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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曼《绿蒂在魏玛》主要内容简介及赏析

  【作品提要】

  1816年,63岁的夏绿蒂来到魏玛,她刚一现身就被人认出,整个城市都为此而骚动起来。当年,歌德热烈地追求夏绿蒂,遭到拒绝后,创作出举世闻名的小说《少年维特的烦恼》。从此,夏绿蒂的名字被无数人熟知,日后她与丈夫平静的婚姻生活也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干扰。如今,她名义上是来拜访妹妹一家,真实目的则是为了和分别整整44年的歌德见上一面,清算这笔陈年的感情账。她刚一住进旅馆,就先后有里默尔博士、叔本华小姐、旅行艺术家和歌德的儿子奥古斯特来探访。他们从不同的角度和侧面为夏绿蒂描述了歌德目前工作和生活的情况。此时,歌德早已功成名就,他不但是伟大的文学家,还是魏玛城里具有权势的显贵。对于夏绿蒂的来访,他表现得很冷淡。几天后,他举办了一个正规、拘束的宴会,邀请夏绿蒂等人参加,在宴会上他闭口不谈感情和从前。此后,他安排夏绿蒂乘坐自己的马车去观看戏剧,他等在车里,并在回来的路上向夏绿蒂赎罪和告别。

  【作品选录】

  在这些场合上,她没有再见到她韦茨拉尔时代的朋友。大家知道,首先,他的一条胳膊患风湿病,行动不方便,其次,他正在修订他那两卷本的新选集,脱不出身来。我们现在保存着夏绿蒂给她的奥古斯特的一封信,她给这位当公使馆参赞的儿子简略地描述了弗劳恩普兰的午宴上的情况,从这封信的内容来看,她一定是在匆忙之间草草写成的,并没有费什么心思去公正地描绘这次经历,甚至是带点儿相反的倾向。她写到:

  “关于我和这位伟大人物的重逢,我至今甚至对你也没有多少可以说的。只有这几句话,我新认识了一位老人,要是我过去不知道他就是歌德,或者即使知道的话,他给我的并不是个愉快的印象。你知道,我对这次重逢,或者毋宁说对这次新的相识,没有抱多大的指望,所以处之泰然;他用他那僵硬的方式,尽可能向我表示他的好意。他很感兴趣地记起了你和特奥多尔……

  你的母亲

  夏绿蒂·克斯特纳(娘家姓布甫)”

  把这几行字与小说开头部分给歌德的那封短信比较一下,不能不使人感到,她是考虑了又考虑、斟酌了又斟酌,才写出这种形式的信来的。

  不过,在这几个星期里,差不多出乎她的意料,她那年轻时代的朋友给她写过一封信;十月九日早晨,她正在“大象旅馆”里梳妆打扮,从马格尔的手里收到了歌德的短简,马格尔递交这封信后还赖在屋里,好不容易才打发他出去。她读道:

  “亲爱的朋友,要是你今晚想使用我的包厢,我就派车子来接你。用不着入场券。我的仆人会指引你穿过正厅后座的。原谅我没有亲自前来,也原谅我这段时间一直没有露面,虽然在脑海里我经常和你待在一起。衷心地祝你安康。

  歌德。”

  这位写信人由于没有亲自前来陪她,以及一直没有露面而请求她宽恕,她默默地接受了,她也接受了请她看戏的邀请,不过只有她一个人去;因为年轻的小绿蒂对“塞莱亚的礼物”具有清教徒式的厌恶感,而艾玛莉妹妹和她的丈夫当晚另有约会。所以,只有夏绿蒂单独上戏院去消磨这个晚上,她坐上了歌德的车辆,这辆舒适的四座马车铺饰着蓝色的帘布,由两匹皮毛发亮的棕色马拉着。进了戏院后,她坐在不久前经常由一个面貌完全不同的女人克里斯蒂安娜坐的荣誉席上,顿时,这位汉诺威的参议夫人成了很多单柄望远镜的目标,很多人啧啧称羡,然而她在众多好奇眼光的凝视下仍泰然自若,自管自看戏。即使在长长的幕间休息期间,她也没有离开这个舞台前部的包厢。

