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故事情节鉴赏·水宫戏龙王》赏析
好猴王，即纵筋斗云，霎时间过了二百里水面。果然那厢有座城池，六街三市，万户千门，来来往往，人都在光天化日之下。悟空心中想道：“这里定有现成的兵器，我待下去买他几件，还不如使个神通觅他几件倒好。”他就捻起诀来，念动咒语，向巽地上吸一口气，呼的吹将去，便是一阵狂风，飞沙走石，好惊人也：
炮云起处荡乾坤，黑雾阴霾大地昏。江海波翻鱼蟹怕，山林树折虎狼奔。
诸般买卖无商旅，各样生涯不见人。殿上君王归内院，阶前文武转衙门。
千秋宝座都吹倒，五凤高楼幌动根。
风起处，惊散了那傲来国君王，三市六街，都慌得关门闭户，无人敢走。悟空才按下云头，径闯入朝门里，直寻到兵器馆武库中，打开门扇，看时，那里面无数器械：刀、枪、剑、戟、斧、钺、毛、镰、鞭、钯、挝、简、弓、弩、叉、矛，件件俱备。一见甚喜道：“我一人能拿几何?还使个分身法搬将去罢。”好猴王，即拔一把毫毛，入口嚼烂，喷将出去，念动咒语，叫声：“变!”变做千百个小猴，都乱搬乱抢，有力的拿五七件，力小的拿三二件，尽数搬个罄净。径踏云头，弄个摄法，唤转狂风，带领小猴，俱回本处。
却说那花果山大小猴儿，正在那洞门外顽耍，忽听得风声响处，见半空中，丫丫叉叉，无边无岸的猴精，唬得都乱跑乱躲。少时，美猴王按落云头，收了云雾，将身一抖，收了毫毛，将兵器都乱堆在山前，叫道：“小的们，都来领兵器!”众猴看时，只见悟空独立在平阳之地，俱跑来叩头问故。悟空将前使狂风、搬兵器一应事说了一遍。众猴称谢毕，都去抢刀夺剑，挝斧争枪，扯弓扳弩，吆吆喝喝，耍了一日。
次日，依旧排营。悟空会聚群猴，计有四万七千余口。早惊动满山怪兽，都是些狼、虫、虎、豹、麖、麂、獐、狐、狸、獾、狢、狮、象、狻猊、猩猩、熊鹿、野豕、山牛、羚羊、青兕、狡儿、神獒……各样妖王，共有七十二洞，都来参拜猴王为尊。每年献贡，四时点卯。也有随班操演的，也有随节征粮的。齐齐整整，把一座花果山造得似铁桶金城。各路妖王，又有进金鼓，进彩旗，进盔甲的，纷纷攘攘，日逐家习舞兴师。
美猴王正喜间，忽对众说道：“汝等弓弩熟谙，兵器精通，奈我这口刀着实榔槺，不遂我意，奈何?”四老猴上前启奏道：“大王乃是仙圣，凡兵是不堪用，但不知大王水里可能去得?”悟空道：“我自闻道之后，有七十二般地煞变化之功，筋斗云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隐身遁身，起法摄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门，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水不能溺，火不能焚。那些儿去不得?”四猴道：“大王既有此神通，我们这铁板桥下，水通东海龙宫。大王若肯下去，寻着老龙王，问他要件什么兵器，却不趁心?”悟空闻言甚喜道：“等我去来。”
好猴王，跳至桥头，使一个闭水法，捻着诀，扑的钻入波中，分开水路，径入东洋海底。正行间，忽见一个巡海的夜叉，挡住问道：“那推水来的，是何神圣?说个明白，好通报迎接。”悟空道：“吾乃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是你老龙王的紧邻，为何不识?”那夜叉听说，急转水晶宫传报道：“大王，外面有个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口称是大王紧邻，将到宫也。”东海龙王敖广即忙起身，与龙子龙孙、虾兵蟹将出宫迎道：“上仙请进，请进!”直至宫里相见，上坐献茶毕，问道：“上仙几时得道，授何仙术?”悟空道：“我自生身之后，出家修行，得一个无生无灭之体。近因教演儿孙，守护山洞，奈何没件兵器。久闻贤邻享乐瑶宫贝阙，必有多余神器，特来告求一件。”龙王见说，不好推辞，即着鳜都司取出一把大捍刀奉上。悟空道：“老孙不会使刀，乞另赐一件。”龙王又着鲌太尉，领鳝力士，抬出一捍九股叉来。悟空跳下来，接在手中，使了一路，放下道：“轻，轻，轻!又不趁手!再乞另赐一件。”龙王笑道：“上仙，你不曾看这叉，有三千六百斤重哩!”悟空道：“不趁手，不趁手!”龙王心中恐惧，又着鳊提督、鲤总兵抬出一柄画杆方天戟。那戟有七千二百斤重。悟空见了，跑近前接在手中，丢几个架子，撒两个解数，插在中间道：“也还轻，轻，轻!”老龙王一发害怕道：“上仙，我宫中只有这根戟重，再没什么兵器了。”悟空笑道：“古人云：‘愁海龙王没宝哩!’你再去寻寻看。若有可意的，一一奉价。”龙王道：“委的再无。”
