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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洛亚《雪莱传》主要内容简介及赏析

  【作品提要】

  雪莱是苏塞克斯郡一个财主的儿子,男爵爵位的继承人。在伊顿公学上学时,他拒绝当高年级学生的“书僮”,拼命反抗,被称为“疯子雪莱”。雪莱进入牛津大学,出版了一部《无神论的必要性》,因此被学校开除。他来到伦敦,父亲断绝了对他的资助。他爱上咖啡馆老板的美貌的女儿哈丽艾特,两人私奔。

  雪莱认识了他崇拜的哲学家葛德文,这家的三个女孩子都爱慕雪莱雪莱发现他同哈丽艾特越来越难相处了,他同葛德文的女儿玛丽相爱、私奔去法国,但是身无分文只好又返回伦敦。祖父的去世使他得到一笔不小的遗产。葛德文家的女孩范妮在绝望中自杀,人们也在河中发现哈丽艾特的尸体。半个月后雪莱同玛丽举行了婚礼,法院把哈丽艾特生的两个孩子判决给别人抚养,这给雪莱很大打击。

  雪莱带着玛丽来到意大利,他拜访了诗人拜伦。有人传言雪莱同拜伦的情妇、玛丽的妹妹克莱尔生下一个孩子,并送进了育婴堂,雪莱和玛丽为此感到十分气愤。在意大利,雪莱和英国人威廉斯成为好友,他对玛丽也产生了厌倦,喜欢上威廉斯的妻子珍妮。在一场暴风雨即将降临之际,雪莱执意出航,终遇海难。拜伦和几个朋友在海滩为他举行了葬礼。

  【作品选录】

  驿站的马车已事先租好,预定在凌晨四时启程。雪莱彻夜不眠,守在葛德文家门前。他终于捱到了万家灯火俱熄,繁星渐渐隐没,路灯黯然失色的时辰。玛丽身穿旅行服装,悄无声息地把门打开。简·克莱尔蒙特在玛丽临行时,突然拿定主意,也要与她姐姐一同出走。她压低嗓门,热切地照料着行李。

  乘车长途旅行使玛丽疲惫不堪,但雪莱生怕葛德文追上他们,不敢让车停下来稍事休息。下午四时许,他们总算到达多佛。经与海关人员和水手们百般周旋,费尽了口舌,他们才找到一艘小船,船主答应帮他们摆渡到加莱。

  夜色美不胜言。船儿乘风破浪疾驶着。三个逃亡的人儿见白色的巨崖在身后渐渐消逝,感到自己已平安逃离,才稍定惊魂。不多片刻,微风渐起,风力急剧增强。霎时间,狂风大作。玛丽因疲于奔命,竟已病倒,整夜躺在雪莱膝上。雪莱自己也已精疲力竭,但仍尽心扶持着玛丽。一轮明月渐渐西沉,降到了地平线上。接着,在这深沉的茫茫黑夜中,暴风雨突然来临。顷刻间,电光闪闪,雷雨交加,以不及掩耳之势袭击着波涛滚滚、漆黑无际的汪洋大海。他们终于在战风雨斗恶浪中迎来了黎明。暴雨在一片晨曦中渐趋平息,风力也随之减弱。雨过天晴,一轮旭日冉冉升起,照耀在法国的上空。

  加莱港的街道,人声鼎沸,熙熙攘攘,一派欢乐景象。人们用异国语言互相交谈,渔夫和妇女们都穿着绚丽夺目的服装。这一切都令人耳目一新,使玛丽精神大振。他们一行三人,白天在旅店里等候从多佛运来的行李。然而,行李马车在把他们的行李运到的同时,却也把戴着一副墨绿色眼镜的葛德文太太一起带来了。这位胖太太希望至少能把简说得回心转意,随她返回斯金纳大街。但雪莱的滔滔雄辩说得她哑口无言,无以答对。于是,葛德文太太只得独自怅然而归。傍晚六时,这几位旅行者搭上一辆三驾马车,离开加莱,向布洛涅进发。

