推测八十回后的情节,又根据一道没看仔细的奏章,以为曹雪芹将发卖李煦的妇孺的事“结合了他本身的经历见闻”,写史家抄没时,“湘云等妇女被指派或‘变价’为奴为‘佣’”;宝玉那只麒麟曾经第二次失落,被卫若兰拾了去,湘云流落入卫若兰家,见麒麟泪下,若兰问知是宝玉的表妹,骇然,大概由于冯紫英的助力,代访到宝玉下落,“于是二人遂将湘云送到可以与宝玉相见之处”,[按:指射圃,因为下文揣测脂砚等惧祸,抽去反抗当时统治阶级的狱神庙回与“卫若兰射圃文字”,所以独这两部分“迷失无稿”——显然认为射圃是秘密相会的地点。]撮合宝玉湘云成为患难中的夫妻(《〈红楼梦〉新证》第九二一页)。用两个贵公子做救星,还是阶级意识欠正确。
前面列出的“旧本”之五,是个八十回本,未完,写到奉元妃命金玉联姻,黛玉抑郁而死。这当然是循第二十八回的线索,回内元妃端午节赏赐的节礼独宝玉宝钗的相同,黛玉的与别的姊妹们一样。事实是这伏笔这样明显,甚至于使人疑心改去第五十八回元妃之死,是使她能够在八十回后主张这头亲事。
但是如果是这样,宝玉虽然不得不服从,心里势必怨恨,破坏了他们姐弟特别深厚的感情。如果是遗命,那就悱恻动人,更使宝玉无可如何了。
庚本第二十四回批红玉的名字:“红字切绛珠,玉字则直通矣。”红玉郁郁不得志,影射黛玉。黛玉怀才不遇,只能是指她不得君心。元妃代表君上。
晴雯是“女儿痨死的”,就必须立刻火葬。起初患感冒的时候,病中与宝玉同睡在暖阁里,麝月也怕老嬷嬷们担忧“过了病气”,可见从前人不是不知道传染的危险。黛玉也是肺病。子嗣的健康问题还在其次,好在有妾侍。元妃一定关心她这爱弟的健康。黛玉是贾母从小带大的,所以贾母不忍心拆散她与宝玉。元妃只见过黛玉一面。
如果不是元妃插手,贾母死后宝黛的婚事也可能有变局,第五十七回紫鹃就虑到这一层。但是这样一来,又是王夫人做恶人。这究竟不比逐晴雯,会严重地影响母子感情。
早本宝钗是王夫人的表侄女——见戚本第六十七回,那已经不很早,《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此回已经又改写过一次了。可见早本没有王薛是近亲的这一重关系,显然不预备写王夫人凤姐看中宝钗,想培植母家势力——这与王夫人的个性也不合。此后改为近亲,大概是因为不然长期寄居不合理。
金玉姻缘出于元妃的主张,照理是最合适的安排。而且绚烂的省亲给宝玉带来了大观园,同时也留下了这么个恶果,不到半年就在节礼上透了消息,极富于人生的讽刺。但是第一个早本内,元妃不过是王妃,地位不够崇高。王妃晋级,想必就是为了这原因。
怎见得不是别人根据第二十八回的线索,改写八十回本末尾?因为八十回本未完,别人尽可以续书,写八十回后奉元妃命金玉联姻,黛玉病逝,何必移到八十回前?
第二十八回写得极早。回前总批有“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但是除了此回这一次,第二十三回后这五回都没提黛玉的药方——已经都删了。此回描写宝钗“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等句,与诗联期(一七五五年左右)定稿的第八回重复,因为隔的年数太多。
回内宝玉说出一个奇异的药方,凤姐附和,证明他不是信口开河。
宝玉向林黛玉说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
——各本同
称凤姐为“二姐姐”,与迎春混淆不清。
书中人当面称呼兄嫂不兴连名字,例如第十三回凤姐称贾珍“大哥哥”,贾瑞向她提起贾琏,也称“二哥哥”。宝玉平时只叫凤姐“姐姐”,对别人说起才称“凤姐姐”。此处称“二姐姐”是跟着贾琏行二,正如“二弟妹”往往称做“二妹妹”。但是叫凤姐“二姐姐”,叫迎春什么?
第一个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当时还没有贾赦邢夫人,贾家只有贾政一房,贾琏可能是堂侄(见“四详”)。第二十八回也写得极早。是否起初也没有迎春,因此叫凤姐“二姐姐”?那这“二”字就是个漏网之鱼了。
《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才有宁府。惜春原是贾政幼女,自有宁府后才改为贾珍的妹妹(见“四详” )。惜春原是贾政之女的又一迹象,是第六十二回林之孝家的报告探春:
“四姑娘房里小丫头彩儿的娘,现是园内伺候的人,嘴很不好,才是听见了问着他,他说的话也不敢回姑娘,竟要撵出去才好。”探春道:“怎么不回大奶奶?”林之孝家的道:“方才大奶奶都往厅上姨太太处去了,顶头看见,我已回明白了,叫回姑娘来。”探春道:“怎么不回二奶奶?”平儿道:“不回去也罢,我回去说一声就是了。”探春点点头道:“既这么着,就撵出他去,等太太回来了再定夺。”
惜春的丫头都是从东府带来的,丫头的母亲也是宁府奴仆,不会在大观园内当差。即使有例外,探春也应当问一声,是东府的人,就该像第七十四回的入画一样,要等尤氏来处理,李纨凤姐探春都不会擅自发放。显然第六十二回的惜春还是探春的异母妹,当时还没有宁府。此回与下一回都是写宝玉的生日。此回湘云醉眠芍药,下一回占花名就抽到海棠春睡。第六十三回也写得极早,回内元春还是个王妃;大概与此回本是一回,后来扩充成两回。
迎春是否早先也是贾政的女儿?
