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故事情节鉴赏·计盗紫金铃》赏析
却说那金圣宫娘娘往前正走，有小妖看见，即报赛太岁道：“大王，娘娘来了。”那妖王急出剥皮亭外迎迓，娘娘道：“大王啊，烟火既息，贼已无踪，深夜之际，特请大王安置。”那妖满心欢喜道：“娘娘珍重，却才那贼乃是孙悟空。他败了我先锋，打杀我小校，变化进来，哄了我们，我们这般搜检，他却渺无踪迹，故此心上不安。”娘娘道：“那厮想是走脱了。大王放心勿虑，且自安寝去也。”妖精见娘娘侍立敬请，不敢坚辞，只得吩咐群妖，各要小心火烛，谨防盗贼，遂与娘娘径往后宫。行者假变春娇，从两班侍婢引入。娘娘叫：“安排酒来与大王解劳。”妖王笑道：“正是正是，快将酒来，我与娘娘压惊。”假春娇即同众怪铺排了果品，整顿些腥肉，调开桌椅。那娘娘擎杯，这妖王也以一杯奉上，二人穿换了酒杯。假春娇在旁执着酒壶道：“大王与娘娘今夜才递交杯盏，请各饮干，穿个双喜杯儿。”真个又各斟上，又饮干了。假春娇又道：“大王娘娘喜会，众侍婢会唱的供唱，善舞的起舞来耶。”说未毕，只听得一派歌声，齐调音律，唱的唱，舞的舞。他两个又饮了许多。娘娘叫住了歌舞。众侍婢分班，出屏风外摆列，惟有假春娇执壶，上下奉酒。娘娘与那妖王专说得是夫妻之话。你看那娘娘一片云情雨意，哄得那妖王骨软筋麻，只是没福，不得沾身。可怜!真是猫咬尿胞空欢喜!
叙了一会，笑了一会，娘娘问道：“大王，宝贝不曾伤损么?”妖王道：“这宝贝乃先天抟铸之物，如何得损!只是被那贼扯开塞口之绵，烧了豹皮包袱也。”娘娘说：“怎生收拾?”妖王道：“不用收拾，我带在腰间哩。”假春娇闻得此言，即拔下毫毛一把，嚼得粉碎，轻轻挨近妖王，将那毫毛放在他身上，吹了三口仙气，暗暗的叫“变!”那些毫毛即变做三样恶物，乃虱子、虼蚤、臭虫，攻入妖王身内，挨着皮肤乱咬。那妖王燥痒难禁，伸手入怀揣摸揉痒，用指头捏出几个虱子来，拿近灯前观看。娘娘见了，含忖道：“大王，想是衬衣禳了，久不曾浆洗，故生此物耳。”妖王惭愧道：“我从来不生此物，可可的今宵出丑。”娘娘笑道：“大王何为出丑?常言道，皇帝身上也有三个御虱哩。且脱下衣服来，等我替你捉捉。”妖王真个解带脱衣。
假春娇在旁，着意看着那妖王身上，衣服层层皆有虼蚤跳，件件皆排大臭虫;子母虱，密密浓浓，就如蝼蚁出窝中。不觉的揭到第三层见肉之处，那金铃上纷纷垓垓的，也不胜其数。假春娇道：“大王，拿铃子来，等我也与你捉捉虱子。”那妖王一则羞，二则慌，却也不认得真假，将三个铃儿递与假春娇。假春娇接在手中，卖弄多时，见那妖王低着头抖这衣服，他即将金铃藏了，拔下一根毫毛，变作三个铃儿，一般无二，拿向灯前翻检;却又把身子扭扭捏捏的，抖了一抖，将那虱子、臭虫、虼蚤，收了归在身上，把假金铃儿递与那怪。那怪接在手中，一发朦胧无措，那里认得什么真假，双手托着那铃儿，递与娘娘道：“今番你却收好了，却要仔细仔细，不要像前一番。”那娘娘接过来，轻轻的揭开衣箱，把那假铃收了，用黄金锁锁了，却又与妖王叙饮了几杯酒，教侍婢：“净拂牙床，展开锦被，我与大王同寝。”那妖王诺诺连声道：“没福，没福!不敢奉陪，我还带个宫女往西宫里睡去，娘娘请自安置。”遂此各归寝处不题。
