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提要】
小职员热尔特科夫爱上了公爵夫人薇拉·尼古拉耶夫娜,他把爱情视为整个生命,苦苦地热恋着根本不了解他、甚至不认识他的薇拉公爵夫人。他忘我地、无望地、不顾一切地爱着她: 在所有能够嗅到她气息的地方望着她,他收藏她衣裙上落下的花边;无数次地写信给她,甚至在她命名日子送她一个有预言性魔力的家传手镯。但因门第的不同,公爵夫人是不能容忍他的爱的,她要求他从此不要让她看见他,不要在她所到的地方出现。他答应了。他用手枪对准了自己。死后留下一封信,信上的意思是: 我走了,带着对你的爱;为了你的意愿,我将不再打扰你。假如你偶尔想起我的话,请听贝多芬的D大调第二奏鸣曲作品第二号。公爵夫人到此时方才明白了他的那种“如死一般强的爱情”,于是用心地听了贝多芬的那首奏鸣曲。
【作品选录】
到处是痰迹的楼梯发出老鼠味、猫味、煤油味和洗过的衣服味。瓦西利·利沃维奇公爵在六层楼前停住了。
“等一等,”他对内兄说道,“让我喘口气。唉,尼古拉,这事儿不该这么办啊……”
他们又爬了两段楼梯。楼梯口很黑,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划了两次火柴才看清住宅的门牌。
他按了一下铃,出来开门的是一个白头发、灰眼睛的胖女人,她戴着眼镜,身子微微向前躬着,想必患了什么病。
女人惊恐地用眼睛在两个男人身上来回打量。大概是两人体面的外表让她安心了。
“在家,请进吧,”她说道,打开门。“左边第一个门。”
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在门上短促而有力地敲了三下。里面响起一阵窸窣声。他又敲了几下。
“请进。”一个微弱的声音答应道。
房间很矮,但又长又宽,几乎成了正方形。两个小圆窗很像船上的舷窗,勉强透进一点光线来。就连整个房间也像货船上的休息室。一面墙旁边放着一张窄床,另一面是一张又宽又大的沙发,上面铺着一块用旧了的、织工精美的帖金毛毯,当中放着一张铺着小俄罗斯彩色台布的桌子。
刚一进屋看不清主人的脸: 他背光站着,局促不安地搓着手。他是个高个子,略有点瘦,长着一头蓬松柔软的长发。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您就是热尔特科夫先生吧?”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傲慢地问道。
“是我。非常高兴。让我自我介绍一下吧。”
他伸出手来向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走了两步。但就在这一刻,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欢迎,把整个身子转向瓦西利。
“我说咱们没找错吧。”
热尔特科夫细瘦的神经质的手指在褐色短外衣的衣襟上上下移动,一会儿解开纽扣,一会儿又扣上。他终于一面不自然地鞠着躬,一面指着沙发费劲地说:
“二位请坐吧。”
现在他的面容完全显露出来: 非常苍白的、少女般温柔的脸,一双淡蓝色的眼睛,带着孩子气的固执的下巴颏,下巴颏当中有个小窝;他的年岁大概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
“谢谢您。”正在仔细打量他的瓦西利公爵随便说了一句。
“谢谢,”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冷淡地用法语答道。两个人仍然站着。“我们只在您这儿呆几分钟。这是瓦西利·利沃维奇·舍英公爵,本省首席贵族。我叫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我是副检察官。我们将有幸同您谈的事,同样地涉及到公爵和我,或者说得更准确些,涉及到公爵夫人,我的妹妹。”
热尔特科夫完全心慌意乱了,突然坐在沙发上,用发僵的嘴唇喃喃说道:“先生们,请坐吧。”但是大概想起刚才已经做过这种徒劳的邀请了,便跳了起来,揪着头发跑到窗前,转身回到刚才的位置。他颤抖的手又上下移动起来,揪着纽扣,捻着淡红色的髭须,毫无必要地摸着脸。
“我听从您的吩咐,公爵大人。”他声音嘶哑地说道,两只眼睛央求地望着瓦西利·利沃维奇。
“首先,请允许我把您的东西退还给您,”他说道,从衣袋里掏出红匣子,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它当然给您的鉴赏力增添光彩,但我们还是恳求您,这类意外的礼物以后不要再送了。”
“请原谅我……我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做得很不对,”热尔特科夫低声说道,眼睛向下望着地板,涨红了脸。“要不,请允许我给您二位倒杯茶吧?”