前面提起过,宝玉起初与元春只相差一岁。如果迎春也是贾政的女儿,只能是庶出。惜春本来是贾政幼女,不是孤儿,但是至少是早年丧母,才养成她孤僻的性格。“四详”推测她也许是周姨娘的女儿,是错误的。迎春也死了母亲,而与惜春不应同母。如果迎春惜春都是贾政亡妾所生,加上赵姨娘以及与赵姨娘作对照的周姨娘,贾政姬妾太多——今本将他与姬妾众多的贾赦对照,正如迎春反衬出探春的才干——因此迎春不会是贾政的女儿。她是与贾赦邢夫人同时添写的人物。第二十二回赏灯家宴有迎春而没有贾赦夫妇,想必是因为回内迎春制的灯谜是后添的,所以没忘了在席上也连带添上迎春。
第一个早本就我们所知,已经有了第二十二回、第六十二回——缺下半回“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因为这时候还没有甄士隐贾雨村与英莲——与第六十三回。写第二十八回时,仍旧只有贾政一房,没有贾赦夫妇与迎春,但是元春已经改为皇妃,赏赐的节礼暗示后文元妃主张金玉联姻。
一七五四本前,书名“红楼梦”时,黛玉死后宝玉才定亲。明义《题红楼梦》诗有:“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第一个早本内大概也是这样,此后改为奉妃命定亲后黛玉才死。至书名“红楼梦”时已经又改了回来。为什么要改回来?
一七五四本前,第五十八回元妃已死。这一点一直就是这样——第一个早本已有第二十二回,回内灯谜预言元春就快死了。奉妃命联姻的本子里,遗命没有宣布,因为贾家给贾妃戴孝是国孝兼家孝,不能婚娶,早说穿了需要回避,种种不便。近八十回方才行聘,大概不久黛玉就死了,否则婚后与黛玉相处,实在无法下笔。宝玉婚后不会像贾琏那样与别房妇女隔离——贾母离不了他,与黛玉不免天天在贾母处见面。他们俩的关系有一种出尘之感,相形之下,有一方面已婚,就有泥土气了。仅只定了亲,宝钗不过来了,宝黛仍旧在贾母处吃饭,直到黛玉病倒,已经十分难堪——为了宝玉定亲而病剧,照当时的人看来,就有不贞的嫌疑,害得程本的黛玉临终向紫鹃自剖,斯文扫地。
要替黛玉留身份,惟有让她先死,也免得妨碍钗黛的友谊,尽管宝钗对婚事也未见得愿意。她对宝玉虽然未免有情,太志趣不合。
这早本怎么也只有八十回?一七六○中叶以后,八十回抄本《石头记》是有市价的,所以这早本的前八十回也充今本销售。等到书主发现上了当,此本倒比今本有结尾,使读者比较满足,也许因此不忍抽换成为今本。
最后还有最怪的一个“旧本”之六:
相传旧本红楼末卷作袭人嫁琪官后,家道隆隆日起,袭人既享温饱,不复更忆故主。一日大雪,扶小婢出庭中赏雪,忽闻门外有诵经化斋之声,声音甚熟习,而一时不能记忆为谁。遂偕小婢自户审视,化斋者恰至门前——则门内为袭人,门外为宝玉。彼此相视,皆不能出一语,默对许时,二人因仆地而殁。
——境遍佛声著《读红楼梦札记》(载一九一七年三月《说丛》第一期)
在这本子里,宝玉出家为僧,但是并没有到青埂峰下“证前缘”,回到神话的框子里,而是极平凡地乞讨斋饭。
程本写宝玉走失后,贾政看见他一次,已经做了和尚,与二仙偕行,神出鬼没。于是袭人别嫁。当时家境也还过得去,抄家荣府只抄了贾赦一房,一切照旧,因此袭人嫁人并不是为了生活。此本写袭人嫁后“温饱,不复更忆故主”,是说在贾家十分穷苦,与程本的情况不合。宝玉成了仙再来化斋,除非是试她的心——还有什么可试的?而且也不会死了。此本显然不是改写程本的结局,年代早于程本,因为程本一出,很少能不受影响的。
程本后四十回的作者写袭人嫁蒋玉菡,是看了第二十八回茜香罗的暗示与第六十三回袭人的签诗“桃红又是一年春”。看过删批前各本都有的第二十八回总批的人,知道袭人后来与蒋玉菡一同供养宝玉宝钗,也未必一定照这条线索续书,因为也许觉得这样宝玉太没志气了。但是此本宝玉与已做他人妇的袭人同死,岂不更没出息?程本的袭人在宝玉失踪,证实做了和尚之后嫁人,已经挨骂。原著内宝玉没出家她倒已经出嫁了,太与当时一般的观点不合,所以几乎可以断言没一个续书人会写宝玉与背弃他的失节妇同死——太不值得。而且为了黛玉出家,倒又与袭人做同命鸳鸯,岂不矛盾?