正说处，后面闪过龙婆、龙女道：“大王，观看此圣，决非小可。我们这海藏中那一块天河定底的神珍铁，这几日霞光艳艳，瑞气腾腾，敢莫是该出现，遇此圣也?”龙王道：“那是大禹治水之时，定江海浅深的一个定子，是一块神铁，能中何用?”龙婆道：“莫管他用不用，且送与他，凭他怎么改造，送出宫门便了。”老龙王依言，尽向悟空说了。悟空道：“拿出来我看。”龙王摇手道：“扛不动，抬不动!须上仙亲去看看。”悟空道：“在何处?你引我去。”龙王果引导至海藏中间，忽见金光万道。龙王指定道：“那放光的便是。”悟空撩衣上前，摸了一把，乃是一根铁柱子，约有斗来粗，二丈有余长。他尽力两手挝过道：“忒粗忒长些，再短细些方可用。”说毕，那宝贝就短了几尺，细了一围。悟空又颠一颠道：“再细些更好。”那宝贝真个又细了几分。悟空十分欢喜，拿出海藏看时，原来两头是两个金箍，中间乃一段乌铁，紧挨箍有镌成的一行字，唤做“如意金箍棒，重一万三千五百斤”。心中暗喜道：“想必这宝贝如人意!”一边走，一边心思口念，手颠着道：“再短细些更妙!”拿出外面，只有丈二长短，碗口粗细。
你看他弄神通，丢开解数，打转水晶宫里，唬得老龙王胆战心惊，小龙子魂飞魄散，龟鳖鼋鼍皆缩颈，鱼虾鳌蟹尽藏头。悟空将宝贝执在手中，坐在水晶宫殿上，对龙王笑道：“多谢贤邻厚意。”龙王道：“不敢，不敢!”悟空道：“这块铁虽然好用，还有一说。”龙王道：“上仙还有甚说?”悟空道：“当时若无此铁，倒也罢了，如今手中既拿着他，身上更无衣服相趁，奈何?你这里若有披挂，索性送我一副，一总奉谢。”龙王道：“这个却是没有。”悟空道：“一客不犯二主，若没有，我也定不出此门。”龙王道：“烦上仙再转一海，或者有之。”悟空又道：“走三家不如坐一家，千万告求一副。”龙王道：“委的没有，如有即当奉承。”悟空道：“真个没有，就和你试试此铁!”龙王慌了道：“上仙，切莫动手，切莫动手!待我看舍弟处可有，当送一副。”悟空道：“令弟何在?”龙王道：“舍弟乃南海龙王敖钦、北海龙王敖顺、西海龙王敖润是也。”悟空道：“我老孙不去，不去!俗语谓‘赊三不敌见二’，只望你随高就低的送一副便了。”老龙道：“不须上仙去。我这里有一面铁鼓，一口金钟，凡有紧急事，擂得鼓响，撞得钟鸣，舍弟们就顷刻而至。”悟空道：“既是如此，快些去擂鼓撞钟!”真个那鼍将便去撞钟，鳖帅即来擂鼓。
少时，钟鼓响处，果然惊动那三海龙王。须臾来到，一齐在外面会着。敖钦道：“大哥，有甚紧事，擂鼓撞钟?”老龙道：“贤弟，不好说!有一个花果山什么天生圣人，早间来认我做邻居，后要求一件兵器，献钢叉嫌小，奉画戟嫌轻，将一块天河定底神珍铁，自己拿出手，丢了些解数。如今坐在宫中，又要索什么披挂。我处无有，故响钟鸣鼓，请贤弟来。你们可有什么披挂，送他一副，打发出门去罢了。”敖钦闻言，大怒道：“我兄弟们点起兵，拿他不是!”老龙道：“莫说拿，莫说拿!那块铁，挽着些儿就死，磕着些儿就亡，挨挨儿皮破，擦擦儿筋伤!”西海龙王敖润说：“二哥不可与他动手，且只凑副披挂与他，打发他出了门，启表奏上上天，天自诛也。”北海龙王敖顺道：“说的是。我这里有一双藕丝步云履哩。”西海龙王敖润道：“我带了一副锁子黄金甲哩。”南海龙王敖钦道：“我有一顶凤翅紫金冠哩。”老龙大喜，引入水晶宫相见了，以此奉上。悟空将金冠、金甲、云履都穿戴停当，使动如意棒，一路打出去，对众龙道：“聒噪，聒噪!”四海龙王甚是不平，一边商议进表上奏。
