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擅长于说话,可以在任何场合,嘴里说个不停,真好比悬河之口,滔滔不绝。但是,听完他的说话以后,稍一回想,都不记得他说的是什么了。
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不少。如果你随时留心,到处都可以发现。说这种话的人,有的自鸣得意,并且向别人介绍他的经验说: “我遵守古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遗训,非用尽人类最伟大的语言不可。”
你听,这是多么大的口气啊!可是,许多人一听他说话,就讥笑他在做“八股”。我却以为把这种话叫做“八股”并不确切,还是叫它做“伟大的空话”更恰当一些。当然,它同八股是有密切关系的,也许只有从八股文中才能找到它的渊源。
举一个典型的例子吧,有一篇八股文写道:
夫天地者,六合宇宙之乾坤,大哉久矣,数千万年而非一日也。
你看,这作为一篇八股文的“破题”,读起来不是也很顺口吗?其中不但有“天地”、“六合”、“宇宙”、“乾坤”等等大字眼,而且音调铿锵,煞是好听。如果用标准的八股调子去念,可以使人摇头摆尾,忘其所以。
但是,可惜得很,这里所用的许多大字眼,都是重复的同义语,因此,说了半天还是不知所云,越解释越糊涂,或者等于没有解释。这就是伟大的空话的特点。
不能否认,这种伟大的空话在某些特殊的场合是不可避免的,因而在一定的意义上有其存在的必要。可是,如果把它普遍化起来,到处搬弄,甚至于以此为专长,那就相当可怕了。假若再把这种说空话的本领教给我们的后代,培养出这么一批专家,那就更糟糕了。因此,遇有这样的事情,就必须加以劝阻。
凑巧得很,我的邻居有个孩子近来常常模仿大诗人的口气,编写了许多 “伟大的空话” ,形式以新诗为最多,并且他常常写完一首就自己朗诵,十分得意。不久以前,他写了一首《野草颂》,通篇都是空话。他写的是:
老天是我们的父亲,
大地是我们的母亲,
太阳是我们的保姆,
东风是我们的恩人,
西风是我们的敌人。
我们是一丛野草,
有人喜欢我们,
有人讨厌我们,
但是不管怎样,
我们还要生长。
你说这叫做什么诗? 我真为他担忧,成天写这类东西,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不看题目,谁能知道他写的是野草颂呢? 但是这个孩子写的诗居然有人予以夸奖,我不了解那是什么用意。
这首诗里尽管也有天地、父母、太阳、保姆、东风、西风、恩人、敌人等等引人注目的字眼,然而这些都被他滥用了,变成了陈词滥调。问他本人,他认为这样写才显得内容新鲜。实际上,他这么搞一点也不新鲜。
任何语言,包括诗的语言在内,都应该力求用最经济的方式,表达最丰富的内容。到了有话非说不可的时候,说出的话才能动人。否则内容空虚,即便用了最伟大的字眼和词汇,也将无济于事,甚至越说得多,反而越糟糕。因此,我想奉劝爱说伟大的空话的朋友,还是多读,多想,少说一些,遇到要说话的时候,就去休息,不要浪费你自己和别人的时间和精力吧!
(1961年第21期《前线》)
赏析 杂文的选材是最自由的。宇宙之大,虫芥之微,都可以涉猎,也都可以写出情采并茂的杂文来。然而就其对社会的影响而言,杂文题材又确有重大与非重大之分。《“伟大的空话”》所写的就是一个重大题材。
在当代中国的历史上,曾经有过“空话”盛行的时代,到作者写这篇杂文的时候,说空话的现象仍然普遍存在。且不少人“习焉不察”。甚至把讲空话当成“思想觉悟高”、“有水平”的标志,因而受到重视、提拔。对于这种脱离实际、危害事业的虚浮作风,作者进行了尖锐的、充满善意的批评。
批评“空话”的文章当然不能空。这篇作品始终充满具体实例和形象。开头一段的生动描绘,道出了说空话者给人的直观感受,接着举一个“八股文”例子,探明了“空话”的渊源,并总结出“空话”的特点,一是好用“大字眼”,二是同义重复。至于引用“邻居有个孩子”的诗,意在昭示“空话”的普遍性和危害程度,连小孩子都跟着写“空话”了,怎么得了。另一个作用是通过这首诗,文章又增加一个回环,所谓“返景入山林,复照青苔上”,使读者对空话有一个更明晰的认识。
邓拓杂文看似不经意写出,语言也朴素平实,然而当你“扪毛辨骨”,细细品味,就可发现它内里脉络清晰、章法极严。这或许是“不工而工”、“不法而法”的境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