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春是“势利眼”吗?
说探春是“势利眼”,真的委屈了我们的三姑娘!
持此论者,以台湾作家柏杨为典型,无非有以下两个依据:第一,探春对生母赵姨娘一族态度冷漠,不承认“亲舅舅”,不给她多支二十两银子的丧葬费;第二,探春极力向王夫人和宝玉的“正出”一系靠拢,给宝玉做鞋,为王夫人分辩“大伯子小婶子”等语。
以上这些诚然是书中明写的事实,但细细分析,大多都可商榷。首先,赵姨娘是怎么样一个人,相信读者们都清楚。曹雪芹几乎用漫画笔法塑造了一个反面典型:心地恶毒、见识鄙陋,举止荒唐,人见人厌。加之书中交代,探春从小是跟在贾母王夫人身边长大的,与生母并无养育感情,要她尊敬爱戴这样一个女人,不是太强人所难了吗?
应该说,探春还是努力按照当时的标准来敬重生母的。且看“丧葬费”事件始末:探春与李纨宝钗正在料理家务,赵姨娘进来哭闹:“这屋里的人都踩下我的头去还罢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该替我出气才是。”“探春忙道:‘姨娘这话说谁?我竟不解。谁踩姨娘的头?说出来我与姨娘出气’。”当赵姨娘指控就是她,“探春听说,忙站起来,说道:‘我并不敢’。”弄清事情缘由,并解释明白后,“赵姨娘没了别话答对”,但仍然不依不饶,要求探春利用手中权力照顾生母家族,“越发拉扯拉扯我们”。
对这种无理要求,探春如果一口答应下来,是不是就大快几位“势利眼论者”之心了?但如果这样,探春岂不是成了赵姨娘第二、女性贾环?试问广大读者能够接受、喜爱以权谋私的“玫瑰花”吗?
被女儿拒绝后,赵姨娘气急败坏地大闹,从而引出了探春“不认舅舅”的罪行:“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日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最后一句,实在是有力的反问,几位“势利眼论者”谁能回答?家庭教育不认是舅舅,赵姨娘的心肝宝贝贾环不认是舅舅,赵国基自己也不认为是舅舅,偏偏要小女子探春“破除封建礼教”,正大光明地称他为舅舅?如果赵国基真的品德高尚、有长辈风范也就罢了,但看了他姐姐赵姨娘的表现,谁会存这种幻想?
末了探春痛苦地总结:“何苦来!谁不知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在她看来,庶出固然不幸,更为不幸的还是生母赵姨娘这种“阴微鄙贱”的见识举止。在另一次制止赵姨娘无礼取闹时,她曾说:“你瞧周姨娘,怎不见人欺他,他也不寻人去。”她已经不抱什么“正出”的奢望,只希望生母是周姨娘那种“安分”一点的人,不要再给她丢脸了!
赵姨娘怂恿彩云给贾环偷东西,事发后平儿等人是看在探春的面子上没有揭露她,其实赵姨娘已经沾了这个女儿很多光了。在我看来,对待这样的母亲,自己立身端正、诚实做人以使他人“投鼠忌器”,才是真正爱护母亲的方法,而不是与之同流合污!赵姨娘和探春母女,谁给了谁多少,谁又欠了谁多少?
