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故事情节鉴赏·除名阎王簿》赏析
此时遂大开旗鼓,响振铜锣。广设珍馐百味,满斟椰液萄浆,与众饮宴多时。却又依前教演。猴王将那四个老猴封为健将,将两个赤尻马猴唤做马、流二元帅,两个通背猿猴唤做崩、芭二将军。将那安营下寨,赏罚诸事,都付与四健将维持。他放下心,日逐腾云驾雾,遨游四海,行乐千山。施武艺,遍访英豪;弄神通,广交贤友。此时又会了个七弟兄,乃牛魔王、蛟魔王、鹏魔王、狮驼王、猕猴王、禺狨王,连自家美猴王七个。日逐讲文论武,走斝传觞,弦歌吹舞,朝去暮回,无般儿不乐。把那万里之遥,只当庭闱之路,所谓点头径过三千里,扭腰八百有余程。
一日,在本洞分付四健将安排筵宴,请六王赴饮,杀牛宰马,祭天享地,着众怪跳舞欢歌,俱吃得酩酊大醉。送六王出去,却又赏劳大小头目,敧在铁板桥边松阴之下,霎时间睡着。四健将领众围护,不敢高声。只见那美猴王睡里见两人拿一张批文,上有“孙悟空”三字,走近身,不容分说,套上绳就把美猴王的魂灵儿索了去,踉踉跄跄,直带到一座城边。猴王渐觉酒醒,忽抬头观看,那城上有一铁牌,牌上有三个大字,乃“幽冥界”。美猴王顿然醒悟道:“幽冥界乃阎王所居,何为到此?”那两人道:“你今阳寿该终,我两人领批,勾你来也。”猴王听说,道:“我老孙超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已不伏他管辖,怎么朦胧,又敢来勾我?”那两个勾死人只管扯扯拉拉,定要拖他进去。那猴王恼起性来,耳朵中掣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略举手,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自解其索,丢开手,轮着棒,打入城中。唬得那牛头鬼东躲西藏,马面鬼南奔北跑,众鬼卒奔上森罗殿,报着:“大王,祸事,祸事!外面一个毛脸雷公,打将来了!”
慌得那十代冥王急整衣来看,见他相貌凶恶,即排下班次,应声高叫道:“上仙留名,上仙留名!”猴王道:“你既认不得我,怎么差人来勾我?”十王道:“不敢,不敢!想是差人差了。”猴王道:“我本是花果山水帘洞天生圣人孙悟空。你等是什么官位?”十王躬身道:“我等是阴间天子十代冥王。”悟空道:“快报名来,免打!”十王道:“我等是秦广王、初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阎罗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转轮王。”悟空道:“汝等既登王位,乃灵显感应之类,为何不知好歹?我老孙修仙了道,与天齐寿,超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为何着人拘我?”十王道:“上仙息怒。普天下同名同姓者多,敢是那勾死人错走了也?”悟空道:“胡说,胡说!常言道:‘官差吏差,来人不差。’你快取生死簿子来我看!”十王闻言,即请上殿查看。
悟空执着如意棒,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下。十王即命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来查。那判官不敢怠慢,便到司房里,捧出五六簿文书并十类簿子,逐一查看。蠃虫、毛虫、羽虫、昆虫、鳞介之属,俱无他名。又看到猴属之类,原来这猴似人相,不入人名;似蠃虫,不居国界;似走兽,不伏麒麟管;似飞禽,不受凤凰辖。另有个簿子,悟空亲自检阅,直到那魂字一千三百五十号上,方注着孙悟空名字,乃天产石猴,该寿三百四十二岁,善终。悟空道:“我也不记寿数几何,且只消了名字便罢,取笔过来!”那判官慌忙捧笔,饱掭浓墨。悟空拿过簿子,把猴属之类,但有名者,一概勾之。捽下簿子道:“了帐,了帐!今番不伏你管了!”一路棒,打出幽冥界。那十王不敢相近,都去翠云宫,同拜地藏王菩萨,商量启表,奏闻上天,不在话下。