却说假春娇得了手，将他宝贝带在腰间，现了本象，把身子抖一抖，收去那个瞌睡虫儿，径往前走，只听得梆铃齐响，紧打三更。好行者，捏着诀，念动真言，使个隐身法，直至门边。又见那门上拴锁甚密，却就取出金箍棒，望门一指，使出那解锁之法，那门就轻轻开了，急拽步出门站下，厉声高叫道：“赛太岁!还我金圣娘娘来!”连叫两三遍，惊动大小群妖，急急看处，前门开了，即忙掌灯寻锁，把门儿依然锁上，着几个跑入里边去报道：“大王!有人在大门外呼唤大王尊号，要金圣娘娘哩!”那里边侍婢即出宫门，悄悄的传言道：“莫吆喝，大王才睡着了。”行者又在门前高叫，那小妖又不敢去惊动。如此者三四遍，俱不敢去通报。那大圣在外嚷嚷闹闹的，直弄到天晓，忍不住手轮着铁棒，上前打门。慌得那大小群妖，顶门的顶门，报信的报信。那妖王一觉方醒，只闻得乱撺撺的喧哗，起身穿了衣服，即出罗帐之外问道：“嚷什么?”众侍婢才跪下道：“爷爷，不知是甚人在洞外叫骂了半夜，如今却又打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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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妖出了门，就占起上风，叫道：“孙行者休走!看我摇摇铃儿!”行者笑道：“你有铃，我就没铃?你会摇，我就不会摇?”妖王道：“你有什么铃儿，拿出来我看。”行者将铁棒捏做个绣花针儿，藏在耳内，却去腰间解下三个真宝贝来，对妖王说：“这不是我的紫金铃儿?”妖王见了，心惊道：“跷蹊，跷蹊!他的铃儿怎么与我的铃儿就一般无二!纵然是一个模子铸的，好道打磨不到，也有多个瘢儿，少个蒂儿，却怎么这等一毫不差?”又问：“你那铃儿是那里来的?”行者道：“贤甥，你那铃儿却是那里来的。”妖王老实，便就说道：“我这铃儿是：
太清仙君道源深，八卦炉中久炼金。结就铃儿称至宝，老君留下到如今。”
行者笑道：“老孙的铃儿，也是那时来的。”妖王道：“怎生出处?”行者道：“我这铃儿是：
道祖烧丹兜率宫，金铃抟炼在炉中。二三如六循环宝，我的雌来你的雄。”
妖王道：“铃儿乃金丹之宝，又不是飞禽走兽，如何辨得雌雄?但只是摇出宝来，就是好的!”行者道：“口说无凭，做出便见，且让你先摇。”那妖王真个将头一个铃儿幌了三幌，不见火出;第二个幌了三幌，不见烟出;第三个幌了三幌，也不见沙出。妖王慌了手脚道：“怪哉，怪哉!世情变了!这铃儿想是惧内，雄见了雌，所以不出来了。”行者道：“贤甥，住了手，等我也摇摇你看。”好猴子，一把揝了三个铃儿，一齐摇起。你看那红火、青烟、黄沙，一齐滚出，骨都都燎树烧山!大圣口里又念个咒语，望巽地上叫：“风来!”真个是风催火势，火挟风威，红焰焰，黑沉沉，满天烟火，遍地黄沙!把那赛太岁唬得魄散魂飞，走头无路，在那火当中，怎逃性命!
