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故事情节鉴赏·称圣美猴王》赏析
看罢多时,跳过桥中间,左右观看,只见正当中有一石碣。碣上有一行楷书大字,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石猿喜不自胜,急抽身往外便走,复瞑目蹲身,跳出水外,打了两个呵呵道:“大造化,大造化!”众猴把他围住问道:“里面怎么样?水有多深?”石猴道:“没水,没水!原来是一座铁板桥。桥那边是一座天造地设的家当。”众猴道:“怎见得是个家当?”石猴笑道:“这股水乃是桥下冲贯石窍,倒挂下来遮闭门户的。桥边有花有树,乃是一座石房。房内有石锅石灶、石碗石盆、石床石凳,中间一块石碣上,镌着‘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这里边:
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
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
众猴听得,个个欢喜。都道:“你还先走,带我们进去,进去!”石猴却又瞑目蹲身,往里一跳,叫道:“都随我进来,进来!”那些猴有胆大的,都跳进去了;胆小的,一个个伸头缩颈,抓耳挠腮,大声叫喊,缠一会,也都进去了。跳过桥头,一个个抢盆夺碗,占灶争床,搬过来,移过去,正是猴性顽劣,再无一个宁时,只搬得力倦神疲方止。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有诗为证,诗曰:
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
美猴王领一群猿猴、猕猴、马猴等,分派了君臣佐使,朝游花果山,暮宿水帘洞,合契同情,不入飞鸟之丛,不从走兽之类,独自为王,不胜欢乐。是以:
春采百花为饮食,夏寻诸果作生涯。秋收芋栗延时节,冬觅黄精度岁华。
——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
【赏析】
由石头迸裂而产生猿猴或人,既然是一种神话传说,那么由此而开篇而且把这种神话传说的故事继续下去的小说《西游记》是什么性质的小说呢?
回答是肯定的:神话小说。
提到《西游记》是一部神话小说,也许是我的一孔之见,因为以往在人们的认识中,一般都把它当作是一部神魔小说。首倡神魔小说此一名称的,当属鲁迅先生。他在不朽的经典名著《中国小说史略》中第一次提出,表现了这位著名的学者和伟大的思想家的睿智和创见。由于鲁迅先生在中国现代历史上具有特殊地位和崇高的声望,也由于中国古代小说的研究在二十世纪初还处于起步的阶段,而《中国小说史略》一书则奠定了一门学科的历史地位,并且有着深远的影响,加上当时的胡适及稍后一些的郑振铎等著名学者的响应,更主要的是我们的某些研究者缺乏学术上的独立思考以至人云亦云,就这样几乎在近八十年的时间中,我们仍然没有跳出传统思维的束缚,在许多曾经是经典的多种《中国文学史》和《中国小说史》之类的教科书,以及汗牛充栋般的学术论文中都异口同声地造成了一种“與论一律”的倾向。
说《西游记》是一部“神魔小说”,也不能说没有道理。因为在这部著名的小说中,确实通过艺术的形象向人们展示了一个绚丽多彩的神魔世界。而现在的问题是:用“神魔”来概括小说中出现的各种生动和丰富的艺术形象时,是否合理?作品中的某些“神”就不必说了,而那些“魔”则似乎还可以商榷。“魔”在我们的文化语言中较多地是代表着一种邪恶的意象。如人们常说的魔鬼、恶魔、魔怪等等。而在《西游记》中出现的某些“魔”却在邪恶的意象中也还存在着某些可爱和值得同情乃至是怜悯的地方。我们似乎不能笼而统之地把它们一律归于魔鬼、恶魔、魔怪等等一类邪恶的艺术形象中去。再说小说《西游记》中的“魔”还常常以妖怪,或以妖和怪的面目示人,也正因此,在近年来的少量研究著作中,一部分人把《西游记》当作是一部“神怪”小说,而且有的出版社也把如《西游记》一类的小说统标为“神怪小说”而大量印行,这似乎也无可厚非。正是考虑到以上的各种情况,在不影响诸家认识的前提下,笔者还是采用了“神话小说”的称谓。
