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马尔克斯,我们首先会想到他的《百年孤独》,说真的,我并没读完这本书,相反,我却迷上了他的短篇,尤其是《巨翅老人》。有本批评诺贝尔文学奖作家们的书,我忘了什么名字,书中竟然说《巨翅老人》是篇“低质量”的作品,那位作者还用“社会阶级”的观点去评论,并断定它就是“弱肉强食”的样板,是宣传资本主义社会人际关系的铁的定律。我的天啊,这就是我见到的中国的批评家,连最起码的“孤独”主题都没读通,却不负责任地把一篇好小说大批一通。
“巨翅老人”是具有多重象征的,我们完全可以闭上眼睛构想一下:一个长有翅膀的天使,当他以本来的面貌落乱到人间的时候,人类又会怎样对待他?因为他与人之间无法有效沟通,就必然会遇到各种遭遇,这遭遇是不能沟通的遭遇,即使他是真天使,也没有人会相信他是真天使。这竟让我想到了庄子的《逍遥游》,一帮蝉和斑鸠总在讥笑大鹏,可他们又哪里能体验到大鹏的志向呢?这是境界问题,巨翅老人在人间遭遇的种种也是如此,他本来是属于天上的,因为落乱,他不得不降临到人间,但又因为人类无法与之沟通,他又不得不忍受人间的孤独和人类对他的折磨。
《巨翅老人》是我较早接触到的一个短篇,我读完后最先想到的竟然是尼采和凡高这样的思想家和艺术家,如果我们把尼采和凡高就看成是“巨翅老人”,又因为他们本属于天使的特性,所以,他们在人间所遭受的必然是孤独和苦难,人们会把他“同母鸡一起圈在铁丝鸡笼里”,会“用在牛身上烙印记的铁铲去烫他”,等等,这样的事,难道人类不都在尼采和凡高身上干过吗?而作为尼采和凡高,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耐”,因为他们知道,他和人是分属两个世界的,人类只能看到“一个落魄又衰老的、身上有难闻气味、没有生命力的、与人间语言不通的所有天使”,而不能用事实去证明他们就是天使,所以,尼采和凡高们就只能被人类称之为“疯子”了。
我这样来解析小说的确有点过度阐释,但不管怎样,我认为这样的联想是可取的。虽然小说中没有完全证明“巨翅老人”的天使身份,我们也能从小说中女主人公埃丽森达放走“巨翅老人”的那一刻的细节可以推测出,“巨翅老人”飞走后的快乐。小说最后一处是这么写的:“她放心地舒了一口气,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他。洋葱切完了,她还在望着他,直到消失不见为止,这时他已不再是她生活中的障碍物,而是水天相交处的虚点。”为什么作者说“巨翅老人”不再是她(埃丽森达)生活中的障碍物,而是水天相交处的虚点?因为对于“巨翅老人”来说,回到了天空就等于回到了家,她似乎已经明白,他就是真正的天使。“水天相交处的虚点”又意味着什么?这难道不有点像大鹏飞上天的那一刻吗?这个“虚点”既是现实的场景,又是灵魂的至高点,人能看到这个点,却不能走向那个点,这个点属于天使,属于人类中那类非常特殊的思想家和艺术家们。
让我们再来看看马尔克斯这个作家,其实,“孤独的感受”是马尔克斯文学情思中的重要内容,也是他艺术想象中的主要力量。他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致答辞”中说自己是怀念故里的哥伦比亚流浪汉。他说:“对我们来说,最大的挑战是缺乏为了使生活变得令人可信而必须的常规财富,朋友们,这就是我们孤独的症结所在。”所以说,在马尔克斯的作品中,处处弥漫着孤独气氛,这篇也不例外。但我总认为这篇小说的孤独和“境界”有关,我们甚至完全可以把它和庄子《逍遥游》中的大鹏放在一起去比较着理解。也有很多评论家把“巨翅老人”遭遇的人类种种看成是“人性恶”的缘故,我不否认这一点,但通篇来看,似乎“境界论”更为透彻,也更符合文章本意。虽然我不清楚马尔克斯是在什么背景下写的这篇,但我深信作者在写这篇文章之前一定遭遇过“自己的思想无法与现实沟通”的现状,这或许才是问题的根源,这也大概是作者创作《巨翅老人》的动因。
作为小说家,“写作动因”非常关键,动因就像“按钮”,也像人们常说的“灵感”,只有一刹那就能让作者心动,并随之创作出新的作品出来。对于这点,我有深切体会,我每次创作小说前,一定是先有一个模糊的形象出现,这个形象是我不能用其他方式表达的,但这个形象能让我展开叙述,能在叙述中打开秘密。“巨翅老人”就是作者在创作之前先确定的一个形象,这个形象的开始一定不太清晰,写着写着就逐渐清晰起来。于是,这个形象就和他要表达的思想融合成了一个整体。
我不知道我这么说有没有说清楚,但不管怎样,这些都算是我的真实感受,我从《巨翅老人》中获得的灵魂震撼,首先是因为把“巨翅老人”和“大鹏”进行转了转换,又把“大鹏”与“尼采和凡高”这样的思想家和艺术家进行了转换,我每次一想到他们,内心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我一直认为,人类根本就不配他们来生活,就像人类不配“巨翅老人”和“大鹏”来生活一样,他们在人间所遭遇的所承受的就成了必然。
