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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甲戌本与庚辰本各是什么年份

  二详《红楼梦》 ——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一)

  红楼文化

  甲戌本《红楼梦》的名称,来自这抄本独有的一句:“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但是它并没有标明年时,如己卯、庚辰本——庚辰本也只有后半部标写“庚辰秋月定本”。

  甲戌本残缺不全,断为三截,第一至八回、第十三至十六回、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在形式上,这十六回又自然而然地分成四段,各有各的共同点与统一性:(一)第一至五回:无双行小字批注,无“下回分解”之类的回末套语——庚本只有头四回没有;(二)第六至八回:回目后总批或标题诗,回末诗联作结;(三)第十三至十六回:回目前总批、标题诗——诗缺;(四)第二十五至二十八回:回后总批。

  第一回前面有“凡例”。“凡例”、第五、第十三、第二十五回第一页都写着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占去第一行。换句话说,书名每隔四回出现一次。显然甲戌本原先就是四回本,所以第四回末页残破,胡适照庚本补抄九十四个字。每四回第一页就是封面,此外别无题页,因此第十三回第一页破损,“凡例”第一页右下角也缺五个字(胡适代填“多□□红楼”三字,留两个空格)。

  清代藏家刘铨福跋:“……惜止存八卷。”此本每页骑缝上标写的卷数与回数相同,但是刘氏当时收藏的“八卷”自然不止八回,而是八册,共三十二回,是否连贯不得而知。

  本文的原意,是纯就形式上与文字上的歧异——总批的各种格式、回末有无“下回分解”之类的套语或诗联、俗字不同的写法、其他异文——来计算甲戌本的年份,但是这些资料牵连庚本到纠结不可分的地步,因为庚本不但是惟一的另一个最可靠的脂本,又不像甲戌本是个残本,材料丰富得多。而且庚本的一个特点是尊重形式,就连前十一回,所谓白文本,批语全删,楔子也删掉几百字,几乎使人看不懂,头四回也还保存一无所有的现代化收梢。此外许多地方反映底本的原貌,如回末缺诗联,仍旧保留“正是”二字,又如第二十二回缺总批,仍旧有一张空白回前附页,按照此本的典型总批页格式,右首标写书名。

  尊重形式过于内容的现象,当是因为抄手一味依样画葫芦,所以绝对忠于原文,而书主不注意细节,惟一关心的是省抄写费,对于批语的兴趣不大,楔子里僧道与石头的谈话也嫌太长,因此删节。

  五○年间,俞平伯肯定甲戌本最初的底本确是乾隆甲戌年(一七五四年)的本子——以下概称一七五四本,免与“甲戌本”混淆——不过因为涉嫌支持胡适的意见,说得非常含糊(注①)。他认为甲戌本即一七五四本的理由是:甲戌本特有的“凡例”说:“《红楼梦》乃总其一部之名也”,书名该是红楼梦,而此本第一回内有:“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最后归到石头记,显然书名是石头记;前后矛盾。以上的引文,在较晚的己卯(一七五九年)、庚辰(一七六○年)本,就都删了,是作者整理的结果。甲戌本第十三回眉批:“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第十一页下)甲戌本正是十页,可见此本行款格式还保存脂批本的旧样子。

  如果作者为了书名的矛盾删去“凡例”与楔子里的“红楼梦”句,放弃“红楼梦”这书名,为什么把“甲戌……再评,仍用石头记”这句也删了,以至于一系列的书名最后归到“金陵十二钗”?最后采用的书名明明是“石头记”,不是“金陵十二钗”。作者整理的结果岂不更混乱?甲戌本楔子多出的这两句显然是后添的,他本没有,不是删掉了。己卯、庚辰本删去“凡例”与“红”句、“甲”句之说不能成立。

  至于甲戌本第十三回与此回删天香楼后稿本页数相同,这不过表示甲戌本接近此回最初的定稿,不是辗转传抄的本子。倘据此指甲戌本为一七五四本,那是假定一七五四本删去天香楼一节,纯粹是臆测。在这阶段根本无法知道“秦可卿淫丧天香楼”是什么时候删的。

  吴世昌分析甲戌本总批含有庚本同回的回内批,搬到回前或回后,墨笔大字抄录,有的字句略加改动。第二十六回有一条总批原是庚本畸笏丁亥夏批语,“则可知道这残本的墨书正文部分,至早也在丁亥(一七六七)以后所过录。”(注②)俞平伯认为这是书贾集批为总批,多占篇幅,增加页数,以便抬高书价,与正文的底本年代无关。

  陈毓罴指出“凡例”第五段就是他本第一回开始的一段长文;又,《红楼梦》以前的小说,由批书者作“凡例”或“读法”的例子很多,如《三国志演义》就是批者毛宗冈作“凡例”。甲戌本的“凡例”比正文低两格,后面附的一首七律没有批语,而头两回的标题诗都有批语赞扬,也证明“凡例”与这首七律都是批者脂砚所作。