  他们的计划是直达瑞士,但他们刚到巴黎,就已钱囊空空,分文不名了。他们随身带有一封信,那是写给一位名叫塔韦尔尼埃的法国商人的,请这位商人负责筹资他们的旅途费用,他们请他来旅馆共进早餐。经一番交谈,他们就断定此人是个十足的白痴,因为他似乎很难理解这两个女孩究竟有何必要,非得跟一位精神亢奋的高个子年轻男子一起作这次旅行。

  雪莱只得把他的表和表链典当掉,换得了八个拿破仑。这笔钱足以维持他们两周的伙食。手头上有了钱,他们便安心地开始游览巴黎的林荫大道和罗浮宫、圣母院等名胜古迹。但他们很快就收敛起了游兴,宁愿待在旅馆里,一起拜读玛丽·伍尔斯托奈克拉夫特的著作及拜伦的诗歌。

  塔韦尔尼埃实际上是个老好人。不到一星期,他便同意借给他们一千二百法郎。但要乘马车旅行,这点钱委实是太少了,因此,他们决定步行前往,只买一头驴子供玛丽在路上骑。雪莱到牲畜市场去买了一头小驴,牵回旅馆。次日早晨,一辆出租马车载着雪莱和他的妻子、小姨,一起径奔夏朗东关卡,那头驴子则在车后疾步跟随。

  一八一四年,法国正值兵荒马乱,旅途上不太安全。军队刚好溃散,成群的落草。士兵拦路抢劫旅客。在田间作业的农夫见两位身着黑色绸裙的美貌女子和一位鬈发青年,带着一头小得令人发笑的驴子,一起行路,不由得惊诧万分。

  走了没有几公里路,那头驴子就显得筋疲力尽了,要走完这一段路程,雪莱和简就不得不抬着它走。到了投宿的村里,他们便把它卖给一个农夫,另外买了一头骡。

  这一地区深受战争蹂躏,满目疮痍。周围的村庄遭战火的浩劫,几乎都成了废墟,房屋大多上无片瓦,仅剩被烟火熏黑了的屋梁。他们向一个庄园主讨了些牛奶喝,这勾起了庄园主的满腔怒火。他破口大骂那些抢去了他几头母牛的哥萨克兵。

  在那些破败不堪的旅店里,床铺十分龌龊,吓得玛丽和简都不敢上床就寝。屋里老鼠成群,不时在黑暗中擦着他们的身子到处乱窜。一路上,他们已习惯于在农家厨房里坐着过夜了。那儿,炉火熊熊,空气沉闷。他们在矇矇眬眬的半睡眠状态中,听到小孩的啼哭声同陈年旧木的嘎嘎断裂声交织在一起。玛丽忧心忡忡地惦念着她的父亲,不知她的出逃是否会使他过于伤心;而雪莱则在担忧着哈丽艾特的命运。

  雪莱从特鲁瓦给哈丽艾特寄去一封长信,请求她到瑞士与他们会合。她可以住在他们身边,这样一来,她至少可以放下心来,有事要别人照应时,能就近找到一位毫无私心杂念的朋友。他在信中还十分自然地向哈丽艾特通报了玛丽的健康状况。他觉得,这样推心置腹,真诚相见,完全是合情合理的,而且,他毫不怀疑,他的妻子不日即会抵达瑞士。也许“世人”会认为这样共同生活是不道德的,但世人之见又何关紧要?听从恻隐之心与满腔柔情的安排岂不是比屈从于不合情理的偏见更为可取吗?然而,哈丽艾特却杳无回音。

  他们经过蓬塔利埃和纳沙特尔,抵达四州湖。雪莱的意愿是想在布鲁南定居,这样可离那位捍卫自由的威廉·退尔的教堂近一些。一座陈年失修、久无人迹的破旧城堡是布鲁南唯一的一所空屋。他们在这座旧城堡里租下了两间房,租借期为六个月。然后,他们购置了一些卧具、椅子、衣柜和一只火炉。当地的本堂神父和医生都来拜访这几位新到的侨民。雪莱在当天就开始写作长篇小说《凶手》。他们就在这里定居下来。