只闻得半空中厉声高叫：“孙悟空!我来了也!”行者急回头上望，原来是观音菩萨，左手托着净瓶，右手拿着杨柳，洒下甘露救火哩，慌得行者把铃儿藏在腰间，即合掌倒身下拜。那菩萨将柳枝连拂几点甘露，霎时间，烟火俱无，黄沙绝迹。行者叩头道：“不知大慈临凡，有失回避。敢问菩萨何往?”菩萨道：“我特来收寻这个妖怪物。”
——第七十一回《行者假名降怪犼观音现象伏妖王》
【赏析】
这则小说题为“计盗紫金铃”，这紫金铃是何物?原来，紫金铃是一件法宝，它着实厉害。共有三个，可以在赌斗中放烟、放火、放沙，只要人将头一个幌一幌，就会有三百丈火光烧人;第二个幌一幌，有三百丈烟光熏人;而若把第三个幌一幌，则有三百丈黄沙迷人。这黄沙最毒，若钻入人鼻孔，就伤了性命。妖魔可以凭它取胜。掌控这件紫金铃法宝的妖魔是“赛太岁”。
这个妖魔取名“赛太岁”也是有由头的。因为在当时的社会上，人们认为，为富者的面貌凶如猛虎，为富者的心毒如豺狼，可想而知，这个名为“赛太岁”的妖魔是个什么角色了。明代中期以后，随着封建王朝专制统治的不断加强，国家的财富也越来越集中到少数人手里。其情其景，小说《金瓶梅词话》有很生动和具体的描绘。社会上的“赛太岁”也不在少数。作者在《西游记》小说中，把这个妖魔取名为“赛太岁”，显然是寄托着人们对这伙为富者的憎恶。这个“赛太岁”的外貌也令人十分厌恶，只见他“幌幌霞光生顶上，威威杀气迸胸前。口外獠牙排利刃，鬓边焦发放红烟。嘴上髭须如插箭，遍体昂毛似迭毡。眼突铜铃欺太岁，手持铁杵若摩天”，身长丈八，膊阔五停，面似金光，声如霹雳，是个十足的恶魔。他之所以能在朱紫国横行霸道，有恃无恐，是因为他身上有这件法宝： 紫金铃。
事情还得从孙悟空的治病说起。
孙悟空在朱紫国为国王治好了病，可是国王的心病却还没治好。就在款待唐僧师徒的宴会上，他诉说了自己的心病。
原来，朱紫国的国王之病长期不愈，是与他的心病有关。而他的心病却源于三年前的端午节上。正当他和宫中的众位女眷在御花园中玩耍时，忽然一阵风来，半空中出现一个妖精。他自称“赛太岁”，住在麒麟山獬豸洞。因为身边没有一个夫人，闻听国王的金圣宫生得貌美如仙，就要她进洞做夫人。无奈中，国王被迫将金圣宫送去，为此他惊恐成病，已有三年。自从抢走金圣宫后，此妖精又常来骚扰国王，不时来要宫女，弄得国王心神不宁。他见唐僧师徒来自东土，很有本事，请求他们留下除妖，甚至愿意将全国江山交付于他们，让唐僧做皇帝。对于孙悟空来说，这样的请求是不好推辞的。一个尊贵的国王，享有江山万里和万民拥戴的荣耀，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是无论如何不会放弃国王之位的。当然，当一国之主，统治万千臣民，当年他在“大闹天宫”时也想过“皇帝轮流做”的念头，但那不足以说明他真的想要当皇帝。他甚有自知之明，深知不是当皇帝的料，而只是强调皇帝是人人可以做的。在统治国家的问题上，人人平等。他追求的是这种人的平等地位和平等意识，并不是真的自己要去当皇帝。更何况，孙悟空是个热心人，嫉恶如仇，在他的眼里，根本容不得妖魔的作祟。
皇帝带孙悟空等人去看避妖楼，恰巧妖怪就来了。不过，这妖怪还不是“赛太岁”，而只是“赛太岁”部下的先锋。他奉“赛太岁”之命，又来朱紫国问国王要宫女。孙悟空问明他的来历，打杀了小妖，也无心喝酒，马上出发去寻“赛太岁”的巢穴。路上，孙悟空遇见了一个送信的小妖，从他的嘴里探明情况后把小妖杀死，然后回宫向国王禀报。