  陈氏又说在脂本中,甲戌本的“正文所根据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于曹雪芹的原稿。……在标明为‘脂砚斋凡四阅评过’的庚辰本上已不见‘凡例’及所附的七律。(注③)……在后来的抄本上删去了这篇‘凡例’(注④)”,也是脂砚自己删的,否则作者不便代删。

  脂砚只留下“凡例”第五段,又删去六十字,作为第一回总评,应当照甲戌本第二回总评一样低两格。庚本第一回第二段(全抄本也有,未分段)“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是第二段总评,与前面的一大段都是总批误入正文。这第二段总批与甲戌本那首七律上半首同一意义,是脂砚删去七律后改写的。

  最后这一点似太牵强。这条总批是讲“此回中”的“梦”、“幻”等字象征全书旨义。七律上半首:

  浮生着甚苦奔忙?盛席华筵终散场。

  悲喜千般同幻渺,古今一梦尽荒唐。

  第一、第四句泛论人生,第二、第三句显指贾家与书中主角,不切合第一回的神话与“士隐家一段小荣枯”(注⑤),以及贾雨村喜剧性的恋爱。

  陈氏说甲戌本正文的“底本是最早的,因此它比其他各本更接近曹雪芹的原稿”,似是根据俞平伯的理论——即甲戌本虽经书贾集批充总批,正文部分是一七五四本,脂本中的老大哥,因为它的第十三回接近删天香楼时原稿——但是陈氏倒果为因,而且仿佛以为作者原稿只有一个,到了四阅评本,已经不大接近原稿——由于抄手笔误、妄改?——又被脂砚删去“凡例”,代以总批二则。至于为什么不这么说,却寥寥两句,含混压缩,想必也是因为有顾忌,“甲戌本最早论”属于胡适一系。

  甲戌本第六回“姥”字下注:“音老,出偕(谐)声字笺。称呼毕肖。”(第三页)“”下注:“音光,去声,游也,出偕(谐)声字笺。”(第五页下)现代通用“逛”,这俗字全抄本与庚本白文本都作“旷”,想必是较早的时期借用的字。白文本第十回又作“”——第十回写秦氏的病,是删“淫丧天香楼”后补写的,所以此回是比较后期作品,似乎在这时期此字又是一个写法,后详。

  正规庚本自第十二回起,第十五回用这字,也仍作“旷”(第三二一页第八行),到第十七、十八合回才写作“”,下注:“音光,去声,出偕(谐)声字笺。”(第三五二页)

  “谐声字笺”是“谐声品字笺”简称,上有:“姥,老母也。今江北变作老音,呼外祖母为姥……”“”,读光去声,闲,无事闲行曰,亦作。”(注⑥)甲戌本的抄手惯把单人旁误作双人旁,如探春的丫头“侍书”统作待书——各本同,庚本涂改为“侍”;但是只有甲戌本“”误作“”,看来“待书”源出甲戌本。

  “”字注显然是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先有,然后在甲戌本移前,挪到这字在书中初次出现的第六回。

  甲戌本第六回刘姥姥出场,几个“姥姥”之后忽然写作“”,此后“姥姥”、“”相间。“”这名词,只有庚本、己卯本第三十一至四十回回目页上有“村是信口开河”句——吴晓铃藏己酉(一七八九年)残本同——与庚本第四十一回正文,从第一句起接连三个“刘”,然后四次都是“姥姥”,又夹着一个“”,此后一概是“姥姥”。可见原作“”,后改“姥姥”,改得不彻底。此外还有全抄本第九回内全是“”涂改为“姥姥”,中间只夹着一个“姥姥”。

  庚本白文本已经用“姥姥”,但是“”仍作“旷”,第十回又作“”。第六回如果“姥”下有注,也已经与全部批语一并删去。

  甲戌本第六回显然是旧稿重抄,将“”、“旷”改“姥”、“”,加注。“”字注又加字义“游也”,比“字笺”上的解释简洁扼要,但是“姥”字仍旧未加解释,认为不必要。这校辑工作精细而活泛,不会是书商的手笔。第十七、十八合回的“”字注与第六十四回龙文“鼐”注、第七十八回《芙蓉诔》的许多典故一样,都是作者自注。“”字注移前到第六回,不是作者自己就是脂评人,大概是后者,因为“甲戌脂砚斋抄阅……”作者似乎不管这些。

  甲戌本第六回比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时间稍后,因此甲戌本并不是最早的脂本。既然甲戌本不是最早,它那篇“凡例”也不一定早于其他各本的开端。换句话说,是先有“凡例”,然后删剩第五段,成为他本第一回回首一段长文,还是先有这段长文,然后扩张成为“凡例”?