——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服九幽十类尽除名》
【赏析】
孙悟空从菩提祖师处学得满身武艺，包括那种独特的翻筋斗云和七十二种变化的方法等等，甚为高兴，又回到花果山去享受他的山大王的日子了。可是这种逍遥自在的日子过不了几天，他又感到不满意了。这次的不满意与前次的“远虑”不同，是很现实的：自己学会了一身的本领，可是手中却没有一件称心应手的武器。如果这样，此次学到的满身武艺又有何用呢?孙悟空是一个不断进取、追求作为的人，他岂肯就这样空耗满身武艺，于是在花果山上老猴们的指点下，要去找一得心应手的武器使用。这则小说的开篇就是从这里写起的。
孙悟空首先来到傲来国。这里的武器倒是齐备：刀枪剑戟，斧钺毛镰，鞭钯挝简，弓弩叉矛，应有尽有。他叫来众猴把它们统统搬回花果山去。可在如此众多的兵器中，就是没有他自己使用的。因为他是猴王，是学得了满身武艺的大王;需要一件独特的、与众不同的、犀利的、称心满意的兵器。然而，这样的兵器找遍整个傲来国都没有，这使孙悟空特别沮丧。命运为何对他特别苛刻呢?不!不!他想错了!孙悟空的命运够幸运的了。从他的出生到学艺再到舞棍弄棒，是如此的一帆风顺!他已成为一介“仙圣”，早已从猴类异化为神仙类人物。对此，他也颇为得意，曾对身边的老猴们说：“我自闻道之后，有七十二般地煞变化之功，筋斗云有莫大的神通，善能隐身遁身，起法摄法，上天有路，入地有门，步日月无影，入金石无碍，水不能溺，火不能焚。那些儿去不得?”这一回，他要去的是龙宫。这龙宫，在水下，一般人去不得，无法去，可他能够去，而且来去自由。这就是孙悟空!
提到龙宫，有必要多说几句。这龙宫，人间没有，水底下也没有，今天科学发展已经完全证明了这一点。但这实际上本没有的龙宫为什么会出现在小说《西游记》中呢?答案是因为《西游记》是小说，它是作者根据艺术的需要而虚构和想象出来的。当然，这一斑斓多彩的神话世界也不是凭空产生的，它依然是作家所处的时代和社会生活的反映。即如龙宫而言，在人们的想象中，原来是龙王居住和统治水族的宫殿，完全是人间的朝廷在水中的翻版。那个龙王，有着主宰水中一切的权力，他就像是人世间的皇帝。
龙宫和龙王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人类的想象中，并且构成神话世界中的重要的艺术形象呢?这和我们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密切相关。它是植根于我们中华民族深厚的文化土壤上的产物。早在远古时期，人类处在洪荒时代，社会生产力极其低下，在一个相当漫长的历史时期内，和大量的爬行类动物共处于地球的沼泽地中。在抵御自然界对生命的残酷侵害中，为了求得更多的生存机会，就产生了宗教般龙图腾现象。我们常说，中华民族的人民是龙的传人，仿佛龙是我们的祖先。其实，在人类生活的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龙这种动物。就是在原始社会的洪荒时期，地球上也从来没有出现过龙这种动物。这是已被今天的科学发展所证明了的真理。
正是在人类和自然界的生存博弈中，我们产生了龙图腾的宗教现象。自然科学的研究已经表明，在远古时期的地球上曾产生过一种动物。这种动物的身躯极其庞大，后来的人们就把这种身躯极其庞大的动物叫做恐龙。同时和人类共同生活在沼泽地中的还有另一种有着小巧身躯的动物叫蛇，它极其灵活，爬行自如。艰难生存的人类是多么希望有如恐龙一般的庞然大物能够来保护自己避免遭到侵害，而在强大的灾难侵害来临时又可如小巧的蛇类动物那样灵活自如地躲避厄运，这两者的结合，于是在冥冥之中就想象出了另一种动物，它既身躯巨大，可以充当保护的力量，又小巧灵活，能够自如地随意行动。龙的图腾就这样产生出来了。