  上演的是特奥多尔·克尔纳尔的历史悲剧《罗莎蒙德》。这是一场精彩完美的演出,夏绿蒂像往常一样穿着一件白色的外衣,不过这一次却系上紫酱色的蝴蝶结,她自始至终看得津津有味。精练的台词,高超的说白,热情奔放的呼唤,熟练的音乐陪奏,一一叩动她的耳膜,配合着优美高雅的动作,使人流连忘返。戏的情节曲折,高潮迭起,死亡的情景布满神圣的光辉,垂死者用韵文吟诵,声音中充满理想的力量,直到声音消失;触目惊心的残暴场面是悲剧中爱用的,还有那令人宽慰的结局,在这一幕里,连那邪恶的角色也不得不确认:“地狱毁灭了”,这些情节的安排,无不经过艺术上的构思。正厅后座有很多人在抽泣,连夏绿蒂的眼睛也润湿了两三次,尽管她由于作者非常年轻而在心中对他提出了批评。

  当她正在沉思,对剧情表示反对意见时,幕布在一片鼓掌声中最后一次落下了,观众起身离开,歌德宅邸的仆人重新露面了,他尊敬地站在她的身旁,把她的斗篷披在她的肩头上。

  戏院大门前面重新停放着那辆四座马车,车篷已掀起,高高的车夫座位两边都挂着一盏灯,车夫坐在上面,那双翻口长统靴抵住了倾斜的踏脚板。他向夏绿蒂敬礼,仆人扶着她上车,小心翼翼地把毯子盖在她的膝上,关上车门,在外面轻轻一跳,跳到车夫身旁坐下。马车夫呼啸一声,马匹拉着车辆向前滚滚驰去。

  马车内部整洁舒适——这是不足为奇的,因为它曾在长距离的旅途上奔驰,出入于波希米亚的森林,奔驰在莱茵河和美因河地区。车内的装饰布是深蓝色的,显得华丽舒服,角落里安放着一支蜡烛,装在防风玻璃罩里,甚至还配备着书写用具: 在夏绿蒂上车坐下的那一边,一只皮袋子里插着一些纸张和一支铅笔。

  她安静地坐在她的角落里,两手交叉地搁在膝上。马车内部和车夫座位之间隔着一个小小的窗口,用一块屏幕遮住,那两盏灯火的光透过屏幕洒下若明若暗、闪烁不定的光亮,在这样的光线下,她察觉她上车后就在靠车门这一边坐下倒是挺合适的,因为车内不像包厢里那样只有她孤零零一人。歌德正坐在她的身旁。

  她没有吃惊。在这一类事情上她是并不吃惊的。她只是稍稍朝角落里挪动一下,稍稍往边上坐,她在微微闪烁着的光亮中望着她的邻座,倾听着。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斗篷,领口向上翻起,露出红色的衬里。一顶帽子搁在怀里。坚毅的额头底下长着一双乌黑的眼睛,一头天神般的头发这次没有扑粉,差不多还像年轻人一样呈现棕色,只是有点儿稀疏,他的大眼睛炯炯有神,带着开玩笑似的表情向她望去。

  “晚上好,我亲爱的!”他说,以前他曾经用这同一个声音向她这位已订了婚的姑娘诵读奥西恩和克洛普施托克的诗歌。“今天晚上我本该陪您看戏,坐在您的身旁,但我不得不放弃这个打算,这些日子里我也一直没有露面,然而在您享受了艺术的乐趣以后,就不愿意放弃陪伴您回家的机会。”

  “您太客气了,歌德阁下,”她回答,“您这个打算以及您为我作出的惊奇的安排,使我感到莫大的快乐,表明在我们两人的心灵中存在着某种和谐融洽,如果在一个伟大人物和一个渺小的妇女之间可以这样谈话的话。它向我表明,您可能也会感到不满意的,甚至感到悲伤,要是在最近一次很有启发性的相聚以后我们的分别成为最后的永别,要是我们没有另一次会面,而我的确准备把它看作最后的永别,要是它只能够给这个故事添上一个勉强可以弥补的结尾。”

  “一个段落,”她听见他在角落里说,“分别是一个段落。重逢是一个短短的章节,一个片断。”

  “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歌德,”她回答,“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听得正确,但是我并不惊奇,你也不会惊奇——干脆说吧,我不会向那个娇小的女人退让的,你最近曾在绚丽的美因河畔和她一起作诗,你那可怜的儿子曾向我谈起她,看来她完全进入你的心中,也进入你的诗中,而且她像你一样写出同样优秀的诗来。当然啰,她是戏剧舞台上的人儿,或许她有着一种反复无常的血统。不过女人总归是女人,我们所有女人全都一样,如果必要,就进入男人的心中,进入他的诗歌中……那么,重逢是一个短短的章节,一个片断吗?可是,你自己感到它不该是那样的片断,而我必须怀着完全徒劳的心情,回到我那孤独的寡妇生涯中去。”

  “你经过长久的离别后没有拥抱你亲爱的妹妹吗?”他说,“你怎么可以说你这次旅行是完全徒劳呢?”