但是书中两次预言宝玉为僧(第三十、三十一回),有一次是为袭人而发。袭人死了他也要做和尚。袭人虽然没死,他也失去了她。
宝玉四周这许多女性内,只有黛玉与袭人是他视为己有的,预期“同死同归”(第七十八回)。四儿说同一日生日就是夫妻(第七十七回)。黛玉袭人同一日生日(第六十二回)。当然她们俩的关系是通过宝玉。
那样爱晴雯,宝玉有一次说她:“明儿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分明预备过两年就放她出去择配。一语刺心,难怪晴雯立刻还嘴,袭人口中的“我们”又更火上浇油。
提起晴雯来,附带讨论明义《题红楼梦》诗有一首:
锦衣公子茁兰芽,红粉佳人未破瓜。少小不妨同室榻,梦魂多个帐儿纱。
这是倒数第四首。上一首咏晴雯:
生小金闺性自娇,可堪磨折几多宵?芙蓉吹断秋风狠,新诔空成何处招?
下一首粗看是咏黛玉初来时睡碧纱厨。周汝昌举出下列疑点:
“一、明义诗二十篇,固然不是按回目次序而题的,但大致还是有个首尾结构。前边写黛玉已有多处,若要写碧纱厨,最早该写,为什么已写完了晴雯屈死,忽又‘退回’到那么远去?
二、‘红粉佳人’一词,不是写幼女少女所用。
三、宝黛幼时同室而未同榻。‘梦魂多个帐儿纱’,这是说虽然同室,而梦魂未通的话。”
周汝昌因此认为这首诗是写八十回后的宝钗,指宝玉婚后没与她发生肉体关系(《〈红楼梦〉新证》第九一五至九一六页)。
第七十七回逐晴雯后,
一时铺床,袭人不得不问“今日怎么睡?”宝玉道:“不管怎么睡罢了。”原来这一二年间,袭人因王夫人看重了他,他越发自尊自重,凡背人之处,或夜晚之间,总不与宝玉狎昵,较先幼时反倒疏远了。……且有吐血旧症,虽愈,然每因劳碌风寒所感,即中带血,故迩来夜间总不与宝玉同房。宝玉夜间常醒,又极胆小,每醒必唤人。因晴雯睡卧警醒,且举动轻便,故夜晚一应茶水起坐呼唤责任,皆悉委他一人。所以宝玉外床只是他睡。
第五十一回还是袭人睡在外床,袭人因母病回家,晴雯叫“‘麝月你往他那外边睡去。’……伏侍宝玉卧下,二人方睡,晴雯自在薰笼上,麝月便在暖阁外边。”
暖阁大概就是墙壁上凹进去一块,挖出一间缺一面墙的小室,而整个面积设炕,比普通的炕聚气,所以此节麝月说“那屋里炕冷”,指晴雯麝月平时的卧室。暖阁上也挂着“大红绣幔”(同回太医来时),夜间放下。第五十二回紫鹃“坐在暖阁里,临窗作针黹”。潇湘馆的暖阁有窗。
《芙蓉诔》中有“红绡帐里,公子多情”;又写晴雯去后,“蓉帐香残,娇喘共细言皆息”。“娇喘”是指病中呼吸困难。
“梦魂多个帐儿纱”,是睡梦中也都多嫌隔着层帐子。此句与上句“少小不妨同室榻”矛盾——同榻怎么又隔着帐子?只有晴雯有时候同榻,也有时候同室不同榻。百回《红楼梦》也许曾经实写隔帐看她的睡态,今本删了。
上一首诗写晴雯屈死,此诗接着代晴雯剖白,虽“同室榻”,并无沾染。称十六岁的少女为“红粉佳人”并无不合,尤其是个“妖妖”的婢女(王善保家的语)。如果是写宝钗婚后,夫妇当然“同室榻”,为什么“不妨同室榻”?
宝玉对宝钗丰艳的胴体一向憧憬着。甲戌本第二十八回回末总批有:“宝玉忘情露于宝钗,是后回累累忘情之引。”“忘情”不会是指婚后——婚后忘情“露于宝钗”有什么妨碍?——因此八十回内应当还有不止一次,但是并没有,想必像“回回写药方”一样,嫌重复删掉了。总之,婚后宝玉决不会用这方式替黛玉守节。
结在宝玉袭人之死上的异本,重逢的一幕似是套崔护人面桃花故事——因为怡红夜宴占花名,袭人是桃花——虽然套得稚拙可笑,仍旧透露袭人的复杂性——以为忘了宝玉,一见面往事如潮,竟会心脏病发,或是脑溢血中风倒毙。宝玉也同样的矛盾,出了家还是不能解脱。第一个早本那两句批仍旧适用:“二次翻身不出”、“可知宝玉不能悟也”。结局改出家,是否有过这么个“半途屋”(half-way house)——美国新出狱犯人收容所——心理上的桥梁?宝玉至死只是个“贫僧”,“缁衣乞食”,也继承第一个早本的黯淡写实作风。关于此本的资料实在太少,但是各方面看来,还是可能是个早本,结局改出家后的第一个本子。
《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才有太虚幻境,有宁府,有卫若兰。从太虚幻境的册子曲文上,我们知道卫若兰早死,湘云没有再嫁。既然没有再醮宝玉,显然宝玉与湘云偕老的结局已经改为出家。
太虚幻境的画册歌词预言宁府是贾家获罪的祸首。因此书中有了宁府,就有获罪的事。出了事就穷了下来,不必一直等到宝玉晚年。所以宝玉出家的时候年纪还轻。
最初书中只有贾政一房,加贾赦在加宁府之前。结局改出家后,已经有了宁府,奉元妃命金玉联姻的早本却还没有贾赦这一房。因此奉妃命联姻的本子结局还没改为出家。那是个八十回本,八十回后应当还是宝钗早卒,续娶湘云,与第一个早本相同。
第一个早本已有袭人另外嫁人。庚本第二十一回回前有书名“红楼梦”期总批,内引“后卅回”“薛宝钗借辞含讽谏,王熙凤知命强英雄”回目,并透露此回袭人已去。这是一七五四本前的末一个早本。第一个早本内宝钗嫁后一年就死了。如果一年内袭人已去,倒像是吃新奶奶的醋,又像是宝钗容不得人。但是袭人嫁人要趁年轻,不在宝钗生前,也在死后不久。宝钗死后多年,宝玉才穷得无法度日,所以袭人离开他的时候,生活还不成问题。