“您知道,热尔特科夫先生,”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接着说,仿佛没有听见热尔特科夫后面的那句话。“我非常高兴,因为我看出您是位正派的人,绅士,一点就明白。因此我想我们马上就能谈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追求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公爵夫人已经七八年了吧?”
“是的。”热尔特科夫轻轻回答道,崇敬地垂下睫毛。
“而我们至今没有对您采取任何措施,虽然,您谅必同意我的话,不仅可以采取措施,而且须要这样做。我说的不对吗?”
“对的。”
“对的。但您最后的行为,就是送这只石榴石手镯的举动,已经超过我们忍耐的限度了。您明白吗?超过限度了。我不想对您隐瞒,我们首先想到的是求助于当局,但我们没有那样做,而且我很高兴我们没有那样做,因为,我再重复一遍,我立刻就看出您是位高尚的人。”
“对不起,您是怎么说的?”热尔特科夫突然注意地问道,接着哈哈大笑起来。“您想求助于当局?……您是这样说的吧?”
他两只手插进衣袋,在沙发的一角坐好,掏出香烟盒和火柴,抽起烟来。
“这么说,您是说过要求助于当局了?公爵,请你原谅我坐着,”他对瓦西利公爵说道,“那么下一步您打算怎么办呢?”
公爵把椅子推到桌子跟前,坐下了。他怀着强烈的、真正的好奇心,一直困惑不解地注视着这位奇怪的人的脸。
“您知道,亲爱的,这种措施您是永远逃脱不了的,”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带着几分无赖的口吻往下说,“闯入他人家庭……”
“对不起,我打断您……”
“不,对不起,现在我打断您……”检察官几乎喊起来。
“随您的便吧。说下去,我听着。可是我有几句话要对瓦西利·利沃维奇公爵说。”
“现在我生命中最沉重的时刻来到了。所以,公爵,我应当撇开任何客套同您说话……您能听完我的话吗?”
“我听着,”公爵说道,“咳,尼古拉,你别说话行不行,”他看见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做了一个愤怒的手势,不耐烦地说道,“说吧。”
只见热尔特科夫一连几秒钟张着嘴吸气,仿佛喘不过气来,但突然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就像流石从悬崖上不停地滚下来似的。他说话的时候只有上下颚动弹,苍白的嘴唇一动不动,如同死人的嘴唇一样。
“很难说出……我爱您妻子这句话来。但是七年无望而谦恭的爱给了我说这话的权利。我承认,当初薇拉·尼古拉耶夫娜还是小姐的时候,我就给她写过愚蠢的信,甚至还等待过她的回音。我承认我最后这次举动,就是送手镯的事,更加愚蠢。但我……直望着您的眼睛,我觉得您会理解我。我知道,我永远不能不爱她……您说吧,公爵,假定这让您听了不高兴…… 您说吧,换了您,您有什么办法斩断这种感情?把我赶到别的城市去,像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所说的那样?我在那儿还照样爱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像在这儿一样。把我关进监狱?我在那儿也有办法让她知道我的存在。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死……随您的便,我可以以任何一种形式去死。”
“我们不办正经事,却在这儿朗诵诗,”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一边说,一边戴帽子,“问题很简单: 我们建议您在两种方案中任择其一: 或者您完全停止追求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公爵夫人,或者,如果您不愿意这样做的话,我们将采取我们的地位、亲友等等所允许我们采取的措施。”
但是热尔特科夫连看他一眼都不看,虽然听见了他所说的话。他向瓦西利·利沃维奇公爵问道:
“您允许我离开十分钟吗?我不向您隐瞒,我去给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公爵夫人打个电话。请您相信我,凡是能转告您的,我都转告您。”
“您去吧。”瓦西利说道。
等到只剩下瓦西利·利沃维奇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时候,这位内兄马上对妹夫发起火来。
“这样不行,”他喊道,做出一副姿势,仿佛用右手把胸前一件看不见的东西扔在地上。“这样绝对不行。我预先就告诉过你,事务性的谈话由我进行。可你却心软了,竟允许他发泄自己的感情。我用两句话就能把这件事办妥。”
“等一等,”瓦西利·利沃维奇公爵说道,“这一切马上就都清楚了。主要是我看着他的脸,心里感到,这个人分明不会撒谎骗人。的确,你想想看,尼古拉,难道他爱一个人是他的过错?难道可以驾驭像爱情那样的感情——这种至今还没有人能解释清楚的感情?”公爵想了想说道,“我可怜这个人。我不仅可怜他,我还觉得我身边正在发生着一场灵魂的大悲剧,所以我不能在这儿装小丑。”
十分钟之后热尔特科夫回来了。他的眼睛闪闪发光,变得深邃了,仿佛挂满了泪珠。看来,他完全忘记了上流社会的礼节,忘记了谁该坐在什么地方,不再装出绅士的派头了。瓦西利公爵又以病态的、神经质的敏感理解了这一切。
“我准备好了,”他说道,“明天你们就听不到我的任何消息了。我对你们来说仿佛已经死了。但有个条件——我这是对您,瓦西利·利沃维奇公爵说的——您要知道,我盗用了公款,无论如何我也得从这个城市里逃走。您允许我给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公爵夫人写最后的一封信吗?”