  然而,新炉子不易点燃。手脚笨拙的雪莱费尽心机,想把炉子点着,但总是白费劲。室内冰冷彻骨,烟雾腾腾;室外,雨点敲打着玻璃窗。这三个流落异邦的孩子孤零零地举目无亲。他们谈论着舒适温情的英国家庭,滚烫芬芳的英国茶,温暖多雾的英国天气;谈论那些操着他们本国语言,并且会正确地叫出他们姓名的冷淡而又好心的英国人,还有那些虽说贪婪成性,却还是殷勤周全的英国高利贷者。雪莱清点了一下他们公用钱包里的钱,总共只剩下二十八个英镑了。他们三人的心里都不由涌起一股强烈的愿望。“回家去吧!”雪莱终于把他们的共同愿望说了出来。

  话一出口,就在当天半夜里,他们三人立即作出了决定,并都感到如释重负,十分愉快。“想起来,真是滑稽。”简说,“我们以六个月的期限租下了两间房,并花钱购置了家具,但刚在房里过了四十八个小时,就要抽身离去。真逗!当时,我眼看多佛的悬崖远远消逝,心里在想,我今生今世想必永远不会再见到这嶙峋的悬崖了,而现在……”翌日早晨,一艘小船在倾盆大雨中载着他们三人驶向卢塞恩。布鲁南的本堂神父得知他们已经动身,不禁大为惊异。

  他们乘着航船,从卢塞恩启程,途经巴尔,到达科隆。到科隆的那天,天气晴朗。晚上,船夫们在满天星斗的夜幕里,唱着情意绵绵的浪漫曲。雪莱致力于写作《凶手》,玛丽和简也各自着手写小说,而那些处处都是断瓦颓垣、举目苍凉的山冈,则为他们笔下所描绘的罗曼蒂克英雄的冒险奇遇提供了成千幅完美的背景。登陆后,荷兰的公共马车载着他们,穿过一片由运河、风车和木房构成的宁静而又宜人的景致,向华都辚辚驶去。当他们到达鹿特丹时,他们已经身无分文。经与一位船长商量了很久,他才允许他们上船。海上波涛汹涌,气候恶劣,这情况恰与他们出逃的那天相仿。旅途中,雪莱与一位思想落后的旅客讨论奴隶制问题。玛丽和简热烈支持雪莱的观点。她们全然不知第二天将能以什么果腹,但他们深信珀西是一位能扭转乾坤的天才,而且还确信人都是可臻完美的。

  不过,雪莱虽然毫无遗憾可言,但居住在英国已逐渐使他感到憎恶。玛丽是他尚未举行过婚礼的伴侣,她常因几乎完全断绝了社交上的往来而痛苦。她心中在想,到了国外,她那逸事也就不会有太多的人知道,她也许能有更多的机缘找到一些女友。

  此时,玛丽已生下第二个孩子,这孩子长得挺壮,是个漂亮的小男孩,她给他取名为威廉,与葛德文的小名完全相同。他们雇了一位奶妈。家中开支浩大,所以膳食也就清苦些。众所周知,瑞士的生活费用并不昂贵,因此,克莱尔不难说服玛丽移居那儿。

  这奇异的一行三人,像第一次出逃一样,经过巴黎、布果涅、汝拉山,到达日内瓦郊外的小城镇塞契隆,在“英格兰旅馆”下榻。不过,一路上要比上次出逃舒适多了。这家旅馆坐落在湖畔。凭窗眺望,只见湖面上碧波粼粼,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巍巍的山影倒映入水,色彩黯淡的峰峦的倒影在一层烟雾笼罩下随着水波时起时伏,微微地颤动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山峰犹如一片炫目的凝滞的白云,依稀可辨。他们避开了伦敦阴郁的严冬,来到这阳光和煦的胜地,见了这些别具一格的美景使他们心旷神怡。他们租了一条小船,整日在湖上轻荡、阅读、休憩。