结局改出家后,已经改了贾家获罪骤衰,因此袭人嫁蒋玉菡时业已家境贫寒,嫁后“温饱,不复更忆故主”。似乎改出家后的第一个本子非常现实。
有个佚名氏《读〈红楼梦〉随笔》——旧抄本——一开头就说:“或曰:三十一回篇目曰:‘因麒麟伏白首双星’,是宝玉偕老者,史湘云也。殆宝钗不永年,湘云其再醮者乎?因前文写得宝玉钟情于黛,如许深厚,不可再有续娶之事,故删之以避笔墨矛盾;而真事究不可抹煞,故于篇目特点之。”
末两句是“自传说”,认为此书全部纪实。删去这两句,似乎就是结局改出家的主因。但如果为了忠于黛玉,出了家化斋遇袭人,意外的情死反而更削弱了宝黛的故事。
我想这是因为袭人之去是作者身历的事,给了他极大的打击、极深的印象。而宝黛是根据脂砚小时候的一段恋情拟想的,可用的资料太少,因此他们俩的场面是此书最晚熟的部分。第六十七回已是《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才有的,戚本此回已经又改写过,回内的宝黛也还不像作者的手笔。固然早本高低不匀,最初已有的怡红夜宴就精彩万分,第六十七回刚巧是波浪中的一个低槽。但也是宝黛的场面实在难写。结局初改出家的时候,宝黛之恋还不是现在这样,所以不专一,刚去掉了个湘云,又结束在宝玉袭人身上。等到宝黛的故事有了它自己的生命,爱情不论时代,都有一种排他性。就连西门庆,也越来越跟李瓶儿一夫一妻起来,使其他的五位怨“俺们都不是他的老婆”。
第二十九至三十五这七回,添写金钏儿这人物的时候改写过。除了少量的原文连批注一并保留了下来,此外全无回内批。加金钏儿在书名“红楼梦”期之前,至迟也是一七四○末叶,此后二十年来不会一直没批过。惟一可能的解释是后来作者再次改写这七回,抽换的几页上的批语当然没去抄录;然后直接交抄手誊清,也没交代抄手将保留的诸页上哪条夹批眉批双行小字抄入正文。因此新改的这七回仍旧只有加金钏儿前的四条批注。固然作者一向不管这些细节,也可见他重视脂批的限度。
这七回誊清后也没经批者过目,就传抄了出去,因此迄未加批。想必作者已故,才有这情况,与一七五四年脂砚“抄阅再评”,一七五六年畸笏“对清”第七十五回,大不相同。迟至一七六一至六二上半年,狱神庙回等“五六稿”交人誊清时,畸笏也还看过。
宝黛最剧烈的一次争吵在第二十九回,此后好容易和解了又给黛玉吃闭门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第三十二回宝玉激动得神志不清起来,以至于“肺腑言”被袭人听了去,才能够义正辞严向王夫人进言,防范宝黛。第三十四回宝玉打伤了之后黛玉来探视,加金钏儿时这一场曾经添写梦中向金钏儿蒋玉菡说“为你们死也情愿”,最后这次改写又改为向黛玉说“为这些人死也情愿”(见“三详”),感情于分散中集中,显示他们俩之间的一种奇异的了解。第三十五回回末又预备添写一个宝黛场面——养伤时再度来探——所以回末“只听黛玉在院内说话,宝玉忙叫快请”是新改的,与下一回回首不衔接。下一回还没改写就逝世了。写宝黛的场面正得心应手时被斩断了,令人痛惜。
这七回是二人情感上的高潮,此后几乎只是原地踏步,等候悲剧发生──除了紫鹃试宝玉的一回(第五十七回),但是此回感情虽然强烈,也不是宝黛面对面,而是通过紫鹃。
仿佛记得石印"金玉缘"上的一个后世评家太平闲人代为解释,说这是因为二人年纪渐长,自己知道约束了。这当然是曲解,但是也可见此点确实有点费解──除非我们知道后部的宝黛场面写得较早,而第二十九至三十五回是生前最后改写的。
逐晴雯后王夫人说:"暂且挨过今年一年,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庚本批注:"一段神奇鬼讶之文,不知从何想来。王夫人从来未理家务,岂不一木偶哉?且前文隐隐约约已有无限口舌,浸润之谮,原非一日矣。……""不知从何想来"难道忘了第三十四回袭人说过"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但是一旦知道第二十九至三十五回是作者逝世前不久才定稿,就恍然了。难怪批者没看见第三十四回那一段。批者倘是脂砚,根本没赶上看见。
宝玉养伤期间,支开袭人,派晴雯送两条旧手帕给黛玉。黛玉知道是表示他知道她的眼泪都是为他流的,在帕上题诗。她有许多感想,其一是:"令人私相传递,于我可惧。"人是健忘的动物,今人已经不大能想像,以他们这样亲密的关系,派人送两条自己用的手帕,就是"私相传递",严重得像坠儿把贾芸的手帕交给红玉──脂砚所谓"传奸"。
起先宝玉差晴雯送帕,"宝玉便命晴雯来,"句下各本批注:"前文晴雯放肆,原有把柄所恃也。"这条批使人看不懂。第三十一回晴雯顶撞宝玉,语侵袭人,因为三回后她将要担任一项秘密使命,有把柄落在她手里,所以有恃无恐?