“不行。事情完了就完了。不能再写什么信了。”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喊道。
“好吧,您写吧。”公爵说道。
“那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热尔特科夫傲慢地微笑着说道,“您再也听不到我的音信,当然也永远不会再见到我了。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公爵夫人根本就不想同我说话。当我问她能不能让我留在城市里,以便偶尔看到她,当然不会让她看见我,她回答说:‘得了,要是您知道您的这套把戏叫我多讨厌就好了,请您赶快把它结束吧。’现在我就来结束这套把戏。看来我所能做的都做到了。”
傍晚,瓦西利·利沃维奇回到别墅后,把他同热尔特科夫会面的详情都一字不漏地告诉了妻子。他仿佛感到自己有责任这样做似的。
薇拉虽然很激动,但并没有感到惊讶,也没有显得慌乱。夜里丈夫来到她的床上,她转过身去对着墙,突然对他说:
“躲开我,——我知道这个人准会自杀的。”
薇拉·尼古拉耶夫娜公爵夫人从来不看报纸,因为,第一,报纸会沾脏她的手;第二,她永远无法看懂现今人们所写的文字。
但命运促使她打开的正是那一页报纸,眼睛触到的正是刊登着下列消息的那一栏:
“死之谜。昨晚七时许稽查署官员格·斯·热尔特科夫自杀身亡。据侦查结果,死者系因盗窃公款自杀。至少自杀者自己在遗书中是这样提到的,鉴于证人供词确认此举出于死者自愿,兹决定尸体不送交解剖室。”
薇拉心里想道:
“我为什么能够预感到他死?而正是这种悲剧的结局?这到底是什么: 爱情还是神经失常?”
她一整天都在花圃和花园里踱来踱去。她心中时刻增长的不安仿佛使她无法坐在一个地方。她所有的思绪都萦绕在这个神秘的人物身上,这个她从未见过,也未必再能见到的可笑的Пe Пe Жe身上。
“谁又说得准,也许横越你人生道路的正是那种真正的真挚忘我的爱情。”她想起阿诺索夫的话。
六点钟的时候邮差来了,这一次薇拉·尼古拉耶夫娜认出了热尔特科夫的笔迹,她怀着自己也料想不到的柔情把信拆开:
热尔特科夫这样写道:
既然上帝把对您的爱作为巨大的幸福恩赐给我,薇拉·尼古拉耶夫娜,我是没有过错的。结果便成了生活中再没有能吸引我的东西: 不论政治,不论科学,不论哲学,不论对人类未来幸福的关切——对于我来说您就是我整个的生命。我现在觉得,我像一个令人难堪的楔子插入您的生活中,如果可能,就请您原谅我的所作所为吧。今天我就要离开了,永远不再回来,再不会有什么东西惹您想起我了。
仅仅为您的存在我就要永生永世感激您。我检查过自己——这不是病,不是躁狂意念——这是上帝为了某种原因而奖赏给我的爱情。
就让我在您的眼里和您哥哥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的眼里显得可笑吧。在我离去之际我仍要怀着喜悦的心情说:“愿你的芳名永远圣洁!”