这猴王打出城中,忽然绊着一个草纥繨,跌了个躘踵,猛的醒来,乃是南柯一梦。才觉伸腰,只闻得四健将与众猴高叫道:“大王,吃了多少酒,睡这一夜,还不醒来?”悟空道:“醒还小可,我梦见两个人,来此勾我,把我带到幽冥界城门之外,却才醒悟。是我显神通,直嚷到森罗殿,与那十王争吵,将我们的生死簿子看了,但有我等名号,俱是我勾了,都不伏那厮所辖也。”众猴磕头礼谢。自此,山猴多有不老者,以阴司无名故也。美猴王言毕前事,四健将报知各洞妖王,都来贺喜。不几日,六个义兄弟,又来拜贺;一闻销名之故,又个个欢喜,每日聚乐不题。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服九幽十类尽除名》
【赏析】
孙悟空前番讨要兵器戏弄龙王,已属千古奇事,可如今他在极乐之中忽有做梦,梦中他被阎王派人押到“幽冥界”问罪索命,这正触到了他的心中最痛处。对孙悟空来说,现在一切都有了,山大王的日子不但自由自在,无人拘管,而且享受着一切的荣华富贵,每天接受着众猴们的拥戴,陶醉于山呼“万岁”的颂歌声中。他征服了一切,而对手下的部属则尽可以任意指挥他们,这样的日子真是说多爽就有多爽啊!可是孙悟空的心中仍然不满足。他的那块心病还没有去掉。这就是:人总是要死的,生命不管多么绵长,它总是有限的,根本不可能长生不老。堂堂的秦国始皇帝嬴政,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统一的王朝,是多么的得意洋洋啊!他自号“始皇帝”,梦想着一代又一代地把江山承袭下去。然而,人是要走向衰老的,死亡的阴影无时无刻地伴随着他,这是他一生最为痛苦的事。为了避免人生走向死亡,也为了使浴血奋战建成的大业世世代代永续下去,他拼命地争取着要延长生命,为此礼遇方士,烧炼丹药,最后派方士徐福飘洋过海,率领成千童男童女去海上仙山求取长生不老之药。结果药没求到,人却一个也没有回来,秦始皇最终也没能逃脱人生最后的归宿。由此看来,人的死亡是人类自己无法控制的,而人一旦死亡后,活着时所拥有的一切,包括财富、幸福等等都要随之离去。中国的古人却认为,掌握人的生死命运的是冥间森罗殿上的阎王,决定人的寿命长短的是人在前世和今生时的修行,除非你有本事到森罗殿上从生死簿上勾去你的名字,否则,到了你应该死的那一天,阴间的判官就会用笔从生死簿上把你的名字勾去,到那时,你就得死了,将在这个世界上消失。这套观念,是佛教东传以来在中国逐渐形成的。
我们的孙悟空正是这样想的。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孙悟空做的梦,正是他心中日思夜想的结果。他在梦中看见有“两人拿一张批文,上有‘孙悟空’三字,走近身,不容分说,套上绳就把美猴王的魂灵儿索了去,踉踉跄跄,直带到一座城边。猴王渐觉酒醒,忽抬头观看,那城上有一铁牌,牌上有三个大字,乃‘幽冥界’。”他知道这“幽冥界”是阎王居住的地方。到这里,就意味着死到临头了。因为一个人活得好好的,是不会到“幽冥界”去向阎王报到的。令孙悟空想不通的是,他本是一个天生的神猴,又修行得道,早已超越三界和五行的一切生死束缚,应该不属“幽冥界”的阎王管辖,怎么还会发生“那两个勾死人只管扯扯拉拉,定要拖他进去”这样的事呢?于是,他“恼起性来,耳朵中掣出宝贝,幌一幌,碗来粗细,略举手,把两个勾死人打为肉酱。自解其索,丢开手,轮着棒,打入城中。唬得那牛头鬼东躲西藏,马面鬼南奔北跑,众鬼卒奔上森罗殿,”将从菩提祖师处学来的本领,挥舞着刚从龙王处索要而来的如意金箍棒,冲上森罗殿要和阎王论理。
说起来,这“幽冥界”中的阎王,也是中国人自己创造出来的一个尊神。因为科学的不发达,我们的祖先对人类的死亡现象在远古的时期没有一个正确的认知,这给宗教的渗入民间提供了最大的空间。他们认为,宇宙中存在着三个世界,这就是天界、人界和阴间,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三界”。在中国人的心目中,一个人死后的去处,就是阴间,人死后即变为各种各样的鬼。所谓的阴间,其实是一个鬼的世界,所以在许多文学作品中会出现种种鬼的形象,在我们的文艺舞台上曾出现过“鬼戏”的泛滥,也有许多写鬼的圣手至今让人怀念。例如,清代著名的文学家蒲松龄就是其中有突出成就的一个。那些脍炙人口的不怕鬼的故事,特别是著名的钟馗打鬼的故事早已深入人心,在不断地演绎着我们悠久的中华传统文化血脉之一的鬼文化的深厚意蕴。