我一直印象模糊,以为批者还在补叙那次争吵的内幕,"把柄"指晴雯窥破了宝玉袭人的关系。"四详"后,才知道这就像贾蓉预知鸳鸯借当,与红玉的梦有前知,都是由于改写中次序颠倒。此处经改写后,批者只把"后文晴雯放肆"的"后"字改了个"前"字。
第三十四回题帕,原在第三十一回晴雯吵闹之前。但是第三十三至三十五回原在第三十六回之后;加金钏儿时,将挨打与挨打余波这三回移前(见"三详")。当时保留下来的几节连着批注,因此那次改写的七回一清如水,没有回内批,除了旧有的寥寥四条。送帕题帕显然是加金钏前的原文,因为有一条批注。这条批提起晴雯吵闹,因此晴雯吵闹也是旧有的。所以这次大搬家还波及第三十一回,晴雯袭人口角原在第三十三至三十五回之后。
加金钏儿前的原文内容次序如下:茍袭人"步入金屋",黛玉湘云往贺,撞见宝钗绣鸳鸯;湘云回家(第三十六回)。啕宝玉挨打,养伤,送帕;题帕。(第三十三至三十五回──大概只有一两回,加金钏后扩充,添写玉钏尝羹一回。)咮晴雯吵闹(第三十一回)──显然是因为妒忌袭人"步入金屋"。这不大合理,因为王夫人抬举袭人,晴雯再不服气也不敢发作。而且袭人"步入金屋"后,晴雯这两句精彩对白就不适用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这是第三十一回移前之后添写的。
题帕一场感情强烈,但是送帕题帕也不是宝黛面对面。宝黛见面的场子,情感洋溢的都是去世前数月内改写的。
第三十四回王夫人派人去叫宝玉房里去一个人,袭人嘱咐晴雯麝月檀云秋纹守着打伤的宝玉,自己去见王夫人。此处"檀云"二字是加金钏儿那次改写的标志。添写金钏儿这人物,使晴雯的故事一分为二,晴雯改成孤儿,第二十四回"晴雯又因他母的生日接了出去","晴雯"改"檀云",檀云这名字陌生,因此第三十四回的丫头名单上添上个檀云响应。可见挨打后王夫人传唤一节,这次也改写过。
第三十六回王夫人说:"你们那里知道袭人那孩子的好处。"各本句下批注:""孩子"二字愈见亲热,故后文连呼二声"我的儿"。"这是大搬家前的旧批,彼时显然已有第三十四回袭人见王夫人一节。那次谈话,第一次叫"我的儿"是因为袭人识大体,说老爷管教得对;第二次如下:
王夫人听了这话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有话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背前背后都
夸你,我只说你不过是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意思好,所以将你合老姨娘一体行事,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甚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
大搬家前,袭人本来已经"入金屋",与赵周二姨娘同等待遇了,在这一段内又告密,王夫人只更夸奖了一番。加金钏时,挨打一场添出贾环报告井中淹死一个丫头的消息,所以此处也添写王夫人秘密问袭人,风闻是贾环进谗,她可曾听见。长谈后又加上王夫人的反应:"正触了金钏儿之事,心内越发感爱袭人",因应许"我自然不辜负你",伏下两回后擢升为子妾。这样不但入情入理,也更紧凑有力。
这是这五六回颠倒搬位的主因。但是这次改写,前引的一段没动,所以忽略了"将你合老姨娘一体行事"这句应当删去,因为这件事还没发生。
多年后,一七六二冬,才又再在前引的这一段插入宝玉迁出园外的建议,先加王夫人这两句对白:"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引入袭人的建议,使王夫人大吃一惊,以为已经出了乱子,袭人又忙否认。大观园在书中这样重要,而有象征性,宝玉出园是袭人种的因,简直使袭人成为伊甸园的蛇。
俞平伯指出逐晴雯后宝玉袭人谈话,"袭人细揣此话,好似宝玉有疑他之意",全抄本、戚本作"疑他们",指袭人秋纹麝月结党排挤晴雯,罪嫌较轻,后来才删去"们"字。俞平伯认为作者与脂批不一定意见一致,这是一个例子。无疑的,早本袭人的画像光线较柔和,是脂批对她一味赞美的原因之一。
第二十回宝玉替麝月篦头,被晴雯撞见,各本都有这条长批:
闲上一段儿女口舌,却写麝月一人。有(按:"在"误)袭人出嫁之后,宝玉宝钗身边还有一人,虽不及袭人周到,亦可免微嫌小敝(弊)等患,方不负宝钗之为人也。故袭人出嫁后云"好歹留着麝月"一语,宝玉便依从此话。可见袭人虽去实未去也。……
袭人去时显然宝玉已婚,但是袭人仍旧没过明路,否则不能称"出嫁"。
第六十五回兴儿告诉二尤母女:"我们家的规矩,爷们大了,未娶亲之先,都先放两个人服侍。……"第七十二回赵姨娘要求贾政把彩霞给贾环作妾,贾政说:"……等他们再念一二年书,再放人不迟。"怎么迟至宝玉婚后,袭人还没收房?倘是因贾赦贾政或王夫人去世而守孝,又怎么能娶亲?