龙，为何生活在水中?这也和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息息相关。远古时期，洪水泛滥，带给人类的灾难是最为巨大和可怕的。在我们生活的这个地球上，可供人类栖息的陆地只有不到全部表面积的三分之一，而三分之二以上的面积则是无边无际的大海。大海时时刻刻都涌动着波浪。要是它发脾气，就会是浊浪排空、气势磅礡，一副凶恶的面目，仿佛要把整个世界一口吞啮的样子，这在科学极其不发达的时代，往往会使人类感到无比的恐慌，乃至是恐惧。他们总认为，自然界的这种周而复始、反复无常而似乎又有一定的周期和规律可寻的现象，应是有神灵在无形中操纵着的，因此通过祭天和拜神的方法企求冥冥之中的天帝、地神来保佑自己。而在水中，他们就认为是龙在统治着一切，因此把期盼押在对龙王的崇敬上。如《汉书·郊祀志》就有这样的记载：在宣帝神爵元年，皇帝颁诏太常寺说：“夫江海，百川之大者也，今阙焉无祠。其令祠官以礼为岁事，以四时祠江海雒水，祈为天下丰年焉。”这里说的已是汉代。可想而知，在我们的远古时代，人们对水神也即龙的崇拜已到何种神圣的地步!这就是中华民族的龙文化，也是人们常说的我们是龙的传人的真正意义。这种龙文化根深蒂固，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如在封建社会中，人们把皇帝称为“真龙天子”。他穿的衣服叫“龙袍”和“龙衣”等等。今天，在北京等许多旅游的名胜风景之地，还有不少如“九龙壁”之类的历史遗物。每年的端午、中秋以及其他的民间节日里，人们还都会进行舞龙等活动，来表示热烈的欢庆情怀!龙文化真是浸透进了我们每一个中国人的心灵之中。
现在再来看小说中的孙悟空。他居然敢到龙宫，去向龙王要兵器，这岂非太岁头上动土吗?但我们的孙悟空就敢!他在回答那个巡海的夜叉问话时说：“吾乃花果山天生圣人孙悟空，是你老龙王的紧邻，为何不识?”你看，孙悟空把自己说成是“老龙王的紧邻”，摆出了一副与统治水族的龙王平起平坐的样子，这真是从未有过的奇事。所以那个巡海的夜叉不敢有丝毫的怠慢，紧急向东海龙王敖广禀报，而敖广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当即恭请孙悟空上殿。当孙悟空一一试过老龙王的各式各样的兵器后，仍旧对这些兵器不满意。当龙婆提出送给孙悟空一根如意金箍棒时，孙悟空才感到满意。原因就在于这根如意金箍棒是一件奇特的兵器。它虽是一根圆圆的铁柱子，约有斗来粗，长两丈多，但却可长可短，可粗可细，变化无穷，终于称心如意了!
小说是这样描写孙悟空得到如意金箍棒的欢欣之情的：“你看他弄神通，丢开解数，打转水晶宫里，唬得老龙王胆战心惊，小龙子魂飞魄散，龟鳖鼋鼍皆缩颈，鱼虾鳌蟹尽藏头。悟空将宝贝执在手中，坐在水晶宫殿上”，向龙王道谢!而且他更得寸进尺，还要向龙王讨一副披挂，敖广没有，便强逼着他召来其他三海龙王，最后送了自己全套金冠、金甲、云履，打发了事。在小说的这些描写中，我们可用一个“戏”字来概括孙悟空的行为。照理说，孙悟空到龙宫是来向龙王“借”兵器的，根据我们传统的文化观念来看，他理应是谦卑的，甚至是谦恭的，应当表现得客气一点，而如今出现在小说作者笔下的孙悟空却完全是另一种模样。儒家文化中的伦理道德观念和习俗早已被他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孙悟空不仅反客为主，而且是那样的咄咄逼人。无论如何，龙王总是兵器的主人，又是长辈，他采取这样的态度来要兵器，甚至强索和威逼龙王，还有点真正戏弄的味道，这在传统的卫道者们看来，确实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小说结尾说四海龙王甚是不平，商议向上进表，弹劾孙悟空，正是这种人的嘴脸大暴露。然而，也正是小说的如此描写，把孙悟空异于常人并且与传统迥异、独立不羁的这一个独特的艺术形象刻画得是何等的栩栩如生!联系到小说诞生的时代，以李卓吾为代表的晚明时代思潮充盈于文坛的现实，在孙悟空身上体现的这种性格不正是时代精神的一种集中反映吗?作者的艺术用心也在于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