在这个鬼的世界里,有无数的地狱。最厉害的就是所谓的十八层地狱,当然,还有六十四层地狱,一百零八层地狱等等,阴森恐怖,让人听起来都要毛骨悚然的。这些想象中的地狱,虽然来自早期的印度佛教思想,但当佛教传入华夏大地之后,有关地狱的这些思想也流播在人们的观念中。加上与中国土生土长的宗教道教的合流之后,它更加在中国人的心中扎下了深深的根。上面所说的鬼文化就是这种现象的最好证明。
一般民间称“幽冥界”中的主宰是阎王,又叫阎罗王,那些各式各样的地狱都在他的掌控之下,那些地狱中的各类管理者,如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判官官吏、五道将军等,都是他的部下,由其掌管,人们戏称他为“阎王爷”,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对他的这种在阴间的至高无上的权力的一种形象化说法。常言道:“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天明?”正是对“阎王爷”的这种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最好说明。《西游记》中将幽冥间的最高统治者说成是地藏菩萨,所谓“阎罗王”只是地藏王菩萨之下的“十殿冥王”之一(张兵按:小说中所说的“十代冥王”应是“十殿冥王”之误。小说中的十殿冥王自报家门时也有误,应该是:一殿秦广王蒋、二殿楚江王历、三殿宋帝王余、四殿五官王吕、五殿阎罗王包、六殿卞城王毕、七殿泰山王董、八殿都市王黄、九殿平等王陆、十殿轮转王薛),更强调了地府的森严。
如今我们的孙悟空居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抡着他的如意金箍棒打上森罗殿,岂不是大胆的造反行动!你看他,面对十殿冥王说:“我本是花果山水帘洞天生圣人孙悟空。你等是什么官位?”当十殿冥王自报家门以后,孙悟空还大声地斥责他们“汝等既登王位,乃灵显感应之类,为何不知好歹?我老孙修仙了道,与天齐寿,超升三界之外,跳出五行之中,为何着人拘我?”而当十殿冥王低声下气地对他赔礼说可能是搞错了时,他连用两个“胡说!”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并且用命令的口吻指使他们“快取生死簿来”给自己看。从小说中的这些描写来看,孙悟空如在花果山那样地使唤他属下的猴儿们一般来对待十殿冥王,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要知道,这十殿冥王可决定人的生死啊!
每当人们读到“悟空执着如意棒,径登森罗殿上,正中间南面坐下。十王即命掌案的判官取出文簿来查。那判官不敢怠慢,便到司房里,捧出五六簿文书并十类簿子,逐一查看”后,把“孙悟空”的大名以及所有猴属之类的名字“一概勾之”后,相信人们无不敬佩孙悟空的所作所为,多少会感受到那种胜利后的扬眉吐气。因为这意味着他和他的徒子徒孙们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了,再也不必为何时去死而提心吊胆了。虽然这一切,作者是把它作为一个梦来表现的,然而,在这个世界上,平白无故的梦是不存在的。因为众所周知,任何虚幻的梦境和现实的人生之间必定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作家把梦写进小说等文学作品,是期待着通过这种特殊的艺术表现手法来揭示某种现实社会的世相,直接为作品所要表现的思想服务的。不管是《邯郸梦》还是《红楼梦》无不如此。
从艺术上来说,写“梦”的恰当运用,可使作品增色不少。汤显祖在名剧《牡丹亭》中写了“惊梦”一折,表现了备受压抑的少女杜丽娘在严酷的社会和家庭环境中的憧憬及理想,对作品的主题作了极好的渲染。倘若《牡丹亭》中删去了“惊梦”这一折,它还会成为一部名剧吗?可见梦境的艺术描写在某种特定的情景中可以对作品主题的表现起到很重要的作用。这一点,我们从这则小说中同样可以找到不错的例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