孙悟空在寻机和“赛太岁”赌斗前的这些艺术描写，从它的内在规律来看，也十分符合现代战争的作战情形。例如，小说中的孙悟空，在不明妖魔的真实情况前，大多是不交战的。他在得到除妖降魔的任务后，总是很耐心地问清妖魔的情况，要不是情况特别紧急，他一般是不出手的。战争的胜负，在很大程度上是凭借着交战双方的综合实力说话的，但就局部或某一个具体的战役或战斗而言，它的胜负除了依凭实力以外还有着其他的许多因素。例如，探明敌方之情，达到“知己知彼”的目的，就是为胜利奠定良好基础的重要步骤。在《西游记》中，作者多次叙写了孙悟空的除妖降魔的赌斗。作者往往在他和妖魔发生正面冲突之前，先要深入妖魔巢穴探明真情，或者如人们在影视作品中常见到的那样，从对方手中抓来一个“舌头”，从他的口中了解对手的情况。而妖魔派出的小妖，往住就成为孙悟空的“舌头”，在准确地了解敌情后，他再决定采用何种方法战胜妖魔。这次和“赛太岁”的赌斗也是如此。小说对孙悟空和妖魔的战前侦察作了许多具体的描写。这就为他与“赛太岁”的赌斗作了比较充分的准备。在这些准备中，如何消解紫金铃的作用，是其中的一个难题。孙悟空左思右想，决定采用“计盗”的方法。
可是，这紫金铃是“赛太岁”的护身宝物，要想盗得它，必须要接近它。而能接近它的人只有一个，就是金圣宫娘娘。然而她一直住在洞中，与朱紫国王失去联系整整三年，音信不通，且又不认识，怎能使她相信。孙悟空想到了一个办法，这就是： 从国王那里取得一件金圣宫娘娘平日的心爱之物带去给她看，这样方可取得她的信任。为此，孙悟空向国王求取娘娘的宝物： 一双黄金宝串。这双黄金宝串原是金圣宫手上带的，只因三年前她被“赛太岁”抢去的那个端午日，因要缚五色彩线而褪下，没有带上。如今藏在简妆盒里。孙悟空带了信物，前往獬豸洞挑战“赛太岁”。
小说叙写的故事如果进入到“计盗紫金铃”部分，该是触及到它的高潮了。然而仅仅如此，又似乎太平淡了。读者喜欢的故事情节应是曲折多变的，这样才可达致引人入胜的艺术效果。于是作者设置了这“计盗紫金铃”的第一次失败。描写金圣宫娘娘在见到了孙悟空带的信物后，勾起了她对国王的思念。两人经过密商，决定由金圣宫乘“赛太岁”高兴时，设法下手窃取紫金铃。这件事进行得如此成功，连孙悟空似乎也有点意外，所以当他在得到“赛太岁”的三个紫金铃后，便高兴得胡弄起来，“把绵花扯了，只闻得当的一声响喨，骨都都的迸出烟火黄沙，急收不住，满亭中烘烘火起”。这样就惊动了“赛太岁”，他知道有人偷了他的紫金铃，便设法夺了回来，后又紧闭洞门，不让盗铃者逃走。如此描写，又把人们带进了新的情节之中。
孙悟空无奈之下，只好又化作一只苍蝇，去和金圣宫娘娘商议，决定变作她的贴身侍女春娇，继续留在洞内见机行事。这次的盗铃行动仍由金圣宫唱主角，依然用她的魅力，逗引得贪色的“赛太岁”不知所以，在孙悟空的配合下，再次取得了成功。两次的盗铃行动，在采取的方式上，基本是相同的。这样有点重复的艺术描写为何?难道是孙悟空的计拙才尽了吗?显然不是!它的真正目的是凸显了“赛太岁”的愚蠢。尽管手法依旧，可他却丝毫都没有察觉，真是色令智昏得可以了!
孙悟空这次可是吸取了第一次盗铃失败的教训，得到紫金铃后，飞快地从妖洞中脱身。这次他可学乖了，拔下三根毫毛变了三个假铃，放在金圣宫手中。这样既可防止被“赛太岁”发觉，又能保护金圣宫娘娘，实在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和“赛太岁”的愚蠢相比，孙悟空无疑要高明得多。而且这为以后“赛太岁”在与孙悟空的赌斗中还想取出三个紫金铃来作战的艺术描写，也是一个很好的呼应。虽说小说作者把孙悟空取另一名作“大圣”，可他在具体的艺术描写中，一点也没有把他作为一个“圣人”来描写。他的身上虽然集中着人类的不少优点，但同样也有着不少的缺点，例如第一次盗铃的失败，就是由他的好动之心而造成的。这个艺术形象所以能够活在广大民众心中，在很大程度上是和他并不是十全十美有关的。因为读者从他身上看到的是一个真实的、可信的“美猴王”，而非没有缺点的大圣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