  陈毓罴至少澄清了三点:“凡例”是脂评人写的。(按:陈氏径指为脂砚,但是只能确定是脂评人。)庚本第一回第一段与第二段开首一句都是总批,误入正文。“凡例”第五段与他本第一句差一个字,意义不同,他本“此开卷第一回也”,是个完整的句子,“凡例”作“此书开卷第一回也”,语意未尽,是指“在这本书第一回里面”。

  “凡例”此处原文如下:

  此书开卷第一回也,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而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言明是引第一回的文字,但是结果把这段文字全部引了来,第一回内反而没有了。他本第一回都有“作者自云”这一大段,甲戌本独缺,被“凡例”引了去了。显然是先有他本的第一回,然后有“凡例”,收入第一回回首一段文字,作为第五段。

  第一回的格局本来与第二回一样:回目后总批、标题诗——大概是早期原有的回首形式——不过第一回的标题诗织入楔子的故事里,直到楔子末尾才出现。

  “凡例”第五段本来是第一回第一段总批。第二段总批“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亦是此书立意本旨”为什么没有收入“凡例”?想必因为与“凡例”小标题“红楼梦旨义”犯重。

  “凡例”劈头就说“红楼梦乃总其一部之名也”,小标题又是“红楼梦旨义”。正如俞平伯所说,书名应是红楼梦。明义《绿烟琐窗集》中廿首咏《红楼梦》诗,题记云“曹子雪芹出所撰《红楼梦》一部,备记风月繁华之盛,盖其先人为江宁织府……”,诗中有些情节与今本不尽相同,脂评人当是在这时期写“凡例”。写第一回总批,还在初名“石头记”的时候:“……作者自云因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故将真事隐去,撰此《石头记》一书也。”

  “凡例”是书名“红楼梦”时期的作品,在“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之前。至于初评,初名“石头记”的时候已经有总批,可能是脂砚写的。“凡例”却不一定是脂砚所作。第一回总批笼罩全书,等于序,有了“凡例”后,性质嫌重复,所以收入“凡例”内。

  楔子末列举书名,“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句上,甲戌本有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庚本有个批者署名梅溪,就是曹棠村,此处作者给他姓孔,原籍东鲁,是取笑他,比作孔夫子。吴世昌根据这条眉批,推断第一、二回总批其实是引言,与庚本回前附页、回后批都是《风月宝鉴》上的“棠村小序”。“脂砚斋编辑雪芹改后的新稿时,为了纪念‘已逝’的棠村,才把这些小序‘仍’旧‘因’袭下来。”(注⑦)

  吴氏举出许多内证,如回前附页、回后批所述情节或回数与今本不符,又有批语横跨两三回的,似乎原是合回。(注⑧)又指出附页上只有书名“脂砚斋重评石头记”,没有回数,原因是《风月宝鉴》上的回数不同。其实上述情形都是此书十廿年改写的痕迹。书名“红楼梦”之前的“金陵十二钗”时期,也已经有过“五次增删”。吴氏处处将新稿旧稿对立,是过分简单的看法。

  那么那条眉批如果不是指保存棠村序,又作何解释?吴世昌提起周汝昌以为是说保存批的这句,即“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这句带点开玩笑的口吻,也许与上下文不大调和,但是批者与曹雪芹无论怎样亲密,也不便把别人的作品删掉一句——畸笏“命芹溪”删天香楼,是叫他自己删,那又是一回事——何况理由也不够充足。

  俞平伯将《风月宝鉴》视为另一部书,不过有些内容搬到《石头记》里面,如贾瑞的故事,此外二尤、秦氏姊弟、香怜玉爱、多姑娘等大概都是。但是吴世昌显然认为《石头记》本身有一个时期叫《风月宝鉴》,当是因为楔子里这一串书名是按照时间次序排列的。甲戌本这一段如下:

  ……改“石头记”为“情僧录”。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则题曰“金陵十二钗”,并题一绝云:(诗略)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仍用“石头记”。

  按照这一段里面的次序,书名“红楼梦”期在“风月宝鉴”与“金陵十二钗”之前。但是“红楼梦”期的“凡例”已经提起“风月宝鉴”与“金陵十二钗”,显然这两个名词已经存在,可见这一系列书名不完全照时间先后。而且“红楼梦”这名称本来是从“十二钗”内出来的。“十二钗”点题,有宝玉梦见的“十二钗”册子与“红楼梦”曲子,于是“吴玉峰”建议用曲名作书名。

  楔子里这张书名单上,“红楼梦”应当排在“金陵十二钗”后,为什么颠倒次序?因为如果排在“十二钗”后,那就是最后定名“红楼梦”,而作者当时仍旧主张用“十二钗”,因此把“红楼梦”安插在“风月宝鉴”前面,表示在改名“情僧录”后,有人代题“红楼梦”,又有个道学先生代题“风月宝鉴”。