  正当这三个童心未脱的人在这水天一色的美景中悠然度日时,查尔德·哈罗尔德乘着华丽的马车,带着大队人马,途经佛兰德大平原,浩浩荡荡迎着他们而来。此时,英国正处在这样一个时期里: 继令人惊异的容忍之后,接踵而来的是支离破碎的、狂热的道德危机。这个国家刚把被控犯下乱伦罪的拜伦驱逐出境。只要他一出现在舞会上,所有的妇女就纷纷逃之夭夭,好像他就是一个魔鬼。为此,他决定永远离开这虚伪的国土。

  他的动身在人们心中引起了最为强烈的好奇心。世上的人虽然对出于本能的叛逆者严加惩罚,而实际上却又羡慕他们,同时也赞赏他们。当这位“朝圣者”在多佛登船时,看热闹的观众在舷梯口列队成行,挤得水泄不通。许多名媛淑女穿着从自己的使女那里借来的衣服,混在人群中。大家互相指着那些装有拜伦的卧床、藏书和餐具的大箱子,七嘴八舌地说长道短。海上狂风卷着怒涛,天气恶劣。拜伦爵士对他的旅伴们说起了他祖父的情况,海军上将拜伦在舰队里以“暴风雨杰克”的诨名著称,因为,他没有一次登舰不是狂风大作的。如今,拜伦带着几分高兴,把他本家族的悲惨命运作为背景,为自己的肖像涂脂抹粉。这个不幸的人,坚持要使自己罪孽深重。

  几天后,在塞契隆的旅馆里呈现出一派异常忙乱的景象。这种忙乱是那位显赫爵爷的大驾光临所引起的。克莱尔尽管胆大成性,也不免情绪激动,惴惴不安;而雪莱则既幸福又焦急。拜伦与克莱尔之间的关系以及他被控乱伦,这些都丝毫没使雪莱感到不快或使他疏远拜伦。他希望看到拜伦与他的小姨子之间也建立起一种如同他与玛丽相结合的那样的感情。至于说到“乱伦”,他看不出有任何“理由”使一位兄长不能爱自己的妹妹。如果法律禁止这样做,那只不过是出于一种荒谬的狂想而已,因为各种社交圈子里的人都沉溺于这种狂想之中,相互讨好。甚至,他还觉得这种事情本身就是一个最有诗意的题材。至于玛丽,她看到克莱尔从此情有所托,不再威胁自己,心里暗自庆幸。即使克莱尔的处境有些危险,玛丽也并不介意。

  拜伦初次露面时,他并未使雪莱夫妇大失所望。他那出众的容貌是扣人心弦的。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脸上带有一种充满智慧的傲然神情,其次是他脸色苍白,淡如月色。在他那白皙的面庞上,一对忧郁但又富有生气的眼睛射出两道丝绒般的柔光,眼睛上嵌着两条线条完美的眉毛,满头乌黑的秀发略微有些鬈曲,鼻梁高高的,下巴结实,长得优美动人。这位美男子身上的唯一缺陷,在他行走时便现了出来。有人说他是“瘸腿”,而拜伦却自嘲为“叉蹄”。他宁愿认为自己像魔鬼一样长得怪里怪气,也不愿说自己身患残疾。玛丽很快就注意到,他那瘸腿跛行使他自己心生胆怯,畏畏缩缩。每当他在人前行走几步时,他就必定要说上一句刻毒话,自我解嘲。他在旅馆的住房登记册上的“年龄”一栏中,填上个“一百岁”。