何谓神话?是单指神佛、英雄们的故事吗?不,不是的。所谓神话,乃是指叙述人类原始时期,也就是人类演化的初期所发生的单一事件或故事;而且,承传者对这些事件、故事必须信以为真,它和传说或民间故事有着显著的不同。据教科书上的定义,神话大致分为三类:创世神话、神佛神话、英雄神话。而小说《西游记》无疑是其中的两种,也即是英雄神话和神佛神话的结合体。它以历史上真实的玄奘西天取经的故事为题材,以孙悟空为神话英雄,通过他和以他的师父唐僧为代表的取经团队在取经路上战胜各种艰难险阻的传奇故事,来展现人类的理想的实现需要矢志不渝、勇敢献身者的不懈努力,从而歌颂了崇高的真、善、美精神。
我们说《西游记》是一部神话小说,这并不是要否认小说的现实精神。因为任何一部文学作品都是作者所处的那个时代的特定的社会生活的反映,作为神话小说杰出代表的《西游记》亦不例外。正如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指出,《西游记》“讽刺揶揄则取当时世态,加以铺张描写”。又说:“作者禀性,‘复善谐剧’,故虽述变幻恍忽之事,亦每杂解颐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的确如此。通过《西游记》中虚幻的神话世界,我们处处可以看到现实社会的投影。这在小说中得到了普遍的反映。就以此则小说中的这只灵猴来说,他虽说是猴,但无疑具有人的意识和思想,言语间无不都是人的化身。只是在行为上,不时还必然地出现一些动物的特征,如身段灵活,行走跳跃等等。作者的重点不在写他的猴性,而是写他不折不扣的人性。例如,当他在与众猴玩耍时,找到了一个好去处,这里“刮风有处躲,下雨好存身。霜雪全无惧,雷声永不闻。烟霞常照耀,祥瑞每蒸熏。松竹年年秀,奇花日日新”,真是一个栖身的好地方。他无比兴奋,径自跳进了这个“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称赞说:此处“真个是我们安身之处。里面且是宽阔,容得千百口老小。我们都进去住,也省得受老天之气”。居者有其家,可以遮风挡雨,躲避自然界带来的侵扰和可能的灾难,是每一个人生存的基本要求,当然也是猴类们生存的基本要求。如果说,这是人性中还包含着猴性的话,那么以下的行为和语言就无疑是集中地体现了人性和人类的思想:
石猿端坐上面道:“列位呵,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你们才说有本事进得来,出得去,不伤身体者,就拜他为王。我如今进来又出去,出去又进来,寻了这一个洞天与列位安眠稳睡,各享成家之福,何不拜我为王?”众猴听说,即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自此,石猿高登王位,将“石”字儿隐了,遂称美猴王。
原来如此!你看,这只由石迸裂而生的灵猴要做群猴之王。小说描写的虽说是石猴的举动和行为,但在这些字里行间,都一一透视着人类的情景。例如“人而无信”的话中不就直接说出了我们人类的行事规则了吗?原来,这只猴子也要和人类一样,需要称王,需要被人爱戴,受人尊敬。所以,众猴“拱伏无违,一个个序齿排班,朝上礼拜,都称千岁大王”。这里写的是猴界吗?相信聪明的读者早已明白,作者如此描写,意在揶揄人间,嘲讽那些“高登王位”的人们。因为这些描写分明与人类在朝廷上的表现丝毫没有两样!