  那么“凡例”怎么径用“红楼梦”,违反作者的意旨?假定“凡例”是“吴玉峰”写的,脂砚外的另一脂评人化名。他一开始就说明用“红楼梦”的原因:它有概括性,可以包容这几个情调不同的主题,“风月宝鉴”、“石头记”——宝玉的故事——十二钗。“吴玉峰”为了争论这一点,强调“风月宝鉴”的重要性,把它抬出来坐“红楼梦”下第二把交椅,尽管作者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用“风月宝鉴”。

  俞平伯说起删天香楼事:“秦可卿的故事应是旧本《风月宝鉴》中的高峰。这一删却,余外便只剩些零碎,散见于各回。”(注⑨)

  “吴玉峰”后来重看第一回,看到作者当年嘲笑棠村道学气太浓:“东鲁孔梅溪则题曰‘风月宝鉴’”,分明对这书名不满。在删天香楼后更不切合,只适用于少数配角,因此“吴玉峰”觉得需要解释他为什么不删掉他写的“凡例”里面郑重介绍“风月宝鉴”那几句:因为棠村生前替雪芹旧著《风月宝鉴》写过序,所以保存棠村偏爱的书名,纪念死者。

  “凡例”硬把书名改了,作者总是有他的苦衷,不好意思或是不便反对,只轻描淡写在楔子里添上一句“至吴玉峰题曰‘红楼梦’”,贬低这题目的地位,这一句当与“凡例”同时。“至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这句,是第一回最后加的一项,因此甲戌本第一回是此回定稿。如果这句是甲戌年加的,此本第一回就是一七五四本。但是也可能是甲戌后追记此书恢复原名经过。

  庚本白文本“嬷嬷”有时候作“嫫嫫”,甲戌本第十六回更是“嬷嬷”、“嫫嫫”、“妈妈”相间。——“嬷嬷”是老年高等女仆的职衔,“妈妈”是小辈主人口头上对他们的尊称。但是甲戌本第十六回赵嬷嬷有时作“赵妈妈”,是漏改的江南话。全抄本偶有吴语,(注⑩)作者北方话纯熟后已经改掉了,南京话仍旧有,如“好(音耗)意”,作“故意”解。(注)——戚本一律作“嫫嫫”。全抄本统作“姆姆”——庚本第三十三回也有个“老姆姆”(第七六一页),戚本同,是漏网之鱼——与它通部用“旷”是一个道理,都是因为本底子是个早本,陆续抽换今本,起初今本的成分少,因此遇到“”字仍旧写作“旷”,迁就原有的许多“旷”字,免得涂改;为求统一,后来也一直沿用下去。为了同一原因,无回末套语或诗联诸回,戚本、全抄本都给添上“且听下回分解”。“正是”二字底下缺诗联的也删了,不然看上去不完整。

  吴世昌与俞平伯同样认为甲戌本是书主或抄手集批充总批,以便增加书价。(注)但是一方面有删批的潮流,而且删节得支离破碎的楔子也普遍地被接受,显然一般对于书中没有故事性的部分不感兴趣。多加总批,略厚一点的书不见得能多卖钱。

  从戚本、全抄本看来,过录本擅改形式都是为了前后一致化。甲戌本后两截扩充总批,为什么两次改变总批格式,回目后批改回目前批,又改回后批?尤其可怪的是第十三至十六回忽然又兴出新款,每回都有标题诗——头八回也只有五回有——而诗全缺,“诗云”“诗曰”下留空白。如果“诗云”是原有的,书商为什么不删掉,免得看上去残缺不全?

  这些疑问且都按下不提,先来检视没问题的头八回。

  前面说过,甲戌本外各本第一回总批是初名“石头记”的时期写的,与第二回总批格式一样,同属早本。第二回总批有:

  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今于子兴口中一出,阅者已洞然矣,然后于黛玉宝钗二人目中极精极细一描,则是文章锁合处……究竟此玉原应出自钗黛目中,方有照应……

  第八回借宝钗目中,初次描写玉的形状与镌字,却从来没写黛玉仔细看玉。第三回宝黛初会,写玉的全文是“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不能算“极精极细一描”。当晚黛玉为了日间宝玉砸玉事件伤感,袭人因此谈起那块玉,要拿来给她看。“黛玉忙止道:‘罢了,此刻夜深,明日再看也不迟。’”次晨黛玉见过贾母,到王夫人处,王夫人正接到薛蟠命案的消息,就此岔开。显然夜谈原有黛玉看玉的事,与后文宝钗看玉犯重,删去改为现在这样,既空灵活泼,又一笔写出黛玉体谅人,不让人费事,与一向淡淡的一种气派。