八年前我在马戏园子的包厢里见到您,就在那一瞬间,我对自己说: 我爱她,因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同她媲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超过她,不论野兽,不论植物,不论星辰,不论人类,都不会比您更完美,更温柔了。在您身上仿佛体现了大地上全部的美……
您想想我该怎么办才好?跑到别的城市去?反正我的心依然偎傍着您,匍匐在您的脚下,在一天当中的每一刹那都充满了您,充满了对您的思念,充满了对您的幻想……充满了甜蜜的梦呓。我真为我那只愚蠢的手镯害臊,暗地脸红,——咳,可怎么办呢?——错了。我想象得出它给您的客人留下了什么样的印象。
再过十分钟我就走了,只来得及贴上邮票,投进信箱,免得把它委托给任何别的人。请您把这封信烧毁。我现在把炉子生好,就要烧掉我生命中一切最珍贵的东西了: 您的手绢,我得向您承认,是我偷的。您在贵族俱乐部的舞会上把它掉在椅子上了。您的短简,——噢,我是怎样亲吻它啊,——就是您禁止我给您写信的短简。您有一次拿过的一份艺术展览会的目录,后来在出门的时候落在椅子上了……没有了。我把一切都斩断了,但我仍然想,甚至相信,您会回想起我来的。如果您回想起我,那我……我知道您是非常富有音乐感的人,我最常见到您的地方是在贝多芬的四重奏音乐会上,——要是这样,如果您回想起我来,那就请您,或者吩咐旁人,演奏D大调第二奏鸣曲作品第二号。
我不知道该如何结束这封信。我衷心地感谢您,因为您是我生命中的唯一欢乐,唯一安慰,唯一思念。愿上帝赐给您幸福,不要让任何短暂的、日常的烦忧惊扰您那完美的灵魂。吻您的手。
Γ·C·Ж
她来到丈夫跟前,眼睛哭红了,嘴唇哭肿了,把信交给他看,并说道:
“我什么都不想向你隐瞒,但我觉得某种可怕的东西渗入了我们的生活。你大概同尼古拉·尼古拉耶维奇做了什么不应当做的事。”
瓦西利公爵仔细读完信,把它叠好,沉默半晌之后说道:
“我不怀疑这个人的真诚,而且还更甚于此,我不敢分析他对你的感情。”
“他死了?”薇拉问道。
“是的,死了。我告诉你,他爱过你,而且完全不是疯子。我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他,看清了他的每一个动作,面部的每一种表情变化。对他来说没有你就没有生命。我觉得我亲身经历了一场人们为之而死亡的巨大的痛苦,我甚至几乎意识到,在我面前的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你明白吗,薇拉,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应该怎么办……”
“你看,亲爱的,”薇拉·尼古拉耶夫娜打断了他的话,“要是我到城里去看看他,你不会反感吧?”
“不会,不会,薇拉,我还求你去呢。我本来自己也想去,只是尼古拉坏了我的事。我怕到了那儿会显得不自然。”
她几乎连一秒钟也没有怀疑,珍妮一定会弹第二奏鸣曲中那个具有一个可笑的名字热尔特科夫的死者所请求她演奏的地方。
果然如此。她从第一组和声便听出这个在深度上无与伦比的作品来。她的灵魂仿佛分成两半儿。她同时想着在一千年当中只重复一次的伟大爱情从她身边消逝。她想起阿诺索夫将军的话,自己问自己道,这个人为什么要违背她的意愿一定要她听贝多芬的这支曲子呢?在她心里渐渐组成了话语。它们同她脑子里的音乐如此吻合,仿佛构成了一节节的歌词,每一节都以“愿你的芳名永远圣洁!”结尾。
现在我要在温柔的乐声中向您显示那注定要顺从地、喜悦地忍受苦难、痛苦和死亡的生活。不论是怨言、责备、自尊心的痛楚我都全然不解。我在你面前只祈祷一件事:“愿你的芳名永远圣洁!”
是的,我预见到痛苦、流血和死亡。我想,身体与灵魂难以分离,但完美的人儿,我仍然要赞美你,热烈地赞美你,献上我温存的爱情。“愿你的芳名永远圣洁!”