第三十六回王夫人解释暂不收房的理由:"一则都年轻,二则老爷也不许,三则那宝玉见袭人是个丫头,总("纵"误)有放纵的事,倒能听他的劝。如今作了跟前人,那袭人该劝的也不敢十分劝了。"第七十八回王夫人报告贾母已代宝玉选定袭人,主要是因为袭人"这几年来从未逢迎着宝玉淘气,凡宝玉十分胡闹的事,他只有死劝的";又重申暂不宣布的理由:"……二则宝玉再自(以)为已是跟前的人,不敢劝他说他,反倒纵性起来。"
满人未婚女子地位高于已婚的,因为还有入宫的可能性。因此书中女儿与长辈一桌吃饭,媳妇在旁伺候。婢女作妾,似乎在心理上也有明升暗降的意味。还有一层,王夫人不知道宝玉袭人早已发生关系。当时虽然还没有"结婚是恋爱的坟墓"这句名言,也懂得这道理,以为不圆房,袭人比较拿得住他。黛玉死后,宝玉想必更自暴自弃,娶宝钗后"流荡益甚"(端方本情节)。还是袭人最能控制他──也许有些妾妇之道宝钗不屑为──因此家中不敢放手,收房的事一直拖延下去。
"宝玉恶劝,此是(第)一大病也。"(庚、戚本第二十一回批注),与袭人之间的摩擦为时已久,成为一种意志的角力。袭人一定又像第十九回那样以"走"来要挟,最后终于实行了。这局面大概是纪实的。曹雪芹长成在抄家多年后,与书中家境不同,"时值非常,一切从简",这样胶着迟迟不收房,也更近情理些。
袭人虽然实有其人,嫁蒋玉菡是美化了她的婚姻。小旦虽然被人轻视,名旦有钱有势,娶妻是要传宗接代的,决不肯马虎。花自芳早看出了宝玉袭人的关系,兄妹俩死了母亲,又照老姨娘的例规领丧葬费,不会再去拿她冒充闺女。袭人又并不怎么美,与贾芸红玉同是"容长脸",戚本作"茏长脸",近代通用"龙长脸",专指男性,大概是高颧骨大圆眼睛、劲削的瘦长脸型。大人家出来的人身价虽高,只能作妾,要一夫一妻,除非是小生意人。即使兴旺起来,未见得能容她帮贴旧主。要避嫌疑,也不会来往。
书中袭人的故事的演变,不论有没有同死的一环,第一个早本内没有袭人迎养宝玉夫妇的事,那时候想必袭人之去也就是她的归结。后来添写她与蒋玉菡供养宝玉宝钗,是否为袭人赎罪?她是否谗害晴雯,不确定,中伤黛玉却是明写(第三十四回)。被她抓住了防微杜渐的大道理,虽然钗黛并提,王夫人当然知道宝钗与宝玉并不接近。但是以袭人的处境,却也不能怪她。试想在黛玉手下当姨太太,这日子不是好过的。纳妾制度是否合理,那又是一回事。太太换了宝钗,就行得通。
宝玉最后将宝钗"弃而为僧",不能不顾到她的生活无著。如果袭人已经把他们夫妇俩接了去,一方面固然加强了袭人对宝玉的母性,而宝玉不但后顾无忧,也可见他不是穷途末路才去做和尚。这该是添写袭人迎养宝玉宝钗的主因。出家是经过考虑然后剃度的,不是突如其来被仙人度化了去,这也是一个旁证。
这样看来,"花袭人有始有终"毫无事实的根据,完全是创作。
第二十八回总批第一段如下:
茜香罗红麝串写于一回,盖琪官虽系优人,后回与袭人供奉玉兄宝卿得同终始者,非泛泛之文也。
──各本同
第二十八回来自次老的早本,结局已改为八十回前奉妃命金玉联姻,黛玉逝世,但是八十回后仍旧像第一个早本,宝钗死于产难,袭人别嫁,宝玉湘云偕老,贫极。所以写此回时还没有袭人迎养宝玉夫妇的事。
直到一七五四年前的百回"红楼梦",此回蒋玉菡的汗巾还是绿色的,明义"题红楼梦"诗中称为"绿云绡"。一七五四本始有"茜香罗"这名色──茜草是大红的染料。此回回目"蒋玉菡情赠茜香罗,薛宝钗羞笼红麝串",是一七五四本新改的,回内也修改了两次换系汗巾的颜色。一七五四前的回目想是"情赠绿云绡",对"红麝串"更工整。
庚本典型格式的回前附叶都是从一七五四本保留下来的。此回回前总批第一段该是一七
五四本新写的,下一段"自闻曲回以后回回写药方"则是保留的早本旧批。前五回内黛玉的药方已经都删了。
总批说汗巾事件与红麝串写在一回内,是因为后文有袭人蒋玉菡供养宝玉宝钗,这是附会曲解或缠夹。此回不过预言袭人嫁蒋玉菡,当时并不预备写他们夫妇俩供养宝玉宝钗。
被袭人接回去香花供养,宝玉于感激之余,想必比狱神庙茜雪红玉的美人恩更不是味,不过以他与袭人关系之深,也都谈不上这些了。但是宝玉出家也未必与这无关。出家是离开蒋家,这一点我觉得很重要。到底还是一半为了袭人做和尚。
最后把宝钗托了给她,也不枉宝钗一向是她的一个知己。
"花袭人有始有终"这一回改写过,在那"五六稿"内,被借阅者遗失。袭人之去没有改写,百回"红楼梦"中有,作者逝后五六年还在,但是终于没保存下来。在我总觉得这是最痛心的损失,因为自从第一个早本起就有袭人之去,是后部唯一没改动过的主要情节,屹然不移,可以称为此书的一个核心。袭人的故事也是作者最独往独来的一面。