  第三回不但与第二回总批不符,也和第二十九回正文冲突。第三回贾母给了黛玉一个丫头鹦哥,袭人本来也是贾母之婢,原名珍珠,给了宝玉。第八回初次提起紫鹃,甲戌本批:“鹦哥改名已”(第八页)。但是第二十九回贾母的丫头内仍旧有鹦武(鹉)、珍珠(庚本第六六五页)。第三回贾母把鹦哥给黛玉,袭人也是贾母给的,这一节显然是后添的。原来的袭人本是宝玉的丫头,紫鹃与雪雁同是南边跟来的。第二回写黛玉有“两个伴读丫环”,不会只带了一个来。

  甲戌本第三回“嬷嬷”先作“嫫嫫”,从黛玉到贾政住的院子起,全改“嬷嬷”。写贾政房舍一大段,脂批称赞它不是堆砌落套的“富丽话”。写桌上摆设,又批“伤心笔,坠泪笔”,当是根据回忆写的。这一段想也是后加的。此后再用“嬷嬷”这名词,是贾母把鹦哥丫鬟给黛玉,下接黛玉鹦哥袭人夜谈看玉一节,是改写的另一段。

  庚本“嫫嫫”改“嬷嬷”,就没这么新旧分明,先是“嫫嫫”,到了贾政院子里还是“嫫嫫”,进房才改“嬷嬷”;从贾母赐婢到黛玉鹦哥袭人夜谈,又是“嫫嫫”。一比,甲戌本显然是改写第三回最初的定本,旧稿用“嫫嫫”,下半回加上新写的两段,一律用“嬷嬷”,不像庚本是旧本参看改本照改,所以有漏改的“嫫嫫”。

  此回甲戌本独有的回目“金陵城起复贾雨村,荣国府收养林黛玉”,这时候黛玉并不是孤儿,父亲又做着高官,称“收养”很不合适,但是此本夹批:“二字触目凄凉之至”,可见下笔斟酌,不是马虎草率的文字。

  回内黛玉见过贾母等,归坐叙述亡母病情与丧事经过,贾母又伤心起来,说子女中“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不能一见”,因又搂黛玉呜咽。此段甲戌本夹批,戚本批注:“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甲戌本缺“总”字)。第十四回昭儿从扬州回来报告:“林姑老爷是九月初三日巳时没的”,甲戌本眉批:“颦儿方可长居荣府之文。”同回正文也底下紧接着凤姐向宝玉说:“你林妹妹可在咱们家住长了。”可见黛玉父亲在世的时候,她不能一直住在贾家。此回显然与第三回那条批语冲突。第三回那条批只能是指黛玉父亲已故,母亲是贾母子女中最钟爱的一个,现在又死了,所以把黛玉接来之后“自此不能别往”。甲戌本这条夹批与正文平齐,底本上如果地位相仿,就是从破旧的早本上抄录下来的批语,书页上端残缺,所以被砍头,缺第一个字。

  庚本、全抄本第三回回目是:“贾雨村夤缘复旧职,林黛玉抛父进京都”。

  原先黛玉初来已经父母双亡,甲戌本第三回是新改写的,没注意回目上有矛盾。庚本是旧本抽换回内改写的部分,时间稍晚,所以回目已经改了,但是下句“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俞平伯指出“抛父”不妥。也许因此又改了,所以己酉、戚本的回目又不同。

  林如海之死宕后,势必连带地改写第二回介绍黛玉出场一节。原文应当也是黛玉丧母,但是在姑苏原籍,父亲死得更早。除非是夫妇相继病殁,不会在扬州任上。

  甲戌本第四回薛蟠字文龙,与庚本第七十九回回目一致:“薛文龙悔娶河东狮”,第七十一至八十回的“庚辰秋定本”回目页上也是文龙。甲戌本香菱原名英莲,第一回有批语:“设云应怜也。”第四回这名字又出现。庚本作“英菊”,薛蟠字文起,当是早本漏改,今本是英莲、文龙。

  甲戌本第五回有许多异文。第十七页第十一行“将谨勤有用的工夫,置身于经济之道”,上句生硬,又没有对仗,不及他本工稳:“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同页反面第一行“未免有阳台巫峡之会”,他本作“未免有儿女之事”,似较蕴藉。同页与警幻仙子的妹妹成亲“数日”,警幻带他们俩出去同游。他本是成亲“次日……二人携手出去游玩”,到了一个荒凉可怕的所在,“忽见警幻后面追来”,也是后者更好,甲戌本警幻陪新婚夫妇同游,写得这东方爱神有点不解风情。三人走到这可怕地方,忽而大河阻路,黑水淌洋,又无桥梁可通,宝玉正自彷徨,只听警幻道:“宝玉再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

  他本这一段如下:

  迎面一道黑溪阻路,并无桥梁可通。正在犹豫之间,忽见警幻后面追来,告道:“快休前进,作速回头要紧。”

  “淌洋”二字改掉了。大河改溪,“彷徨”改“犹豫”,都是由夸张趋平淡。删掉两个“宝玉”,比较紧凑,也使警幻的语气更严重紧急。

  同页第十一行“深负我从前一番以情悟道,守理衷情之言”,他本作“深负我从前谆谆警戒之语矣”,也较浑成自然。迷津内“有一夜叉般怪物”,他本作“许多夜叉海鬼”。

  唬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可卿救我!”慌得袭人媚人等上来扶起拉手说:“宝玉别怕……”

  ——甲戌

  庚本如下:

  吓得宝玉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可卿救我!”吓得袭人辈众丫环忙上来搂住叫:“宝玉别怕……”

  “唬得”、“慌得”都改现代白话“吓得”,戚本只改掉一个,全抄本两个都是“唬得”,此外各本同。“扶起拉手”改为“搂住”,才是对待儿童的态度。“喊叫‘可卿救我’”的语意暗示连喊几声,因此删掉一个“可卿救我”,不比“叫道:‘可卿救我!’”就是只叫一声。

  秦氏在外听见,连忙进来,一面说丫环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又闻宝玉口中连叫“可卿救我”,因纳闷道:“……”

  ——甲戌

  却说秦氏正在房外嘱咐小丫头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宝玉在梦中唤他的小名,因纳闷道:“……”

  甲戌本“秦氏在外听见”,是听见袭人等七嘴八舌叫唤宝玉,走进房来,才听见宝玉叫“可卿救我”,因为梦魇叫喊实际上未必像梦中自以为那么大声。那间华丽的寝室一定很宽敞,在房外不会听得见。秦氏一面进来,一面又还有这余裕叮嘱丫环们看猫狗,可见她虽然照应得周到,并不当桩事。这一段非常细腻合理,但是没交代清楚,“丫环们”又与袭人等混淆,尽管我们知道是她自己房里的婢女。至于为什么这样简略,也许因为此处文气忌松忌断,需要尽快收煞。

  下一回开始,并没有秦氏进房后的文字。显然第六回接其他各本第五回,秦氏在房外就听见宝玉梦中叫“可卿”,并没进来。只有甲戌本第五回与下一回不衔接。惟一可能的解释是第五回回末改写过,第六回回首也跟着改了。甲戌本第五回是初稿,其他各本是此回定稿,这是最有力的证据。

  为什么要删掉秦氏进房慰问?宝玉梦中警幻的妹妹兼有钗黛二人的美点,并没说像秦氏。如果名字相同是暗示秦氏兼有钗黛的美,不过宝玉在梦中没想到,那么醒来面对面是否会发觉?总之此刻见面十分尴尬,将下意识里一重重神秘的纱幕破坏无余。

  因此其他各本改为秦氏在房外就听见宝玉叫喊,嘱咐“丫环们”看猫狗,也改为“小丫头们”,有别于袭人等。“袭人媚人等”安慰宝玉,改为“袭人等众丫环”,因为今本没有一个叫媚人的丫头。但是前文刚到秦氏房中午睡的时候,“只留袭人媚人晴雯麝月四个丫环为伴”,各本都相同。那是因为第五回改的地方都在末两页,没看见前面还有个媚人,所以留下这一个漏网之鱼。

  总计甲戌本头五回,第一回楔子新加了一句,第二回改掉黛玉父亲已故,第三回是新改写的,第五回全新或新改。这五回都没有双行小字批注,那是新稿的特征,还没来得及把夹批、眉批用小字抄入正文。这样看来,第四回薛文起、英菊改薛文龙、英莲,此外也许还有更动,也都是此本新改的。

  这是今本头五回初形成的时候,五回都没有回末套语或诗联。此后改写第五回,回末加了两句七言诗(全抄本),又从散句改为诗联,庚本又比戚本对得更工。

  此书各回绝大多数都有回末套语,也有些在套语后再加一副诗联。庚本有四回末尾只有“正是”二字,下缺诗联,(内中第七回另人补抄诗联,附记在一回本的“卷末”。)可见有一个时期每一回都以诗联作结,即使诗联尚缺,也还是加上“正是”,提醒待补。各种不同的回末形式,显然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换换花样,而是有系统地改制。

  第五回回末起初一无所有,然后在改写中添出一副诗联。可见回末毫无形式的时期在诗联期之先。

  有几回诗联在“且听下回分解”句下。不管诗联是否后加的,反正不可能早于回末套语。

  至于回末套语与回末一无所有,是哪一种在先——如果本来没有回末套语,后来才加上,那么第五回加诗联之前势必先加个“下回分解”,就不会有这一类只有诗联的几回。也不会有几回仍旧一无所有,因为在回末空白上添个“下回分解”比删容易得多,删去这句势必涂抹,需要重抄。显然此书原有回末套语,然后废除,不过有若干回未触及,到了诗联期又在套语下加诗联。