我们说,《西游记》是一部写理想的小说,这在第一回中得到了鲜明的体现。这里石猴的高登称王位,让众猴臣服,自己称王千岁等就表现了他的人生目标。小说作者担忧人们不明白他的创作苦衷,在上引的那一节文字后,立即赋诗一首,直抒胸臆。诗云:
三阳交泰产群生,仙石胞含日月精。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
内观不识因无相,外合明知作有形。历代人人皆属此,称王称圣任纵横。
“称王称圣任纵横”,这就是他的最高理想。作者说得明白,他写小说《西游记》,就是要“借卵化猴完大道”,而这个“完大道”,就是要实现理想。而这一切,全是凭借石猴(也即以后的孙悟空)的艺术形象来完成的。这则小说的结尾,描写石猴来到人间,“弄个把戏,妆个掞虎,吓得那些人丢筐弃网,四散奔跑。将那跑不动的拿住一个,剥了他的衣裳,也学人穿在身上,摇摇摆摆,穿州过府,在市廛中,学人礼,学人话。朝餐夜宿,一心里访问佛仙神圣之道,觅个长生不老之方”,似乎十分好笑。然而,人间毕竟和猴界不同,它充满了为名为利之徒,一片污浊不堪。他很看不惯这种状况,发出慨叹:“争名夺利几时休?早起迟眠不自由。骑着驴骡思骏马,官居宰相望王侯。只愁衣食耽劳碌,何怕阎君就取勾。继子荫孙图富贵,更无一个肯回头。”这些蝇营狗苟的禄利之徒,只知争名夺利,做官图富、庇荫儿孙等等,哪里有什么人生理想!作者对此感慨很深。
读到这里,我们对小说《西游记》第一回,似乎并不陌生。因为在过了百余年后的伟大小说《红楼梦》中,我们几乎欣赏到了同样的情节内容。翻开人们熟悉的《甄士隐梦幻识通灵贾雨村风尘怀闺秀》这第一回,我们同样地看到了这块埋在青埂峰下的顽石,这块顽石也同样地通灵性,不仅如此,而且顽石还会说话。它向往着到富贵场中去走一遭,到温柔乡中去好好地享受几年。后来有僧人带领,果然“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花地,温柔富贵乡”中去享受了一番,经历了“无材补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携入红尘,历尽离合悲欢炎凉世态的一段故事”。这就是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而创作的小说《红楼梦》。这部小说,最初的定名就叫《石头记》,而书中出现的人物则以“石兄”取名。作者于书中题了一绝说:“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的感慨是何等的激愤啊!
毫无疑问,曹雪芹的《红楼梦》创作,也是深受《西游记》影响的小说。过去人们常说“深得《金瓶》壸奥”一句,也成为后来的评论家在叙述小说《红楼梦》之嬗变演进时的经典名言。这两书确有内在的紧密联系。现在我们从小说《西游记》和小说《红楼梦》各自的第一回提供的例证,同样可以证明这两种伟大的小说之间同样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以往的研究者对这一点似乎还未引起充分的注意。
这里有两个奇怪的问题可能会不断地纠结着读者的心:一是吴承恩和曹雪芹为什么会不约而同地选择“顽石”作为小说开端的道具?这其中是否藏匿着某种尚不可知的文化密码呢?二是两种小说中的石头都不仅仅是石头,而是人的化身,通人性,说人话,就是它变为了猴子,依然十分人类化,这其中的缘由又有谁可以说得清楚?当我们把小说当作神话来看的话,也许这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说《西游记》是一部神话小说,相信不会有很大的异议,而说《红楼梦》是一部神话小说,相信不会有人同意。同样的开头为何会导致不同的路径,原因就在于吴承恩在《西游记》的创作中始终采用的艺术手法是真、幻结合,而石头和灵猴等等则是这“幻”的象征。而曹雪芹在《红楼梦》的创作中也采用了真、幻结合的艺术手法,但是,他把这“幻”的一招仅用于小说开篇,其余的则是采用了“真”,也叫现实的写作手法,而且把这种“真”,也即现实的写作手法一直坚持到底,这也使小说呈现出与《西游记》迥异的艺术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