  “啊,别嘲笑我!”她反驳,“是这回事,我是利用我妹妹作为一个借口,来满足我的一个愿望,这个愿望已经长时期剥夺了我心头的宁静: 我要旅行到你的城市来,命运已把我的生命和你伟大的成就交织在一起,我要找到你,我要给这片断的故事找出一个结尾,使我暮年的生活得到安宁。你说,我这样做,难道很不妥当吗?难道这是一个可怜的糊涂女学生的恶作剧吗?”

  “我们不会这么称呼它的,根本不会,”他回答,“虽然给人们提供好奇心、伤感和恶意并不好。但是,我的好朋友,从您的方面来看,我能够充分了解您这次旅行的动机,我也觉得,至少从更深一层的意义来看,您的到来并没有什么不妥当。毋宁说,我会说它很好,很有启发,如果精神确实是崇高的指导力量,在艺术和生活中注入了很有意义的东西,使我们在所有这些有意义的东西中看到更高的境界。任何有意义的生活没有不是协调一致的,今年春天,我们的这本小书《维特》极其难得地重新落入我的手里,使您的朋友沉浸到早年古老的岁月中去,当时他知道他是踏进了一个更新的旧事重现的年代,预见到那驾御的力量可能上升到更高的境界,把激情化为精神。可是‘现在’是如此激情地把它自己当作‘过去’的返老还童,然而,那没有返老还童的‘过去’也来了,乘着汹涌的浪涛来访问了,这也不足为奇,它随带着退了色的暗示,通过它那令人感伤的头颅的颤动,暴露出它受到时光老人的奴役。”

  “歌德,你这样直言不讳地指出这个现象,可不美妙呀!你把它称为令人感伤,但是于事无补,因为你对于这令人感伤的现象是并不在乎的,然而我们这种平凡的人可能感到它令人感动,而你却冷冷地把它看作有趣味而已,我发觉你注意到我这个小小的弱点,它跟我的健康状况无关,我的身体非常结实,它也谈不上是受到时光老人的奴役,倒是把我卷入到你无限伟大的生活中去,我只能说它使我忧虑和激动。不过我不知道的是,你也已注意到我服装上的那个退了色的暗示了——是啊,你那游动的眼睛当然看到比别人想到的还多,反正你是一定会注意到它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开这个玩笑的原因,我也曾指望着你的幽默感,虽然现在我自己感到它没有什么特别有意味。回头再来谈谈我所谓受到时光老人的奴役吧,阁下,让我告诉你,关于这方面,你也很少有理由值得夸耀,尽管你所有那些青春重现和返老还童的字句是那样诗情洋溢,但是不论你站立或走路,你的姿势变得多么僵硬,不由人不感到怜悯,而且在我看来,你那死板板的客套也同样需要肥皂樟脑搽剂。”

  “我的朋友,” 他用柔和的男低音说,“我那顺便说说的暗喻已经使您发怒了。不过请您别忘了,我这样做,是证明您的出现是正当的,说明我为什么对于您也随着精神列车前来朝圣必须称之为做得好,做得聪明。”

  “多奇怪,”她插嘴说。“快要做新郎的奥古斯特告诉我,你对他的母亲,那位女郎,总是用‘你’来称呼她,她却总是称呼你为‘您’。使我惊奇的是,现在在我们两人之间,却是倒过来称呼。”

  “‘你’和‘您’这两种称呼,”他回答,“当时在您的那个时代,也总是在我们之间不确定地随便称呼的。至于说到目前的两种称呼,也许是根据我们双方的情况来说的。”

  “好,对。可是现在你只说我的时代,而不是说‘我们的时代’,然后这也是你的时代呀。但是现在这又是你的时代,青春重现,返老还童,正像精神抖擞的目前一样,至于我的时代,那只是过去的昙花一现罢了。你不该深深地伤害我,那么毫不留情地指出我这微不足道的弱点。唉,这正好说明我的时代已经是过去了。”

  “我的朋友,”他回答,“您那被时间形成的目前的形象怎么能够使您苦恼?指出它来又怎么能够伤害了您?因为命运已使您受到成百万人的赞颂,而一本文艺作品已给了您永恒的青春。我的诗歌所保存的是那暂时的东西。”