总结上述,第三十一回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而太虚幻境的册子与曲文都预言湘云早寡,显然未与任何人同偕白首。"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书中始有太虚幻境。那回目是从更早的早本里保留下来的,因此冲突。
八十回本内只有第十四回给秦氏送殡的名单上有卫若兰。秦可卿来自"风月宝鉴"。显然是收并"风月宝鉴"后才有卫若兰这人物。当时已有太虚幻境的册子与曲文预言湘云早寡,因此自有卫若兰以来,就是写他早卒。"白首双星"回目只能是指宝玉湘云。添写卫若兰后,第三十一回回目一度改为"撕扇子公子追欢笑,拾麒麟侍儿论阴阳"(全抄本),终于还是保存原来的回目,另加卫若兰射圃文字,里面若兰佩戴的金麒麟是宝玉原有的那只,使麒麟的预兆应在他身上,而忽略了他未与湘云同偕白首,仍旧与回目不合。
早本写宝玉与湘云偕老,显然并没出家。
庚、戚本批第二十二回宝玉二次悟禅机:"二次翻身不出,故一世坠落无成也",又批黛玉说他作的偈"无甚关系":"黛玉说无关系,将来必无关系。……可知宝玉不能悟也。"这口气是初看此书,还没看完。第一个早本结局没有出家。与湘云偕老的就是第一个早本。
"石头记"指石上刻的记录,因此初名"石头记"时已有楔子。但是空空道人一节是后添的。情僧原指茫茫大士,改空空道人抄录"石头记"后,为了保存"情僧录"书名,使空空道人改名情僧。情僧如果双关兼指宝玉,也是书名已改"情僧录"后。初名"石头记"时宝玉没做和尚。
楔子里空空道人一节内提起"石头记",下注"本名",因为当时书名已改。但是卷首自述中,"将真事隐去,而借通灵之说,撰此"石头记"一书也,故曰甄士隐云云",句内"石头记"下并没有批注"本名",可见这位批者批书时还没有此句。甄士隐贾雨村的故事是不可分的,因此自述一节末句关于贾雨村即"假语村言"也是后加的──添写这两个人物后,需要解释二人命名由来。而且最初只有楔子,此后冠以自述;楔子内此书像天书一样的出现,没有作者,与作者自述合看,有混乱之感,所以在此处说明是"借通灵(玉)之说"来写自传──在这阶段,此书自视为自传性小说。畸笏把这段自述收入"凡例",删去"借通灵之说"句,因为与楔子隔开,二者之间的矛盾不需要解释了。
甄士隐梦游太虚,太虚幻境来自"风月宝鉴",因此添写甄士隐贾雨村时,"风月宝鉴"已收入此书。
贾家出事是由于贾雨村丢官,被连累。此外还有贾赦侵占古扇案,宁府又是肇事的祸首,甄家抄没时又秘密寄存财物。
起初只有甄家抄家,贾家因代隐匿财产获罪,但是并没抄家。一七五四本起,才用甄家抄家作贾家抄家的预兆。因此提及甄家或甄宝玉的八回都是一七五四至一七五六年定稿。这八回的内容都是第一个早本还没有的,因此第一个早本没有甄家。
贾家最初只有贾政一房,所以第一个早本没有贾赦与宁府。又没有贾雨村,没有甄家──没有书中一切获罪的伏线,可见此本贾家并未获罪。
传说有"旧本",其实有十种之多。内有七部续书,两三个早本,其一写宝玉娶湘云,晚年贫极,显然就是与湘云偕老的第一个早本。
这第一个早本部份保存在三种续书里,内中南京刻本与端方本都写宝玉穷途末路重逢北静王。书中有北静王的五回,在第一个早本的时候都还不存在,因此原本不会有重逢北静王,是南京刻本代加的好下场。此本根据第一个早本续书,端方本又据以改写程本。
三六桥本也是根据第一个早本续书,但是参用脂批透露的八十回后情节。第六十三回内元还是个王妃。三六桥本写探春封杏元公主和番,可见第一个早本内元春是王妃,因此"杏元"封号不犯元妃的讳。
第十七、十八合回回末诗联作结,一七五五年左右改写的标志。回内省亲,早本宝玉已经十七八岁,不能觐见。一七五四本最后一次改小宝玉年龄──此本第二十五回初稿(全抄本)里面还比今本大两岁,定稿(甲戌本)已改小──次年添写省亲宝玉觐见一节,保留的原文一律称元春为贾妃,新句都用元妃。可见初改皇妃时只称贾妃,迟至一七五五年才有元妃封号,与第一个早本的"杏元"封号相距一二十年,因此"元"字重复。
有个八十回"旧本"写到奉元妃命金玉联姻,黛玉抑郁而死为止。如果是别人依照第二十八回元妃节礼的暗示代撰,这该是八十回后的事,不必去改写前八十回。看来也是个早本,冒充今本八十回抄本销售。
第二十八回写得极早,以至于宝钗容貌的描写与一七五五年左右定稿的第八回犯重。写第二十八回时书中还没有迎春,所以宝玉称凤姐"二姐姐"──跟着贾琏行二。