我回想着你的每个脚步、笑容、目光、步履的声音。我最后的回忆散发出的是甜蜜的忧愁——温存而美丽的忧愁。但我不想给你增添痛苦。我将一个人默默地离去,因为上帝和命运是这样安排的。“愿你的芳名永远圣洁。”
在这临终前的悲伤时刻我只向你祈祷。生命对我本来也可以是美好的。不要抱怨,可怜的心儿,不要抱怨。我在灵魂中召唤死亡,但在心中却充满对你的赞美:“愿你的芳名永远圣洁。”
你,你同你周围的人,你们全都不知道,你是多么完美。时钟响了。时间到了。我即将死去,但我在同生命告别的悲痛时刻,仍要歌唱——赞美你。
它来了,驯服一切的死亡来了,而我还要说——赞美你!……
薇拉公爵夫人抱住洋槐树,紧紧地贴着它,哭了起来。洋槐轻轻地摇晃。微风吹过,仿佛在同情她,吹拂得树叶沙沙作响。星状的烟花散发出的香味更加浓郁……这时,美妙的音乐仿佛听命于她的悲伤,接着唱道:
安心吧,亲爱的,安心吧,安心吧。你记得我吗?记得吗?你是我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爱情呀。安心吧,我同你在一起。想着我,我便会同你在一起,因为我们虽然相爱只有一瞬间,但却永恒不变。你记得我吗?记得吗?记得吗?我感觉到你流出的泪水。安心吧。我睡得是这样甜,这样甜,这样甜。
珍妮·赖特尔已经弹完了,走出房间,看见薇拉坐在长凳上,哭得跟泪人儿似的。
“你怎么啦?”女钢琴家问道。
薇拉噙着泪水的眼睛闪闪发亮,激动不安地吻起她的脸、嘴唇、眼睛,说道:
“不,不,——他现在原谅了我。一切都好了。”
(徐昌翰 等译)
【赏析】
《石榴石手镯》是一部格调哀婉、富有诗意的爱情悲剧,让人读了很感慨,也许正是因了那一份诗意。小职员热尔特科夫默默地爱着公爵夫人薇拉·尼古拉耶夫娜。这爱情从一开始就注定是绝望的,他表白爱情的唯一方式是写信——匿名的情书。被人发觉之后,热尔特科夫遭到羞辱。他将母亲留下的一只石榴石手镯寄给薇拉,自己选择了死亡。石榴石很美丽,但却算不上是“宝石”,没有多大价值,可是石榴石手镯所象征的真挚而忘我的爱情却使人为之动容。故事的最后,薇拉在花圃中听贝多芬的乐曲,作家借贝多芬的乐句表达死者的心声并以此结尾,极富艺术感染力。库普林曾经说过,《石榴石手镯》是自己“最纯洁的作品”。
帕乌斯托夫斯基也极力推崇库普林的小说《石榴石手镯》。他在《生活的激流——关于库普林散文的札记》中这样写道: 库普林有一个最珍贵的主题,他对它抱着一种贞洁、虔诚和焦灼不安的态度。是的,对它不能抱别的态度,这就是爱情的主题。从这个角度说,《石榴石手镯》在世界范围内也算得上写得最美的爱情小说。孙犁曾经对一个青年说: 库普林的小说,叫人读过以后,能记得人物的每一个行动,每一个细小的情节;人物的住处、陈设,室内的空气、阳光,花草的长势,人物的饮食、呼吸、喘息,一件件都历历在目,有条不紊。而我们也常常读到这样一种小说,写得像闹市一样,看过以后,混沌一团,什么清楚的印象也没有。确实如此,小说中小公务员的两次来信,他的最后一次与人交谈的每一个神情或动作都是那么地让人怜惜和难忘。