  雪莱与拜伦彼此十分相投。拜伦发现雪莱是与自己同属一个阶层的人,尽管他经历了艰难的生活,但仍保持着高贵血统的年轻人所具备的潇洒自如的风度。雪莱博学多才,造诣高深,这使他惊异不止。他自己虽然博览群书,但并没有像雪莱这样严谨,一丝不苟。雪莱是为求知而苦读,而拜伦只是为炫耀而读书,两者大相径庭,这一点,拜伦心中是很明白的。同时,他也立即意识到雪莱的意志是一股纯洁而强劲的力量,而他自己的意志却飘忽不定,任意随着他和他的情妇们的意愿而转移。

  拜伦小心翼翼地掩饰了自己对雪莱的赞赏心情。生性谦逊的雪莱并未觉察这一点。对雪莱来说,在聆听《哈罗尔德游记》第三节诗歌的同时,他情绪激奋,而又自感不如,灰心丧气。他从这首诗的强烈感染力中,从这铿锵的韵律和如潮水一样不断上升、无法抗拒的生动语言中,认识到作者的天才,并觉得自己望尘莫及,无法与之匹敌,不禁有些灰心丧气。

  然而,拜伦作为诗人固然令雪莱十分赞赏,但作为凡人却令他深感惊讶。他本来期待在拜伦身上看到一个叛逆的泰坦的形象,但他却发现拜伦是位内心深受创伤的贵族老爷,并且对那些虚荣的苦乐十分在意,而这些虚荣的东西在雪莱看来却是十分幼稚可笑的。拜伦一度曾无视社会偏见,而如今却又信奉这些偏见。他常在为实现自己的欲望而奋斗的道路上遇到这类偏见,虽然并没予以理会,却又不胜惋惜。雪莱出于天真无邪所做了的事,拜伦却是有意识地去做的。拜伦虽然受到世人的摈弃,但他好出风头,只喜爱时髦的成就;他虽然是个坏丈夫,却又只尊重合法的爱情;他虽然玩世不恭,满口愤世嫉俗,但也只是为了报复,并非出于信仰。在淫乱和婚姻之间,他设想不出还有什么中间状态。他作出种种惊人之举,试图吓唬英国国民,实际上,那也只是出于绝望,没能以循规蹈矩的办法来赢得他们的信任。

  雪莱在女性身上寻找奋发上进的力量源泉,而拜伦却以休憩为遁词,把她们当作玩物。如天使一般的雪莱,由于过分的圣洁,尊重女性;而人性的拜伦,由于过分的人性化,渴望女性,但又用最轻蔑的言词评论她们。他说:“女人身上令人可怕的地方,就是我们既不能与她们共同生活,又不能没有她们而活着。”还说:“我的理想就是找一个有相当才识的女子,能懂得她必须崇拜我,但却不能才智过人到希冀她自己被我所崇拜的程度。”有几次,他们两人的谈话结果是令人感到意外的: 那并不意识到自己神秘莫测的雪莱在谈到对女性的看法问题时不由自主地触犯了拜伦这个名副其实的唐璜。

  但这种龃龉并不妨碍他们彼此间的珍贵友谊。拜伦在他的朋友——即专事拯救人们灵魂的伟人雪莱——竭力设法改变他那醉生梦死的人生观时,便振振有词地用一些无稽之谈为自己狡辩。作为艺术家的雪莱,对拜伦这套强词夺理的无稽之谈颇感有趣,但作为道德学家的雪莱,却对此深恶痛绝,竭力反对。他们两人都酷爱在湖上泛舟。他们合伙买了一艘小船,每天晚上偕同玛丽、克莱尔和年轻的医生波里多利一起登舟游湖。拜伦和雪莱默默地坐着,让手中的船桨垂在舷边,注视着在浮云与月光间忽隐忽现的各种现象。克莱尔则放声高歌,她那动人的歌喉引领着他们的遐想,尽情地飞翔在星光波光交相辉映的水面上。