  “说得多动人,”她说,“我感激地理解你的话,虽然你的作品把我这可怜的人儿和种种负担与兴奋结成了不解之缘。同时我还乐意替你把你或许由于高度礼貌而没有说出口的话补充几句: 用过去的征象来给目前的形象披上外衣是愚蠢的,那只是属于你作品中那位永恒的角色的。反正现在你也不会像当时很多狂热的小伙子那样,穿着蓝色燕尾服、黄色背心和裤子到处跑,你现在穿的燕尾服是黑色的,丝绸般精致,我还不得不说,银星勋章对于你,正像金羊毛勋章对于哀格蒙特,都同样合适。唉,哀格蒙特!”她叹了口气。“哀格蒙特和人民的女儿。你做得很对,歌德,你把你自己年轻的形象也写进作品里,使它永传不朽。现在你可以带着你的尊严退回去,做一个双腿僵直的显贵人物,为你那些奉承拍马的人说说好话了。”

  “我觉得,”他停顿了一下后回答,声音深沉,充满了激情,“我的朋友培育着一种严峻的感情,不过,这不仅仅因为我提到那年龄的征状,只是我的说话似乎不够温和,但倒是充满了感情。不,您的愤怒,或者由愤怒形式表示出来的您的痛苦,有着更正当的理由,只是太严峻了。难道我没有和马车一起等候着您吗?因为我感到需要面对这痛苦的愤怒,承认它有道理,值得重视,或许经过衷心的请求原谅可以使它缓和下来。”

  “啊,我的上帝,”她惊骇地说,“阁下怎么能这样低声下气!这不是我要想听的话,这正像我听到你讲述那个覆盆子傻瓜的故事时一样,使我脸红耳赤。原谅!我的骄傲,我的幸福,它们需要原谅?那个可以和我的朋友相比的人现在在什么地方?正像全世界尊敬他那样,后世也会怀着敬意谈到他的。”

  他回答道:“不论谦逊或无辜都不能排除遭到拒绝的苦恼。所谓‘我没有什么需要原谅的’,意味着您是依旧不原谅我,看来我的命运已经始终把我卷进无辜的罪过中了。凡是渴求原谅的地方,就须谦逊。这就是说,当一个人面对着一个合理的谴责时,他处在自信自尊的黑暗之中,一种秘密的炽热的痛苦折磨着他的灵魂,他的胸中突然燃烧起来,好似一堆堆到处堆放着代替石灰供建筑之用的烧红了的贝壳。”

  “我的朋友,”她说,“要是我的想法损害了你充满信心的自尊心,哪怕只有一刹那,也使我震惊,这样的自尊心是举世都珍惜的。不过,我也想到,这种突然燃烧的烈焰首先跟你放弃的第一个目标有关,因此开始塑造那个模型: 那位人民的女儿,你骑在马上俯下身子向她告别;当我知道,你和我分别时比起和她分别时怀有较少的罪过的感觉,这多少使我感到宽慰些。那个躺在巴登丘岭下的可怜的姑娘!坦白地说,我对她并不怀抱太多的同情,因为她的举动显得不是非常出色,她使自己憔悴衰弱,我们应该有一个坚强的决心,追求自己选定的目标,哪怕我们不过是一个工具罢了。现在她躺在巴登的坟地里,而另外一位却过着丰饶饱满的生活,享受着值得尊敬的寡妇的身份,尽管有着一个小小的弱点,头颅不能自禁地有点儿颤动,但这根本算不了什么。还有,我是胜利者——作为你那本不朽的小书中明白无误的女主人公,连最微小的细节也是丝毫不差,无可辩驳,虽然关于乌黑的眼睛有点小小的混淆。即使是中国人,不管他们的信念是多么陌生,也用颤巍巍的手在瓷器上绘上我的形象,站在维特的身旁——画了我,没有画别人。对此我可以夸耀,再说,要是躺在丘岭下的那位也是在场的话,也许是她首先使你为维特的爱情敞开了心胸,这一点谁也不知道,而在人们的眼里看到的只是我的容貌,我的环境。唯一使我发愁的是,或许有一天真相大白,人们发现她才是那真正的人儿,是她在那理想的乐土上属于你的,正像劳拉属于彼特拉克一样。这样就会把我推倒,抛弃,把我的形象从人类圣殿的壁龛中搬走。这个想法使我心神不宁,有时甚至使我禁不住流下泪来。”

  “妒忌吗?”他问,微微笑了。“难道劳拉是所有深情的嘴唇歌颂的唯一的名字?妒忌谁呢?妒忌你的姐妹?不,妒忌你自己镜中的映像和另一个你吗?云层不断变换形状,但它还不是同一个云层?神的名字有成百个,它们还不是都出自唯一的真神?还有你,那些可爱的孩子们呢?生命仅仅是形式的变化,众多之中的一个,变动之中的不变。你和她,你们在我的爱情中——也在我的罪过中全都仅仅是一个。你是为了这件事才长途跋涉以求得到安慰吗?”