我最开写这篇小说的评论时,采用的是文本细读法,我对每一段每一段都进行了阐释,但现在我发现,这篇文章并不适合这样,作为一个令我感动的形象,我只能用最感性的文字去描述,这或许更接近文本一些。但不管怎样,每个人的读法都不会相同,我相信其他读过这篇小说的朋友,一定能读出另外的东西出来。
有一天,天使竟然这样地降临人间了,可是这位天使却全然不如人们传统理念中的想象一样,他“穿戴得像个乞丐,在剃光的脑袋上仅留有一束灰发,嘴巴里剩下稀稀落落的几颗牙齿”,他虽然天生一对翅膀,但早已是“十分肮脏”,羽毛落掉了一半,这样的一副丑态自然令充斥在“压迫,掠夺和孤单”中的拉丁美洲人民难以信服。于是天使和人们之间的隔膜就这样的生成了。
巨翅老人的到来本来是出于爱心,正像文中那位通晓人间生死大事的女邻居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位天使,肯定是为了孩子来的”,但是蒙昧和残忍的人们并未给他应有的招待,他落魄的仪容让自己备受迫害,人们像对待重刑犯一样地欺辱着他,像对待马戏团的小丑一样地戏弄着他,如原文描述的那样:“贝拉约手持警棍,整个下午从厨房里监视着他”;“临睡觉前,他(贝拉约)把老人从烂泥中拖出来,同母鸡一起圈在铁丝鸡笼里”;“所有的邻居都在鸡笼前围观,毫无虔诚地戏耍着那位天使,从铁丝网的小孔向他投些吃的东西。”而天使呢?忍耐是他的宿命,拯救是他的职责,于是他任凭着残废人从他的身上拔去羽毛触摸伤口;也任凭着被人的误解,而仍然给那位发烧的孩子带去福音和健康。作者这样书写的目的无疑是想让天使的忍耐和拯救意识与人间的愚昧和残忍构成对比。为了更加突出这样一种性格的对比,作家还另外引入了一个意象:天使的语言。在人们的眼中,天使操着一口“难懂的方言”,而不懂属于“上帝的语言”的拉丁语,这本来就是一个讽刺,天使是为上帝传递消息的人,是上帝最为亲密的使者,他所使用的语言也一定是最为纯正的“上帝的语言”。人们蒙昧的理解只能说明他们再也听不懂上帝的话,他们自以为是,却早已与上帝之间产生了很大的隔膜,他们否认纯正的真理,并使用“方言”这样的字眼加以鄙视,却让自己在无知和愚昧的沼泽中越陷越深。当然,从其他角度来说,这样的一个意象似乎也有作家对于神职人员的嘲弄和否定,他们打着帮助上帝救赎人类的幌子,却实际连天使和魔鬼也分不清,更不要说是通过语言“问候上帝的使者”这样高深的事情了,呆滞的工作方式只教会了他们“写一封信给他的主教,让主教再写一封信给罗马教皇陛下”这样的方式,而此外,那位在小说里被形容为“通晓人间生死大事的女邻居”虽然刚开始的时候“只消一眼”便认出了天使,但她所知晓的也只是些皮毛而已,其实并非真正地懂得天使,之后她神职毫无道理地认为樟脑球是天使的特殊食物,并让信徒用这个去喂巨翅老人,可实际上天使“连看也不看一下”。
马尔克斯为“魔幻现实主义”作家中最杰出的代表,在这篇小说中,作家依然不懈地持有着这一流派作家的“魔幻”以及“现实主义”的创作特色,但这种形式的创作并非是“为了杜撰或为了魔幻而魔幻”,实质上确是借此而用“冷静的态度和毫不辩解的口吻”来反映拉丁美洲甚至是整个世界上都存在着的现实。“科学的发展不能取消生活的神秘,而神秘作为现实出现时,却成为牟利的工具,似乎只有金钱是贯通神秘和现实的不变工具。”的确如此,通读全文,我们发现,巨翅老人俨然是唯一的一个“没有从整个事情里捞到好处的人”,其他的大小人物都无一例外地享受到了金钱或是健康的恩惠,在蒙受这些恩惠的时候,他们早已不在乎巨翅老人是神,是魔,还是人了。在小说里,贝拉约夫妇用收门票的钱盖起了一座“有阳台和花园的两层楼住宅”;“孩子烧退醒了过来,想吃东西了”;“不能恢复视力的盲人又长出三颗新的牙齿”;杂耍班的流动演出也从中获利许多。实际上,天使早已用他的这些恩泽人们的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庸众们难以发觉而已。
除此之外,在小说中还有着不少颠覆性的力量。首先是天使的形象,他全然不是我们想象中的孩童的样子,而是一位病残的老人,并且拖着一双肮脏的翅膀;另外,在我们的观念中,天使是不食人间烟火的,至少食物应该与普通人大不相同,但事实上,他也像我们大家一样,是吃茄子泥的,并靠普通的食物维持生命。
《巨翅老人》,我所读过的马尔克斯的第一部作品,即使全然没有《百年孤独》里庞大而震撼人心的史诗般家族叙事;没有《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里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但平凡而简短的《巨翅老人》却一样给人心灵上的不平静和由衷而生的悲悯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