  第二十九回里“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大姐儿与巧姐是两个人,姊妹俩。第四十一回刘姥姥替大姐儿取名巧姐——大姐儿与巧姐已经是一个人了。第四十一回还在用“”,更可见第二十九回之老。再看较后写的一回,庚本第七十五回回前附页有日期:“乾隆二十一年(一七五六)五月初七日对清。”第二十九回、第七十五回都有回末套语,因此早期、后期都有回末套语,比较特别的结法都在中期。想来也是开始写作的时候富于模仿性,当然遵照章回小说惯例,成熟后较有试验性,首创现代化一章的结法,炉火纯青后又觉得不必在细节上标新立异。也许也有人感到不便,读者看惯了“下回分解”,回末一无所有,戛然而止,不知道完了没有,尤其是一回本末页容易破损,更要误会有阙文。

  诗联要像书中这样新巧贴切的大概实在难,几次在“正是”下留空白,就只好放弃了。

  具有这两种中期回末形式的回数不多,列出一张表格,如下:回末形式〖〗第几回(一)无套语或诗〖〗1.2.3.4.戌5庚6戌25庚39.40

  庚54.56.58庚71(二)只有诗联〖〗戚、全、庚5;戌、全、庚6;全、庚7;8

  庚17.18-19庚69套语加诗联〖〗戚6;戚、戌713戚、庚21.23戚64(“戌”代表甲戌本。“全”代表全抄本。只有数目字的是各本相同的。“17—18”是第十七、十八回合。)

  甲戌本头五回与第二十五回是废套语期的产物,此外庚本还有七回也属于这时期,散见全书。第六至八回有诗联——各本同——属于下一个时期,诗联期。庚本第十七、十八合回也属于诗联期,因此是在诗联期注“”字。同期稍后,把这注解移到第六回。

  前面提过,第五回回末删去媚人的名字,上半回仍旧有媚人,因为改的都在末两页,前面就没注意。同样的,废套期与诗联期也只影响各期间新写、改写诸回。废套期未触及的各回仍旧保留回末套语,到了诗联期,如果改写这一回,就又在套语下面赘上一副诗联。这是表上“套语加诗联”几回的来源。但是内中第六、第七回是怎么回事?第六回只有戚本属于这一类,其他各本都只有诗联。第七回戚本、甲戌本同是回末套语加诗联,全抄本、庚本只有诗联。

  第六至八回这三回仍旧是甲戌本异文最多,如第六回开始,宝玉梦遗,叫袭人不要告诉人,多“要紧!”二字(戚本同),不像儿童口吻,反面削弱了对白的力量。同回平儿称周瑞家的为“周大嫂”,不够客气——连凤姐还称她“周姐姐”——他本都作“周大娘”。第七回薛姨妈说宫花“白放着可惜旧了,何不给他姊妹们带(戴)去”,(戚本同)全抄、庚本作“白放着可惜了儿的”,是更流利的京片子。第二十一回脂批“近日多用‘可惜了的’四字”(庚本第四六六页,戚本同),可见这句北方俗语当时已经流行,不是后人代改的。而且“白放着可惜旧了”不清楚,仿佛已经旧了,使这十二枝宫花大为减色,其实是说“老搁着旧了可惜”。同回焦大骂大总管赖二“焦大太爷跷起一只脚(戚本作“腿”),比你的头还高呢”,似带秽亵,戚本更甚。全抄、庚本作“焦大太爷跷跷脚,比你的头还高呢”,比较含糊雅驯。第八回宝玉掷茶杯,“打个齑粉”,当指“打了个碎为齑粉”。他本作“打了个粉碎”。以上四项与甲戌本第五回的异文性质相仿,都是较粗糙的初稿,他本是改笔。又有俗字甲戌本写法较特别,如“一扒(巴)掌”(第六回),他本作“一把掌”;“嘴”(第六、七、八回)他本作“努嘴”。

  甲戌本其他异文大都是南京话,如第六回“那板儿才亦(也才)五六岁的孩子”,他本缺“亦”字;第七回“亦发连贾珍都说出来”,戚本同,全抄、庚本作“越发”。也有文言,第六回给刘姥姥开出一桌“客馔”,戚本同,全抄、庚本作“客饭”(注)。

  这些异文戚本大都与甲戌本相同,有几处也已经改掉了,与他本一致。但是戚本第七回有吴语,“尤氏问派了谁人送去”——全抄本第五十九回第一页下也有“这新鲜花篮是谁人编的?”他本无“人”字。弹词里有“谁人”,近代写作“啥人”。第六十七回戚本特有的一段又有吴语“小人”(儿童)——第九页上,第五行。全抄本吴语很多,庚本也偶有(注),显然是此书早期的一个特色。