  一天晚上,正当他们泛舟时,狂风大作。拜伦对风浪满不在乎,兴致勃勃地宣称要唱一首阿尔巴尼亚歌曲。“请你们放开情怀吧!”他说,“请诸位注意倾听!”他扯着嘶哑的嗓子,发出一阵长长的吼叫声,接着便放声大笑起来。玛丽和克莱尔自那日起就给他取了一个“阿尔巴尼亚佬”的雅号,并昵称他为“阿尔培”。

  雪莱和拜伦一起绕着湖边作了一次文学巡礼。他们拜谒了卢梭在写作《新哀洛绮思》时引为背景的克拉朗斯:“可爱的克拉朗斯,一切真诚而热烈的爱情的摇篮。”他们还游览了吉本的洛桑,伏尔泰的菲尔奈。雪莱的热情感染了拜伦。拜伦在这种热情的影响下,写下了几首最优美的诗。有一次,在梅叶里附近,他们俩泛舟于日内瓦湖上,一阵来势凶猛的暴风雨几乎倾覆了小船。这时,拜伦已脱去身上的衣服,而根本不会游泳的雪莱,却镇静自若,纹丝不动,交叉着双臂,袖手旁观。他这种胆略更增添了拜伦对他的敬意,然而,拜伦越发把这种敬佩之情深藏不露。

  雪莱夫妇对旅馆生活深感厌倦,便在科利尼靠近湖边的地方租赁了一所小屋。拜伦则乔迁到小屋上方的迪奥达第别墅里居住。两处相距一箭之地,中间仅隔一片葡萄园。一天清晨,葡萄园里的农工们见克莱尔形色仓皇地走出拜伦的别墅,疾步奔回雪莱家。她不慎丢失了一只鞋,又因羞于被人瞅见,不敢止步拣鞋。那些好心而又爱嘲弄的瑞士农夫便把这位英国小姐的拖鞋送到本地的镇长办公所去。

  克莱尔的爱情并不美满。她已有了身孕,而拜伦却已对她厌倦了。并且冷酷无情地让她明白这一点。他也许曾一度赞赏过她的歌喉和她的才智,但她很快就使他感到讨厌。他不认为自己应对这个女子负任何责任,因为是她自己执意非要委身于他的。“她受了诱拐?……在这件事中究竟是谁被人诱拐?被诱拐的还不是我这个可怜虫吗?……别人都指控我对女人残酷无情,而实际上,我整个一生都成了她们的牺牲品……自从特洛伊战争以来,没有一个人跟我一样被人诱骗。”

  雪莱前去与拜伦商讨克莱尔和她的孩子的前途问题。这位高贵的爵士对克莱尔的前途漠不关心,只是热切地盼望尽快摆脱她,并且今后永远不再看见她。雪莱对此无可争辩,但是他竭力维护这即将出世的孩子的权利。

  起初,拜伦心中起了个古怪的念头,想把小孩托付给他妹妹奥古斯塔看管。公众的愤懑情绪就是冲着拜伦和他这位妹妹而来的,把他们扯在一起,控之以乱伦。克莱尔对拜伦的这一提议拒不接受,于是拜伦答应待孩子满一周岁后,便由他亲自照管,条件是一切都必须由他一人作主。

  现在,雪莱夫妇与拜伦毗邻相处就变得很困难了。这倒并非是两个男人之间相处不好,而是雪莱觉得诸如此类的谈判令人难堪,但却又势在必行。再是因为,一则克莱尔太痛苦;二则玛丽也经常对拜伦的态度和他那些愤世嫉俗的言论感到异常气愤。当拜伦大放厥词,说妇女无权与男子同桌就餐,只配待在内宫或闺阁之中严加看管时,这位玛丽·伍尔斯托奈克拉夫特的女儿就气得浑身发抖。此外,玛丽这时重又犯了思乡病,又在向往英国的景色了。她遐想在英国的一条河畔租一幢住房,把那里想象得好比引人入胜的世外桃源。雪莱写信给他的朋友皮科克和霍格,请他们替他租赁这样一所小屋。于是,雪莱他们便开始踏上归途。