节选文段是热尔特科夫接见薇拉公爵夫人的哥哥和丈夫的场景,也是他第一次和最后一次面对现实对自己爱情的“审判”过程。三个男人的交谈,使人很明白地看出三个人的性格和心态,尼古拉的急躁和坦率之中又带有些不谙人情,瓦西利的绅士风度又带有惺惺相惜的感觉,热尔特科夫的拘谨坦诚又带有些为爱痴狂的激情,无不让人印象深刻,让人为这种没有硝烟的“审判”而鼓掌致敬。尤其是热尔特科夫的言行举止,更是赢得了读者对这种偏执又执著的爱的认同。面对自己喜欢的人的丈夫,他没有粗鲁到玩世不恭,同样也没有胆怯到卑躬屈膝,而是刚柔兼备。初次面对可能来临的诘问,他显得有点局促不安,多次无意识地请二人入座,手似乎也不晓得该放何处,展现给我们的是一个这么纯粹又柔弱的男人;文中还描绘了他苍白的、少女般温柔的脸,也是为了营造这样一种印象和性格。他承认自己的追求是不现实的,恳切请求公爵的原谅,因为爱是他也控制不了的,八年的没有回复的单方面追求他都是怎么样度过的?这是一个谜,是一个让人感动不已的谜。至此,我们能完全原谅他的寄信和无言持久的追求。他性格的另一个方面,是坚强、比死还要强的坚强。求助于当局来阻止他的爱,对他来说是可笑无用的,他始终没有丝毫的畏惧;对于爱情,他也无法控制自己的举动,他永远不能不爱她,永远没有任何办法斩断这种感情,除非……除非死。十分钟与心爱女人的通话,就让热尔特科夫下定了死的念头,小公务员此时的神情是“眼睛闪闪发光,变得深邃了”,“傲慢地微笑着”说出自己的决定,坦然地为爱殉情,这也是爱她的一种抉择,多么伟大的刚强!这种弱与强兼有的怪人性格,给我们带来的是对人间这种“一千年当中只重复一次的伟大爱情”的神往和难忘。
库普林向我们展示了一种“罕见的人们精神的奇特表现”,又用自己崇高的人道主义思想予以剖析,所以这部作品写得娴熟、巧妙而流畅(甚至流畅得有些过火),连蒲宁都叹道:“我只是击节叹赏小说的优点之多: 行文是那么挥洒自如,那么遒劲有力,描述是那么丝丝入扣。”帕乌斯托夫斯基在评价《石榴石手镯》时则指出:“他(指库普林)把这篇描写一场悲剧性单恋的爱情小说置于南方海滨的秋天环境之中,很难说出是什么原因,但是盛夏已逝,时交金秋,那晶莹的日子、沉默的大海、干枯的玉米秆、冷落空旷的别墅、像草一般无味的残花——这一切都赋予故事以一种特殊的悲凉气氛和感染力。”
可是,除了帕乌斯托夫斯基所评的单恋的悲剧性之外,小说更深沉的寓意则在于爱情的深层幸福,这是作者对怪人热尔特科夫性格的完美刻画之苦心。见第十一章的遗书,其情多深,其人便多真。即将自杀的热尔特科夫还是在歌颂薇拉夫人,对她的爱是上帝赐予他的最大幸福,他的确是没有过错的;八年的执著只是因为在他心中她是万物中最完美的,现在她要他亡,他就不得不亡,而且是心甘情愿地亡,这样“同死一样有力”的爱可以让他建立功勋,抑或献出生命,抑或忍受苦难——而对于热尔特科夫来说,这些完全不算得是艰辛和悲剧,而只是快乐。他因为爱着而幸福!他的自杀是一种争取爱的手段,对于他,只有靠这手段来达到目的,他死了,目的也达到了。是的,真正的爱情是悲剧的,是世界上最深奥的秘密,是幸福地追求真爱,而不是等待地被爱,“横越你人生道路的正是那种真正的真挚忘我的爱情”。
当然以死来获得爱情或者获得灵魂的安慰,是让人悲哀的,可是在热尔特科夫的这种执著爱情不可得又不可解脱之际,让我们隐约领略到了这种方式下他的幸福,他的真正解脱。库普林的伟大和预见性即见于此。这不由得使我们产生这样的想法: 不祈求其他任何别的结局,甚至说热尔特科夫和薇拉公爵夫人成眷属也非我们想望,抑或热尔特科夫拥有自己另样的婚姻更非我们的愿望所能承载,就是这种死去附上一封信的结局才是最完美的,最能歌颂这种至死不渝的、真挚的爱情追求。库普林的妙笔为文学史留下了永恒的足印,热尔特科夫的形象是作为颓废文学的对立物出现的,因此这篇小说也得到了高尔基的好评。
如果一个人不顾一切地、忘我地去爱,爱到可以为一个人去死,能这样爱一回,不就没有白活了?这是库普林向时代展示的亘古的爱情箴言,也同样是具有魔力的石榴石手镯对后人的警示,这是这部小说的永恒之处。
(雷 磊)