儒家大师们曾出过一道考题:如果舜的父亲犯了罪,身为国君的舜该如何处置?标准答案是:舜应该弃了王位,背负父亲逃走。在“孝”“顺”大于一切天理国法的时代中,理学腐儒们不满探春,还可以理解。现代人再用这种有色眼光看待不幸的探春,就未免过分了。
再说探春“讨好正出一系”的罪名。的确,在宝玉与贾环这两个亲兄弟中,探春明显地亲近异母兄宝玉,而冷淡同母弟贾环。然而,这是因为“势利眼”的缘故吗?宝玉与贾环二人,一个“神采飘逸,秀色夺人”,另一个“人物委琐,举止荒疏”,一个对所有女孩子尊重体贴,另一个对痴心一片待自己的彩云、彩霞都绝情负义。探春喜爱宝玉,因为宝玉可爱,厌烦贾环,因为贾环可厌,这是多么正常的选择!如果因为血统远近的关系,就认为探春应该亲弟疏兄,这等见识,和赵姨娘恰恰不谋而合了。
宝玉出门去逛街,带了些“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小盆子,胶泥垛的风炉儿”回来送给探春,探春因此做鞋答谢,纯属兄妹间的亲情交流,可是就有人据此断定探春是在巴结宝玉和王夫人。赵姨娘打上门来,先是抱怨“正经环兄弟,鞋搭拉袜搭拉的没人看的见,且作这些东西!”又质问探春攒的钱为什么给宝玉使,倒不给环儿使。奇怪的是,居然有人还十二分同情赵姨娘,嚷嚷:“探春对生母胞弟的态度未免过分。”赵姨娘在天有灵,必大喜过望。
至于为王夫人辩白“大伯子小婶子”一事,就更不值一驳了。王夫人此人虚伪昏庸,面慈心狠,没人对她有半分好感。但她固然坏事做了一箩筐,“鸳鸯女誓绝鸳鸯偶”一事却确实与她无关。我们不能因为讨厌某人,就随便把“莫须有”的罪名加在此人身上,否则我们和这个王夫人岂不是成了一路货色?探春并没有象宝钗处理金钏儿一事那样,颠倒黑白、混淆视听以讨好当权者,她说的是事实。在她看来,她只不过是尽了“女孩儿”应尽的责任而已。
其实,探春尽心爱护的又岂只是王夫人母子这样的“当权者”呢?在大观园备受冷落的邢岫烟,探春于细节处亦不忘关照,送她一个碧玉佩,怕人笑话她,连宝钗都夸探春“聪明细致”。二木头迎春,人称“有气的死人”,既是庶出,又是“大老爷那边的人”,父母兄嫂视有若无,可称是主子里“最没时运”的人了。探春偏偏就看不惯她被欺负,挺身而出,“我和姐姐一样,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说姐姐就是说我。”宁可得罪人又不讨好。试问,这种打抱不平的侠义之举,又岂是“势利眼”能做得出来的?
最能体现探春个性风采的,还得属“抄检大观园”时她那痛快淋漓的一巴掌。当凤姐、王善保家的一伙人明火执仗直扑秋爽斋,言明要搜检丫头们的东西,“探春冷笑道:‘我们的丫头自然都是些贼,我就是头一个窝主。’‘我的东西倒许你们搜阅;要想搜我的丫头,这却不能。’‘你们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说我违背了太太,该怎么处治,我去自领。’”当“自恃是邢夫人陪房,连王夫人尚另眼相看”,又在那一夜中大出风头,几乎压过了凤姐的王善保家的上前卖乖时,“只听‘拍’的一声,王家的脸上早着了探春一掌。”如此公然违背王夫人的意旨,激烈对抗当权者,保护地位低下的丫头们,在全书中,这是绝无仅有的!而做出这种大胆叛逆之举的,不是宝玉、黛玉、湘云,却是被目为“势利眼”、“保皇派”的探春,这不是莫大的讽刺吗?
疾风知劲草,荣宁二府鼎盛之时,我们看到贾母、王熙凤、宝玉、黛玉们吃喝玩乐,尽情享受,而当贾家日益衰败,探春刚强自爱的身影就越来越多地出现在我们眼前。有主见,有勇气,有才华,无怪探春在十二钗中是结局最好的一个。她的远嫁离去,与其说是她本人的悲剧,不如说是贾府的悲剧。贾府痛失了最有本事重整家业的“掌门人”,而探春自己,脱出樊笼,摆脱生母的掣肘与“庶出”阴影,凭她的美貌、才华、坚强,在哪里不能创出一片新天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