  第六回只有戚本有回末套语,回目也是戚本独异,作“刘老妪一进荣国府”。第三十九回回目“村姥姥是信口开河,情哥哥偏寻根究底”,戚本作“村老妪是信口开河,痴情子偏寻根究底”,全抄本作“村老妪谎谈承色笑,痴情子实意觅踪迹”。前面提起过,全抄本此回几乎全部用“”,显然是可靠的早本,回目也是戚本回目的前身,“村老妪”这名词是书中原有的。

  第四十一回回目,戚本也与庚本不同,作“贾宝玉品茶栊翠庵,刘老妪醉卧怡红院”(程本同,不过“老妪”作“老老”)。显然戚本“刘老妪”的称呼前后一贯,还是早期半文半白的遗迹。

  第七、八两回回目分歧。第七回戚本作“尤氏女独请王熙凤,贾宝玉初会秦鲸卿”,称尤氏为“尤氏女”,仿佛是未嫁的女子。甲戌本作“送宫花周瑞叹英莲,谈肄业秦钟结宝玉”,称周瑞家的为周瑞,更不妥。下句“秦钟结宝玉”,其实是宝玉更热心结交秦钟。庚本“送宫花贾琏戏熙凤,宴宁府宝玉会秦钟”,上句似乎文法不对,但是在这里“送宫花”指“当宫花送来的时候”,并不是贾琏送宫花。但是称白昼行房为戏凤,仍旧有问题,俞平伯也提出过。

  第八回戚本作“拦酒兴李奶母讨厌,掷茶杯贾公子生嗔”,“贾公子”与“尤氏女”都是此书没有的称呼,带弹词气息。

  甲戌本此回回目作“薛宝钗小恙梨香院,贾宝玉大醉绛芸轩”。全抄、庚本作“比通灵金莺微露意,探宝钗黛玉半含酸”,似乎是后改的,因为第三十五回才透露莺儿原名黄金莺,那一回回目“白玉钏亲尝莲叶羹,黄金莺巧绾梅花络”,显然是现取了“黄金莺”的名字去对“白玉钏”。

  统观第六、七、八回,这三回戚本、甲戌本大致相同,是文言与南京话较多的早本,戚本稍后,已经改掉了一些,但是也有漏改的吴语,甲戌本里已经不见了的。庚本趋向北方口语化,但是也有漏改的地方,反而比戚本、甲戌本更早。全抄本的北边话更道地。例如第七回焦大说:

  这等黑更半夜(庚本,半文半白——早本漏改)

  这样黑更半夜(戚、甲戌本,普通话。南京话同)

  这黑更半夜(全抄本,北方话)

  但是戚本、甲戌本也有几处比他本晚,如第六回刘姥姥对女婿称亲家爹为“你那老的”,甲戌本有批注:“妙称。何肖之至!”全抄本作“你那老人家”,庚本误作“你那老家”。既然批者盛赞“老的”,作者不见得又改为“老人家”。当然是先有“老人家”,后改“老的”。

  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穿夹道,彼时从李纨后窗下过,隔着玻璃窗户,见李纨在炕上歪着睡觉呢。”(庚本第一六四页。全抄本次句缺“彼时”,句末多个“来”字。甲戌、戚本缺加点的十九字,批注:“细极。李纨虽无花,岂可失而不写,故用此顺笔便墨,间三带四,使观者不忽。”)别房的仆妇在窗外走过,可以看见李纨在炕上睡觉,似乎有失尊严,尤其不合寡妇大奶奶的身份,而且也显得房屋浅陋,尽管玻璃窗在当时是珍品。看来是删去的败笔。甲戌、戚本有批注,可见注意此处一提李纨,不会有遗漏字句或后人妄删。

  周瑞家的送花到凤姐处,“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摆手叫她往东屋去:“周瑞家的会意,忙蹑手蹑足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巧(悄)问奶子道:‘姐儿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说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庚本第一六四页)全抄本同,甲戌、戚本作“‘奶奶睡中觉呢?……’……正问着……”当然是后者更对,但是前者也说得通,不过是随口搭讪的话,不及后者精警。

  同回秦钟自忖家贫无法结交宝玉,“可知贫窭二字限人,亦世间之大不快事”(庚本第一七一页)。全抄本“窭”误作“缕”。甲戌、戚本作“可知贫富二字限人,”句下批注:“贫富二字中失却多少英雄朋友。”王府本批:“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可知贫富二字限人。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限人”比“陷人”较平淡,而语意更深一层,也更广。三条批语指出这句得意之笔的沉痛,王府本的两条并且透露这是作者的一个切身问题。

  以上四点都是文艺性的改写,与庚本、全抄本这三回语言上的修改,性质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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