  雪莱他们走后,拜伦写信给他姐姐奥克斯塔:

  请不要责备我!我有什么办法呢?一位轻率的女子不顾我竭力回避或劝阻,非要追随着我,或者倒不如说,比我捷足先到,因为我发现她早就来到此地。我费尽心机,也休想说服她离开。现在她总算走了。

  我最亲爱的,现在,我对你说实话,我无法阻挡已经发生了的这一切,我已尽了我一切所能,终于告捷,了却了这笔孽债。我并不爱她,再说,无论对谁,我都没有爱情可言。然而,面对一位赶了八百英里路程前来诱惑我的女子,我又无法装扮成一个禁欲主义者,假装正经……此事,我已向你和盘托出,你所知道的已经和我一样多了,这件事业已了结了。

  雪莱与拜伦保持着通讯联系,而且不放弃“拯救”他这位朋友的希望。他用一种对伟大的诗人抱着极大敬意的语气给拜伦写信,但字里行间又掺杂着对拜伦这个没有性格的人的一种不易察觉的傲慢。拜伦对自己的名望、成就和伦敦的议论忧心忡忡,雪莱就针对他这种强烈的心理状态,用一种真正的荣誉去激将他:

  荣誉和善良都注定是要无止境地发扬光大,流芳百世的,倡导这些东西难道毫无可取之处吗?使自己成为一股源泉,让他人从中汲取力量和美,这难道是毫不足道的吗?……倘若荷马与莎士比亚并未进行创作,人类将会是什么样子?……我并非劝告您去向往荣誉。您工作的动机应该更加明确,更加单纯。您除了表达您自己的思想,并对那些与您想法相同的人寄予同情之外,决不该再企求什么。光荣总是尾随着那些它所不配驾驭的人的。

  拜伦爵士此时正向生气索然的威尼斯进发。他读了信内这些告诫,不由得十分厌烦。这种苛求的敬意使他深感厌倦。

  (谭立德、郑其行译)

  【赏析】

  《雪莱传》是莫洛亚的第一部传记作品,也是他的代表作。这部传记的传主、英国诗人雪莱是个有争议的人物: 他中学时代就得到“疯子雪莱”的绰号,有人认为他有精神病,有人根据他的两次婚姻以及他同一些妇女的关系,认为他非常不道德,他受到英国舆论的猛烈攻击,以至在祖国不能容身;不过也有一些人认为雪莱是个道德纯净的人,他的妻子玛丽和他的一些朋友,包括诗人拜伦,在他们关于雪莱的回忆录里都这么说,并且提供了种种证据。

  莫洛亚采取了后一种说法,他对雪莱寄寓了深深的同情。他后来回忆说,他第一次阅读一篇关于雪莱的短文时,一下子就产生了强烈的激情,他发现自己有一段时间的政治和哲学思想同雪莱被牛津大学开除到达伦敦时的思想极为相似,于是他就决定写作这部《雪莱传》。确实,莫洛亚同雪莱有不少相似之处,比如莫洛亚的第一次婚姻也很不幸,这同雪莱一样,所以他能够体验和深入雪莱的感情世界。

  莫洛亚写作这部传记的任务不仅是叙述雪莱,他还要解释雪莱。《雪莱传》有一个副标题:“爱丽儿”,爱丽儿是莎士比亚传奇剧《暴风雨》中的那个小精灵,在莫洛亚看来,雪莱敏感细腻的感情和自由的精神也如爱丽儿那样飘忽不定,难以捉摸;爱丽儿被魔法拘禁在荒岛,而雪莱则被拘禁在自己情感的藩篱之中,不能越出。“爱丽儿”是一种寓意和象征,它就是莫洛亚对雪莱的理解和解释: 雪莱过于脆弱,容易沉溺于幻想,他毫无自我保护的能力,他不能适应这个社会。