第一个早本已有第六十二(缺下半回)、六十三回,第五十四至五十六回也来自极早的早本。第五十五、第六十二回都有惜春原是贾政之女的迹象。但是迎春不会起先是贾政的女儿,因为宝玉最初只比元春小一岁,而迎春倘是庶出,与惜春同是丧母而不同母,贾政姬妾太多,与他的个性不合。所以迎春是与贾赦邢夫人同时添写的人物。
第二十二回灯谜预言元春不久于人世。第一个早本已有此回,因此直到一七五四本为止,元妃一直就是死在第五十八回。联姻是奉元妃遗命。王妃改皇妃,就是为了提高她的地位,等于奉钦命联姻。但是为了替黛玉留身分,奉妃命联姻,促使黛玉病剧的局面后来删了,仍旧改为黛玉死在宝玉定亲前,如明义"题红楼梦"诗中所说的。
各种续书中,只有端方本很明显的缺获罪抄没,只继续第七十二回"家道艰难",再加上
宝玉婚后更"放纵""流荡","年长"时终于无法维持生活。这败落经过显然来自第一个早本。"风月宝鉴"收入此书后,有了太虚幻境与宁府,太虚幻境的画册曲文预言宁府肇祸,湘云早寡守节,可见此时已改渐衰之局为获罪骤衰,与湘云偕老也已改出家。
奉妃命联姻的早本已有第二十八回,写此回时还没有迎春,因此也没有贾赦。加贾赦在加宁府之前。有了宁府才有获罪,所以妃命联姻的八十回本还没有获罪的事,八十回后仍旧是宝钗早卒,续娶湘云,与第一个早本相同。
出家后重逢袭人的"旧本"写袭人嫁蒋玉菡时贾家十分穷苦,宝玉出家也不是成仙,否则不会当场倒毙。此本显然不是改写程本。袭人之去太与当时的道德观抵触,也绝对不会有续书人写宝玉袭人同死。而这倒正合书中黛玉袭人并重的暗示:袭人死了宝玉也要做和尚;"同死同归";黛玉袭人同一日生日,四儿说同一日生日就是夫妻。这可能是结局改出家后的第一个早本。
添写金钏儿这人物时改写第二十九至三十六回,从脂批中的迹象看得出第三十三至三十五回移前,使袭人先告密然后"步入金屋",告密成为王夫人赏识她的主因,加强了结构。第三十六回湘云之去因此宕后,本来在宝玉挨打前已经回家。第三十一回也移前,回内晴雯吵闹本是为了袭人"步入金屋"。第二十九至三十五回在逝世不久前再度改写,第三十四回袭人见王夫人一节插入宝玉迁出园外的建议;宝黛面对面的最激动的几场除葬花外全在这七回内,都是这次改写的,还预备在第三十六回添写一场。誊清时未嘱抄手将保留的原文上哪条批双行小字抄入正文,所以这七回还是只有加金钏儿那次保留下来的四条批注,可见定稿以来迄未经批者过目,已经传抄出去,是作者亡故后的景象。宝黛情感上的高潮是最后才写成的,还有袭人的画像画龙点睛的一笔。
最初十年内的五次增删,最重要的是双管齐下改结局为获罪与出家。添写一个宁府为罪魁祸首,"风月宝鉴"因而收入此书。同时加甄士隐贾雨村,大概稍后再加甄宝玉家,与雨村同是带累贾家。袭人在第一个早本内并未迎养宝玉夫妇,不然宝玉湘云的下场不会那么惨。改出家后终于添写袭人迎养宝玉宝钗,使宝玉削发为僧时不致置宝钗的生活于不顾。因此袭人虽然实有其人,"花袭人有始有终"完全是虚构的。
周汝昌将第一个早本与有关无关的几种续书视为八十回后情节,推测抄没后湘云宝玉沦为奴仆乞丐,经卫若兰撮合,在射圃团聚;"曹雪芹写是写了,脂砚等亲人批阅,再四踌躇,认为性命攸关,到底不敢公之于世,只好把这两部份成稿抽出去了(指"抄没、狱神庙诸事"与"卫若兰射圃文字")。所以连当时像明义等人,看过全书结尾,却也未能知道还有这两大重要事故。"(按:明义所见"红楼梦"还没添写抄家);又猜度后来其余的也都散佚了,但是当初隐匿或毁弃的是这两部份,所以畸笏特别提出"卫若兰射圃文字"与狱神庙回"迷失无稿"。但是畸笏不说,也没人知道有抄没文字已经写了出来,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们对早本知道得多了点,就发现作者规避文网不遗余力,起先不但不写抄没,甚至于避免写获罪。第一个早本是个性格的悲剧,将贾家的败落归咎于宝玉自身。但是这样不大使人同情,而且湘云的夫家母家怎么也一寒至此,一死了丈夫就"穷无所归"?有了护官符解释贾史王薛四家的关系,就不是"六亲同运",巧合太多了。所以添写获罪是唯一合理的答案,但是在这之前先加了个大房贾赦,一方面用贾赦反衬出贾政为人,贾赦死后荣国公世职被贾环袭了去,强调兄弟阋墙,作为败家的主要因素。但是贾环是个"燎了毛的小冻猫子"(凤姐语),近代通称"偎灶猫",靠赵姨娘幕后策动,也还是捣乱的本领有限。逼不得已还是不能不写获罪,不过贾环夺爵仍旧保留了下来。一写获罪立刻加了个宁府作为祸首与烟幕,免得太像曹家本身。曹雪芹是个正常的人,没有心理学上所谓"死亡的愿望"。天才在实生活中像白痴一样的也许有。这样的人却写不出红楼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