  “不,歌德,”她说,“我是来看看这种可能性的,与实际的情况来对比,它的缺陷是显而易见的,然而当我们谈到‘如果’或‘要是像早先那样’这类的说话时,那么,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实际发生的情况以外,还存在着发生其他情况的可能性,我们这样提问是有意义的。我的老朋友,当你实际处在光辉的地位上时,你有没有发现有这种情况?你是不是有时候也对这种可能性提出疑问?我很明白,你的光辉的现实是放弃了某些东西后得来的,而且也带来了损害,因为‘放弃’和‘损害’是紧靠在一起的,一切现实和成就仅仅是那受到了损害的可能性罢了。让我告诉你,关于损害,自有叫人害怕的地方,我们小人物必须避开它,我们必须用尽全部力量抗抵它,哪怕我们的脑袋紧张得发抖,否则的话,我们就什么也不剩,可以说,只剩巴登的一个坟堆罢了。至于你,那就不一样了,你是有恃无恐。你的现实的外表是不同的,它看起来不像是放弃,也不像不忠实,倒像是更纯粹的丰满,更高的忠实,它是如此庄严,没有人敢对它的可能性提出疑问。我向你致敬!”

  “亲爱的孩子,你的感情是如此错综复杂,它使你鼓起勇气,说出这样滑稽可笑的话来。”

  “至少我要这样坚持: 我有话要说,我要用不同的调子歌唱我的赞美词,和所有那一群不相属的人不一样!歌德,我必须告诉你,在你的那个现实世界里,在你那个美术馆和生活圈子里,我感到非常不自在,坦白地说,我感到压抑,感到害怕,因为在你的近旁,我嗅到太多牺牲品的气味。我并不是指我所喜欢的那种香气,哪怕伊菲格尼也是同意在斯凯特人的狄安娜女神前焚香的;可是,用人类作牺牲,她是受不了的,她试图缓和这种残酷的规定。遗憾的是,在你的圈子里看来是多么相似,它差不多像一个战场,像一个坏皇帝的帝国。那些里默尔们,他们老是细声细音,抱怨诉苦,他们的男子汉的荣誉像飞虫似的被粘住在甜滋滋的胶水上,还有你那可怜的儿子和他的十七杯香槟酒,还有将在新年里嫁给他的那个小姑娘,她将要像飞蛾扑进灯火里一样飞进你楼上的房间里,我还没有说到那位玛丽·博马舍呢,她不像我那样,懂得怎样站起来,而是衰弱下去,埋葬在坟堆下——所有这些人,他们不是别的,全都是造成你伟大地位的牺牲品。啊,制造一个牺牲品是件惊奇的事,然而做一个牺牲品却是辛酸的命运!”

  不安宁的烛光闪烁着,在她身旁对着穿斗篷的身影摇曳。他说:

  “亲爱的灵魂,让我从心底里回答你,作为告别,也作为赎罪。你谈到牺牲,但它是神秘的,它是一个巨大的统一体,好像世界上的一切,好像一个人的生命、人格和工作,一切都是变动的。人们作为牺牲品向上帝供奉,但到最后,上帝才是牺牲品。你使用了一个对我来说十分亲切、十分熟悉的比喻,它长久以来一直占据我的灵魂: 我是指那个关于飞蛾和那致命的引诱的灯火的比喻。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那我要说,我就是灯火,飞蛾自己渴望地扑进火里;然而在事物的变动中和互换中,我也是那点燃着的蜡烛,牺牲自己的身体,让它燃烧,发出光来;我又是那喝醉了酒似的蝴蝶,掉进火里——一切牺牲的征象,身体转变成灵魂,生命转变成精神。亲爱的孩子般的年老的灵魂呀,我始终都是一个牺牲品——我又是那把它贡献出来的人。以前我燃烧了你,我永远燃烧你,把你变成精神、变成光。要知道‘变形’是你朋友最亲爱的最内心的东西,是他的巨大的希望,最深的渴望;变化的游戏,改变着的脸容,白胡子变成青年,孩童变成青年,然而始终是人的容貌,具有人生阶段的特征,青春奇迹似的显现在老年人身上,龙钟的老态奇迹似的显现在青年身上: 当你想到要来看我,用青春的征象掩饰老年人的形象时,这对我来说是亲切可爱的,所以你可以完全安心了。亲爱的,一切都在变动,变动中的统一,自身的互变,事物的变形,正像生命有时呈现它的天然面貌,有时呈现礼法习俗形成的面貌一样,又像过去演变为现在,现在推溯到过去,两者又神妙地充满了预兆,预示着未来。过去的感觉,未来的感觉——感觉才是一切。让我们张开眼睛,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看这世界的统一性——眼睛睁大,安详,明智。你向我要求赎罪吗?等一下,我看见她穿着灰色衣服骑着马儿向我驰来。然后将又一次敲起维特和塔索的丧钟,像在半夜一样而在中午敲响,然后上帝让我诉说我过去遭受的苦难——只有它终究将和我留在一起。然后是离弃,那将是离别,永久的离别,感觉上的死亡的挣扎,充满可怕的痛苦的时刻,这样的痛苦也许是在死前进行一些时候,这是临终,如果还不是死亡的话。死亡,最后的飞进火中——飞向永恒,那它为什么也不该是变形?亲爱的幻想,你们可以在我平静的心中安息了——等我们以后重新一起醒来时,那将会是个多么快乐的时刻。”

  那早先熟悉的声音停息了。“愿你晚年安宁!”他轻声说。马车停住了。它的灯光和“大象旅馆”大门两旁的灯火发出的光亮照射在一起了。马格尔已站在它们之间,他的两只手搁在背后,鼻子抬起,对着满天星斗的秋夜闻那雾沉沉的气息,这时他踏着柔软的服务员的鞋底奔过人行道,和仆人一起预先候在车门前。当然,实际上他并不真正奔跑,而是像一个不习惯奔跑的人那样迈开步子,庄严地扭动着身体,两手举到肩头上,手指优美地弯曲着。

  “参议夫人,”他说,“欢迎,始终欢迎您!我愿参议夫人在我们的缪斯神殿里度过一个美妙的夜晚!我可以用这条胳膊扶着您吗?老天爷,参议夫人,我忍不住要说: 帮助维特的绿蒂走下歌德的马车,这样的经历——我该怎样称呼它呢?真是值得大书特书,永志不忘!”

  (侯浚吉 译)

  注释:

  指戏剧。塞莱亚是希腊神话中司喜剧的女神。

  指克里斯蒂安娜·符尔皮乌斯,歌德的妻子。

  指绿蒂衣服上系着的蝴蝶结。

  人民的女儿: 指《哀格蒙特》剧本中的女主人公克蕾尔欣,她是一个平民女子,天真无邪,追求爱情和自由,在哀格蒙特被捕入狱时,克蕾尔欣号召人民起来解救哀格蒙特,但是没有成功,于是她服毒而死,剧本把她塑造成一个自由女神。

  斯凯特是黑海北岸的一个古代国名;狄安娜是神话中的月亮和狩猎女神。

  玛丽·博马舍是歌德的悲剧《克拉维戈》的女主人公。

  【赏析】

  如果只是把托马斯·曼的小说《绿蒂在魏玛》当作歌德的名作《少年维特的烦恼》的续集,期待在其中狩猎陈年的爱情经过时间洗礼后的某些缱绻与感伤,并准备目睹曾经的花样少年穿越岁月的长河,以今朝衰老的面容回望当初清嫩的模样,那就低估了这部小说的分量。

  《绿蒂在魏玛》共分九章,前六章几乎全部是绿蒂与歌德身边人的对话录。在这些对话中,绿蒂与歌德之间那段为全世界所熟知的罗曼史并非中心话题,反倒是歌德身边这些人出于同样的好奇和不同的目的,为绿蒂展现出一幅对她而言陌生多过熟悉的伟人画像。而第七章仿佛歌德的内心独白,读者直接看到一颗智慧的头颅在精神的世界里信马由缰,他自信而自傲,拥有力量和威严。他深刻地批评着,热烈地赞同着,激昂地抒发着,冷静地思索着。同时,优越的生活环境与至高的社会地位,让他有些吹毛求疵,自恋自赏成为他行动中的一个支配因素。