  在莫洛亚笔下,雪莱是个具有强烈悲剧色彩的人物,他是个天生的叛逆者,他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这个世界不是为他建造的: 在伊顿公学,他因为不愿依据惯例去侍候高年级学生,因而遭到围攻和毒打;在牛津大学,他因为宣传无神论而被学校开除;他因为拒绝父亲的管教而失去经济资助,同家庭几乎断绝了关系;他这个百万富翁和男爵爵位的继承人,却不顾身份同一个小咖啡店主的女儿结婚,因此遭到无数讥讽。但是这个不合时宜的雪莱又是那么善良,他有杰出的才华,也有崇高的理想和献身精神: 好朋友霍格调戏他的妻子他很生气,但很快就原谅了他;他可以把钱随便送人,而自己却靠朗读莎士比亚来忘掉饥饿;他对任何弱小者或处在困难中的人,总是伸出援助的手,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助他们。

  从节选的部分内容可以看到雪莱这种善良而又任性、脆弱而又脱离实际的性格: 他同爱慕虚荣的第一个妻子哈丽艾特分手、同玛丽相爱并私奔了,但是他心里却还在挂念着哈丽艾特,甚至想入非非,打算邀请哈丽艾特来同他们一道生活;他同玛丽私奔,却还要带着玛丽的同父异母的妹妹简·克莱尔蒙特,简是拜伦的情妇,心里却暗恋着雪莱雪莱出于对她处境的同情,就带着她一道去欧洲,完全不顾这可能给自己带来的种种麻烦。他领着两位年轻的女士满怀希望离开英国来到战争刚刚结束的欧洲,旅途中遇到的那些战后难以避免的不便,而对雪莱来说,要克服这些障碍实在太麻烦,远不如阅读诗歌愉快。于私奔出国没有几天,他又很快打了退堂鼓,同来时一样匆匆忙忙作出决定,带领两位女士掉头返回英国了。

  莫洛亚写作传记的一个特点是特别注重人物关系,雪莱同他周围人物的关系及其发展变化、他们对雪莱的评价,成为莫洛亚刻画雪莱性格的重要手段。除了同几位女性的关系外,莫洛亚还精细地描述了雪莱同几位男士的关系,其中最重要的一位是拜伦。雪莱和拜伦齐名,是英国19世纪初期两位重要诗人,他们都有杰出的才华,并相互尊重;但莫洛亚揭示出他们的性格的极大不同,并对他们进行了比较: 拜伦的意志飘忽不定,他是自己情绪的奴隶,也是女人的奴隶。雪莱周围也有一些女性,但是“雪莱在女性身上寻找奋发上进的力量源泉,而拜伦却以休憩为遁词,把她们当作玩物”。拜伦爱慕虚荣,他是一位心灵受到创伤的贵族老爷,为了报复社会,他玩世不恭、愤世嫉俗。雪莱却是一位道德家,他的意志是一股纯洁而强劲的力量。莫洛亚对拜伦也颇有研究,后来写过《拜伦传》,他对两位诗人个性的比较是非常深刻的。

  莫洛亚是一位语言大师,他的文笔非常优美,无论是对人物行为举止和心理世界的刻画,还是描写自然风光,他都能把握那些精微之处,用非常简洁的笔墨生动地表现出来,具有极强的感染力。他也非常善于剪裁,他把雪莱一生中那些最具有典型意义、最精彩的片断选取出来加以精心的描绘,揭示出其中的戏剧性。莫洛亚用大量笔墨描写传主活动的一些主要场面,场面与场面之间则用高度凝练的笔墨进行过渡性的交代。这样既完整叙述了传主的一生,又具有很强的可读性。《雪莱传》出色的剪裁致使一些读者误认为是一部小说。

  莫洛亚对雪莱的同情使他忽略了一些对雪莱不利的材料,对雪莱的诗歌作品也缺少分析和评介。不过虽有这些不足,这部《雪莱传》仍然是莫洛亚最出色、最有影响的传记作品之一,在西方传记史上具有重要地位。

  (杨正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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