  一向着力思考艺术家与现实世界之关系的作家托马斯·曼,在小说中以恣情纵意、渊深连绵的文笔,勾画了大文豪歌德的创作、声誉、社交、家庭、道德、性格、情感等方面的情况,让读者看到一个活灵活现、真实可感的歌德。同时,作家更以伟人的精神世界为穹顶,探讨艺术、艺术家与政治、权力的关系,探讨艺术、艺术家获得民众关注的真实原因等耐人寻味的问题。而爱情,作为歌德生命里不可缺少的存在,别有意义。对此,歌德知道,绿蒂不知道;作家知道,读者不知道。等到小说结束时,这一切将清明昭然,读者免不了会陪着绿蒂一起慨叹,生命里曾经受到举世瞩目的伟大人物的注视,是幸?还是罚?

  节选部分是小说的最后一章即第九章,直到此刻,绿蒂才终于等到与歌德单独见面的机会。几星期以前,绿蒂曾经应邀到歌德家里参加晚宴,没有期待中的幽幽凝视,更没有久别重逢后的温情倾诉,歌德好像招待一个尊贵而平常的客人一样,招待着绿蒂和她的亲戚。他风度翩翩,滔滔不绝,对往事则绝口不提。绿蒂不禁有些失望。对于歌德来说,他爱的是过去那个留在记忆里、凝固在小说中的绿蒂,而不是今天这个44年来与他的世界毫无瓜葛的绿蒂。宴请那天,绿蒂带着女学生似的、有些幼稚的怀旧心理,特意穿了件和当年相同颜色的衣服,衣服上也系着和当年一样颜色的蝴蝶结,那蝴蝶结还有意少了一个,因为当初她曾经把一个蝴蝶结作为纪念品送给正热恋着自己的歌德。节选部分中,歌德就直言不讳地指出,绿蒂这种打扮,是表明“现在”试图把自己当作“过去”的返老还童,然而并不成功,时光老人奴役了“过去”,当年青春无敌的绿蒂而今已经是一个衰老得头颅颤动的老妇人,这青春的衣裙,唤不回青春的时光。

  歌德的批评让绿蒂尴尬、愤怒,她反唇相讥,指出歌德为人冷酷。对于歌德的这一性格,小说第三章里已经做过交代。绿蒂抱怨在分别以后的漫长岁月中歌德再没有来探望过自己,歌德的秘书里默尔博士解释说,歌德一向对血缘近亲疏忽淡漠,与人交往甚少主动。他11年没有拜见过自己的母亲,直到她去世,平日更不和亲戚们往来。那么,究竟应该如何看待歌德的这种铁石心肠般的性格,和他收放、处理情感的方式呢?小说第七章和第八章中,作家特别写到歌德对于矿石的热爱。他喜欢那些经历了久远的年代而变得晶莹剔透的钻石、水晶。同时他认为,矿石只有外部时间而没有内部时间,是丧失了生命力的东西,所以尽管珍贵,但是只提供欣赏而不能掀动感情。“对事物来说,生命的发展过程才是重要的”,结晶体一旦诞生,动物一旦发育成熟,就意味着将开始死亡。相同的道理,往事、旧情、绿蒂以及像绿蒂一样被他爱过的女人们,在他爱着她们的那一刻,她们的生命力已经达到了顶峰;接下来,就是幻化成石的死亡期,她们不需再拥有延续的时间;凝固,是他对她们的塑造。因此在歌德看来,绿蒂这一趟魏玛之行应该是多余的——美丽的化石竟然活动起来,跨越了凝固后漫长的岁月,闯入流逝着的时间隧道,这就把过去和现在同时打碎,既毁坏了化石凝固后的美态,又失去了继续收藏它的愿望。歌德要的不是鸳梦重温,而是刹那永恒般的镌刻。这究竟是文学家的绝情,还是文学家的多情?难道能简单地认为他要不断地把过去制作成标本,才能腾出空间来继续去爱别的人?多年来,绿蒂一直也感到困惑,她想要弄懂,歌德为什么明知自己是别人的未婚妻,却仍然一往无前地追求,不计结果。作家替歌德回应了这个问题: 爱谁,不重要;爱,才重要;歌德享受这爱的“过程”。节选部分中,绿蒂奇怪歌德称呼自己为“您”,而称呼他的妻子为“你”。她肯定是还没明白,对歌德来说,妻子是活的“人”,情人是死去的“神”,所以才有着这样称呼上的差别。

  小说中,作家写到歌德具有强大的力量,让他牢牢控制、左右着身边的人群,人们不由自主地遵从他的意愿,顺应他的喜好,配合他的习惯。在沙龙中,他决定着聚会的内容和节奏。他“暴君”似的统治,让人们不敢在他的面前畅所欲言。人们敬畏他,既是因为他的才能,也是因为他的权势。他对待自己的秘书、朋友、儿子,都缺少应有的给予和肯定。在他面前,他们的自我萎缩了,信心丧失了。节选部分中绿蒂进一步指出,歌德身边的人,包括她自己和那些被歌德选中、爱过、描写过的女人,都是他的牺牲品,他把他们当做祭品,奉献给他的缪斯,这让他功成名就,享誉世界。当年,他未经她的允许就将他们之间的隐私写成小说,搅乱了她理应平静、普通的生活。特别是歌德在作品里,混淆了现实和虚构的界限,本不属于她的一些东西,也不容分说地覆盖了她。这既将她夸大、美化、艺术化,同时也将她缩小、剥夺、变形。多年来,她被暴露在众人的观赏与评说之中,这不是她的荣幸,而是她的烦恼。节选部分中,绿蒂犀利地指出,幸亏自己和别的女子不一样,坚强、理智而善于自我控制,才使她避免为歌德那火热又决绝的爱情所伤,否则就如那个淳朴痴情的布里昂,为了歌德终身未嫁,终至郁郁寡欢孤独死去,即使博得同情又能怎样?死者已矣,生者却继续在享用辉煌的人生。此外,绿蒂还暗示,歌德为儿子奥古斯特挑选爱人是依照他自己的喜好作为标准的,奥蒂丽并不真爱奥古斯特,却沉醉于歌德神光的照耀而应承下这门婚事。小说以整个第四章来详细叙述奥蒂丽与奥古斯特之间的交往,其用意自然不在讲述歌德的家庭琐事,而是借以说明歌德那霸道的支配力和至今仍然具有的、对女人的吸引与迷惑。在绿蒂看来,这两个方面都是歌德应该忏悔、反省的地方。

  然而,歌德却为自己辩护,说事物总是处在相互转化中的,他在献祭的同时也是一个“牺牲品”。他不但是那诱蛾的火,也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蜡烛。他强调,是自己把绿蒂等女子变成了精神,变成了光,让她们平凡的生命,在他的作品里得到了永恒的存在。在他的艺术创作中,她们光彩照人,永远不会老去,永远不会消失。也是他,给她们带来了巨大的声誉,让她们被整个世界熟识、崇敬、喜爱、铭记,这是他对她们的奉献。的确,绿蒂因为是歌德的绿蒂而成为全世界的绿蒂,就连离欧洲“无比遥远的、神秘的中国人”,都会在玻璃器上的维特身旁,画上她的模样,而不是别的任何一个女人。小说结尾处,旅馆老板迎接绿蒂走下马车,他兴奋地慨叹: 这是在“帮助维特的绿蒂走下歌德的马车”。绿蒂终究因为歌德而获得了不朽。

  在小说中,作家对歌德一向为人所称道的天才创作进行了分析,并总结出歌德在艺术上获得巨大成功的一些关键性、技术性的因素,包括善于占有和综合大量资料、长时间的孕育推敲、高明的借鉴与创作性的模仿等,以《西东合集》为例,阐明歌德反对绝对“独创性”这一文学观点。这些以歌德身份发表的文学理论,未尝不是作家本人的文学态度。在实际生活中,托马斯·曼本人也遭受到一些批评,比如有人指责他的那些鸿篇巨制,是庞大的资料的堆积。因此,作家在为歌德著书立说的同时,也是在为自己寻找着最有力的支持。

  托马斯·曼是公认的艺术大师,是德国文学史上的重要人物。他以渊博的学识与深刻的思想,同伟大的歌德对话或为之代言。作家占有并核实了大量有关歌德的资料,理顺并纠正了歌德生平中某些含糊的记载或传闻性的历史事件,如歌德与拿破仑的交往与情意,歌德在自然科学领域的钻研态度与研究成果,歌德的那些著名的诗篇与小说诞生的缘由和背景等,同时还纠正了人们对歌德的一些错误评价,如关于歌德远离时代精神、缺少爱国热情等方面的议论。

  作家欣赏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法,他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深度挖掘与探索。在创作手法上,他继承并发扬了德国古典文学的传统,熟练地使用对话、意识流、内心独白等方式,将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完美地结合在一起,合理而生动地再现了不同身份的历史人物在那已经消逝的历史时空当中曾经焕发出来的灼灼风采。

  (孙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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